第八章天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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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柺子他們跑了兩天,竟沒打聽到一個主兒,倒是碰著幾個往外賣牲口的財主,還說下河院那麼大,不如替他們買了算了。燈急了,看來都做起了度荒年的準備。這天中醫爹忽然來了,說涼州城外收牲口,專給青海馬爺的隊伍供。這是個好信兒,幸虧聽到的及時。燈趕忙吩咐二柺子,多備些人手往涼州城趕牲口,二柺子嘟囔著叫人去了,中醫爹問,命旺哩?燈說,怕是又去抓螞蚱了。十八歲的命旺是過年時好的,眼下能到處走了,只是腦子還不清楚,整天就知道跌跌撞撞跑地裡捉螞蚱,再就是滿村子攆著打狗。村裡的狗都讓他打怕了,一見他就沒命地跑。中醫爹又問了些院裡的事,目光最後擱女兒肚子上,問,還沒懷上?燈躲開爹的目光,心複雜成一片,這話爹問了不止一次,每次都問得她心如刀絞。
有誰知道,一切平靜之後,夜成了燈又一個災難。只要一吹燈,一到炕上,命旺就會猴急地爬上來,咬住她子,命旺咬的功夫越發湛了,沒幾下就讓燈久旱的身子鼓脹,豬拱食般的咂中身子在一節節炸開。空氣裡暴響著水氣乾裂的聲兒,從靈魂到體無不處在焚死的尖上。跟自家男人真正有上一次的念頭魔咒般讓她丟棄一切羞臊與廉恥。比豬還笨的男人只知道趴在身上咬,東西閒在那壓不會用,氣得燈恨不得手把手教他,難抑的慾望伴著舞動的身子漸漸沉入溝底,無邊的黑暗陰罩住生命的光亮,令她再次生出生不如死的絕望。
這些話怎是一個女兒家能跟爹開得了口的,爹在無奈中嘆口氣說,不急,等爹再想想法子。
爹的話便成了她重新振作的理由,下河院真正意義上的後繼無人才是她忍了又忍的惟一解釋。
馬駒雖然能滿院子跑了,可她騙得了別人,騙不了自己。
趕上牲口出門的這天,二柺子突然推說婆娘病了,走不開,燈氣得一跺腳,婆娘要緊還是牲口要緊?話一出口就覺說錯了,只好賭氣說,你不去我去,不信它能死了人。
說著,真就收拾了東西,要去涼州城賣牲口。此舉驚得公公在上房裡罵起來,不是你了,想做甚,那活也是你一個女人家做的?
我不做誰做,難道硬等著人家看笑聲兒?這話雖是說給二柺子聽的,但也說到了公公的痛處。公公果然不再阻攔,過了一會兒,喊草繩男人進去,定是安頓路上的事去了。
上了路,對二柺子的氣就越發大,不識好歹的東西,就知道吃,多一把活不幹,遲早有天吃死你。心裡清楚二柺子為甚,就是悔不過這口氣。不就那一口麼,偏不讓你吃,看你能咋!石頭勸她,算咧,跟他生氣犯不著。哪個犯不著,他當我是甚,有他這麼當管家的麼?
石頭笑說,他心思壓不在管家上,瞧他瞅你的眼神,恨不得一口下去。
瞎說!一個娃兒家哪兒學的這話。燈嗔怪一句,心卻騰地緊起來。如今連石頭都看出了他的心機,這院裡,還有誰不知?壓在心頭的不安越發濃了。
同去的共五人,草繩男人連夜打窯上趕來,這陣正追趕亂跑的騾子,木手子跟天狗趕著牛羊,她跟石頭走在最後,身後的青騾子馱著來回的吃食。涼州城遠,來回怕得十天路程,東家莊地臨出門時又攆出來,再三安頓,夜裡一定要心好牲口,甭光顧了睡覺,讓賊把牲口趕了。燈嘴上說放心,心裡還是擔著驚。幾百頭牲口加上五個人,走在溝裡也著實壯觀,引得一溝人站遠處觀望。不時地喊話過來,夜裡心啊,早去早回——頭天走的路多,夜黑時他們在一山坳裡停下,瞅瞅不遠處有個土圍子,便將牲口趕進。土圍子像是很久前財主家院子,時過境遷,只剩了廢墟,不過圈牲口正好。點完牲口,草繩男人忙著生火做飯,石頭跟木手子搭過夜的帳篷,燈也不敢閒著,過來幫天狗喂草。天狗不單人老實,幹起活來更是心細,這三年,多虧了他照管一院的牲口,下河院的牲口數竟然翻了一番,還不算年頭節下殺掉的。