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章東瀛秋寒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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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京的深秋,滿眼的銀杏紅楓。金黃、猩紅的秋葉,帶著一種令人心碎的悽清蒼涼,飄落在皇宮紫宸殿的石階,飄落在鋪滿鵝卵石的小巷,飄落在上野公園的草坪。
落中的上野公園秋風瑟瑟,缺少了綠意的渲染,滿目蕭殺。由於天已晚,公園中已是遊人寥寥,只有一對親密的“情侶”依然在那雜亂相間、鋪滿了銀杏黃葉與楓樹紅葉的林間甬道上,挽手低語、款款而行。
那男的雖然只是中等偏低的個頭,但身材勻稱,步履輕捷,一點兒也沒有通常本人身腿短的特點。他臉白皙,大眼晴,高鼻樑,薄嘴,身著一套暗綠的半新普通西式男裝,一條豆綠的領帶隨意地系在前;而那女子大約十七、八歲的年紀,身材纖細,面目姣好。一襲藏青底兒白菊堂草花紋的振袖和服以及一條紅綠相間的花帶,襯托得她異常明豔秀麗。
“秋姐姐,你說這個馮華究竟是個什麼樣子的人?聽報紙上介紹,他也是留過洋的,年齡還不到而立之年呢!你看他比咱們也大不了多少,怎麼就能立下如此驚天動地的功績!”那個少女頗為神往的輕聲說道。
秋瑾依舊默然無語的走著,似是對少女的話充耳不聞,又似是陷入了憶及往事的沉思之中。夕陽把最後一抹餘輝灑在了那鋪得厚厚一層的落葉上,腳踏上去軟綿綿的,發出沙沙沙的聲響。
“秋姐姐,你怎麼了,沒什麼事吧?”少女突然覺到了秋瑾的異常,連忙關心地問道。
“啊,沒什麼事。我只是在想臺灣的戰爭應該快結束了吧!”秋瑾不著痕跡的掩飾著。
“我看離結束已經不遠了。你瞧,本國內如今的經濟形勢是何等的嚴峻,除了軍工廠在夜加班,許多的工廠都瀕臨倒閉。工人失業,市面蕭條,甚至於人們活不下去自殺的事情幾乎天天都有發生,他們還拿什麼打下去?就憑那‘英勇無畏’的武士道神嗎!再說,本國內的反戰呼聲也益高漲,越來越多的人已經對戰爭到了厭倦…”聽秋瑾提到臺灣的戰爭,少女的注意力一下子又被引了過去,滔滔不絕地發表起自己的看法來。
與少女的興奮正好相反,秋瑾此時則沉浸在一股淡淡的傷和哀愁之中。那已被自己深埋在心底裡的回憶再次不可抑制地被掀了出來,思緒也一下子回到了去年初夏,與馮華、賀菱和龔芳等人乘輕舟順運河下津門的難忘子。
在北運河畔那如詩如畫的小村鎮,秋瑾幾番猶豫、幾番躊躇,終是一咬牙決定與馮華等人就此分道揚鑣。那天,當她與馮華、賀菱和龔芳在大悲禪院附近依依惜別後,明知眾人會目送她離去,她還是狠下心來不讓自己回