對天狗,燈真是打心底裡。一邊幹活一邊就扯上話了,燈問天狗,涼州城去過麼?天狗搖搖頭,說,我連溝裡都沒多出過,那麼大的涼州城,哪是我去的地兒。那,這趟出門高興不?高興,高興,咋個不高興呢?天狗老實地笑笑,看得出他是真開心。天狗二十了,十七歲上來的下河院。這兩年,草繩一直給他張羅著說媳婦,他自個反倒不上心,燈問過幾回,才知道他在溝裡瞅下個姑娘,是木匠李三的二丫頭。燈便去李三家問媒,李三兩口子見少燈親自做媒,二話沒推辭答應了,說好入秋訂親,過完年娶人。天狗自然不盡。這陣聽少問話,臉紅著說到涼州城想給素兒買個東西,但不知買甚才好。素兒便是他瞅中的對象,燈笑說到時我帶你去買,保素兒喜歡。
吃過飯天已濃黑,熱了一天的天開始吹起涼風,吹得人渾身舒服。草繩男人忙著在土圍子四周堆柴禾,夜裡生起來既防賊又能嚇狼。溝裡狼多,時不時竄進村子引起一場驚慌。一切準備停當,五個人圍成圈說話。草繩男人話少,半天接不上一句,天狗礙著姐夫面不敢亂說,只有木手子話多,他說起了自個小時的事。
木手子不是溝里人,他是涼州城外一個叫馬兒墩地方的人,六歲那年,飛蟲肆,馬兒墩遇了百年罕見的的大災荒,木手子跟著爹孃逃荒進了溝,半道上娘得了浮腫死了,吃草吃死的。爹抱著他往前走,到菜子溝時爹剩了一口氣,跪在老東家面前求老東家收了木手子,長大做牛做馬都行,只要能讓娃娃活命。說完爹嚥了氣。木手子是老東家莊仁禮拉大的,老東家臨嚥氣時還放不下心,沒給木手子成個家,抓著木手子手說,娃啊,你要好好跟少東家過子,娶了媳婦生了娃,沒忘了來墳頭上告一聲。
木手子後來跟溝裡小寡婦豆秧兒成了家,生下一男一女,每到年頭節下,必要帶上兒女去給老東家磕個頭。說起那年的饑荒,木手子牙縫裡絲絲涼氣,那可真叫個人吃人呀,他就親眼見過兒子把餓死的娘一啃幾截子。木手子的話讓所有人心裡都涼氣,燈更是默默祈禱,千萬甭讓這麼大的災荒來嚇人呀。
到了後半夜,燈實在困得不行,草繩男人讓她放心睡,說自個守著。燈望望四周,墨黑的夜掩住了一切,溝裡越發顯得恐怖,她鑽進帳篷,讓石頭也來睡。石頭說我給你守著,燈說都是自家人,怕甚,不睡丟個盹也行。石頭鑽進來,緊挨著她,兩個人坐乾草上卻又睡不著,便摸著黑說話。很多個夜裡,燈就這樣摟著石頭,像是摟住馬駒,有時兩人並排躺磨房炕上,一直說話到天亮。石頭偶爾也會伏她臉上,手輕輕滑動,眼裡撲閃著晶晶的亮。這個時候的石頭便會被一股奇妙的幸福點燃,一口一個姐不停地叫,那叫聲,能讓燈忘掉所有的煩惱,彷彿這世上就剩了他倆,怎麼叫她也嫌聽不夠。
子裡凝結著說不清道不明的味兒,那味兒久了,便成了一種依戀,一種貪。想想這三年,若不是少年石頭,能熬得過來?真怕有一天醒來,長大的石頭遠走高飛,再也喚不回這純淨中暗含了慾望的相依相偎。
石頭跟她說了會兒話,到篷外守夜去了,燈這才踏實地閉上眼,安心睡了。
狼是三更時分竄來的,牛羊的氣味嗅進狼的鼻子,從山堖一路尋摸過來。看見火,狼止住步,遠遠蹲在土圍子四周,瞪著藍盈盈的眼,等機會撲過來。
一群狼,領頭的是隻公狼,蹲在離草繩男人最近處。草繩男人聽見黑夜裡的響動,趕忙叫醒丟盹的木手子他們,木手子要撲,被草繩男人一把摁住了。
此時,人跟狼對峙著,誰也不敢先發出響動。石頭蹲帳篷門口,忍不住哆嗦,這邊就他一人,要是狼朝這兒下手,他是抵擋不住的。燈夢中驚醒,剛摸出帳篷,讓石頭一下子抱住,捂了嘴,生怕她一驚叫喊出聲來。看清是狼,燈軟軟癱在了石頭懷裡。草繩男人不停地使眼,讓他們甭出聲,可石頭本看不見,抱著燈的手不停地抖,目光盯住狼,閃都不敢閃。
狗怕石頭狼怕蹲,人只要蹲著,狼不敢輕易撲上來。相持了一陣,燈能自個住身子了,石頭騰出手,往旺裡挑了挑火。柴火的噼剝聲竄起,狼豎起了耳朵,公狼的眼睛挪向這邊,大約瞅見石頭懷中的女人,嘴巴動了動,試探著往這邊挪了幾步,土圍子邊上的人全都屏了息。草繩男人已在拿刀,要是狼膽敢攻擊,他會第一個撲過來。燈死死抓住石頭胳膊,牙咬住他肩,都咬出血了,石頭不敢叫,這時候他覺出自個是個男人,應該像草繩男人那樣果敢冷靜。身邊的女人就是他的命,要是狼敢撲她,他會用身子堵住狼嘴。一隻手裡牢牢握子,後悔沒學草繩男人那樣帶上刀子。一隻手不停地撫摸女人,給她安,給她力量。
墨黑的夜佈滿了猙獰,人和狼就這樣頑固地對峙著,誰也不進攻,但誰也不先放棄。空氣呼一口都讓人心寒。終於,公狼在一次次試探中摸清了人的底細,覺得人怕它,開始謀算著進攻了。後面的狼群跟著一步步近,幽幽藍光像奪命的陰魂。誰的心都提在了嗓門眼上。眼看著公狼一步步朝燈這邊的帳篷挪來,草繩男人急得幾乎要躍起了。木手子搗了他一下,示意他再等等。然後,一步步的,悄悄摸進土圍子,將拴在牛腿上的繩索一一解開。牛受到驚嚇,開始警覺地往外移動。黑夜裡,牛看到了狼的綠眼,嗅進鼻孔的異味頓讓四蹄充滿了神,立時,幾十頭牛豎起了眼,火星味兒四濺,長長的角發出寒光,直直地向蠢蠢動的狼群。
要是這麼相持下去,是能相持到天亮的。
怪只怪花犍,花犍是牛群中最猛的,平三頭牛也不是它的對手。它能獨自拉著犁鏵犁掉三畝山地,馱起東西不比騾子少。燈本是捨不得賣它的,又怕它吃得太多,養不住。牛跟狼對峙中,公狼有點怕花犍,可又不甘心,終於試探著往前挪了幾步。花犍以為公狼要進攻它,猛一下竄了出去,尖利的角瞅準公狼肚子抵了過去。本想伺機而動的公狼一看花犍撲向它,兇狠地了上來,立時,溝裡展開一場搏殺。狡猾的公狼早已具備跟牛對抗的本領,抓住牛轉身慢的缺點,在花犍四周打旋,惹得花犍急火攻心,四個蹄子亂舞,踩出一團塵。公狼瞅準時機,狠狠衝花犍脖子上咬了一口,疼痛惹怒了暴躁的花犍,它的生命中哪吃過這等虧,遂瞪圓一雙怒眼,直視住公狼,兩隻長角更像兩隻鋒利的長矛,直直地就衝公狼刺去。
霎時,嘶叫聲響徹起來,驚得黑夜抖了幾抖。
公狼一出擊,整個狼群嘩地撲了過來,牛跟著四下散開,跟狼形成一個包圍圈。狼被牛圍在裡面,已沒了逃路。就見十幾只狼齊齊地躍起,出猙獰的牙齒,衝牛脖子撲。狼跟牛鬥,聰明的牛不會抬頭,只是抵住身子死死盯住狼,一等狼發起進攻,瞅準狼肚子將角抵過去,一角就能將狼穿破肚皮挑起來。溝裡的狼都經歷過搏殺,自然不會輕易上牛的當,可牛也絕不示弱。在溝裡,每一個生靈首先學會的就是如何保護自己,生命受到威脅時,發出的反撲往往是致命的,也是超乎想象的。兩相爭鬥中,就有一隻狼被挑破了肚子,讓牛甩出老遠。更多的狼撲過來,齊齊地圍住那牛,要給同伴報仇。果然在稍稍的怠慢中那牛讓狼咬住了脖子,怎麼也甩不開,狼惡毒的牙齒遠比刀子鋒利,牛發出一聲吼,震得山搖地動。
溝谷裡寒光人,少燈嚇得縮在石頭後邊,魂都出來了。草繩男人趁牛圍住狼的空,快快地躍過來,一抱子抱住燈,將她護在身下。這空兒就有聰明的狼瞄準他們,想避開牛向他們下手。草繩男人握刀的手忍不住抖,心裡一個勁給自己打氣,一定要沉住氣。可還沒等他定下心,一隻狼便猛撲過來,草繩男人騰起身子,明晃晃的刀直狼的心窩。狼一個撲空又折轉身子,二次騰起時遇到了花犍尖利的角,花犍見狼衝主人發狠,一個斜刺衝過來,正好對上縱身的狼,只聽狼啛厲地嗥叫一聲,便讓花犍重重甩出五尺遠。草繩男人不敢怠慢,趁狼甩昏的當兒,躍過去,一刀結束了狼命。
被狼咬住脖子的那頭黑牛還在掙扎著,頑固的狼任憑黑牛怎麼甩也不肯掉下來,黑牛殷紅的血從脖子裡出,它快要讓狼咬斷氣了。只見花犍狠狠地撲過去,藉著甩蹄的勁,一隻角斜刺裡猛地入那狼的肚子,扭頭就甩。可花犍用力過猛,牛角同時刺穿了黑牛喉嚨,就聽黑牛發出一聲啛叫,轟然倒地。
在所有的動物中,最見不得同類死亡的怕就是牛了。一見黑牛倒下,四個蹄子艱難地掙扎,牛群齊齊地發出一聲悲吼,那聲音,讓整個溝谷都搖晃起來,牛群瘋了,完全不顧自個安危,向狼發起猛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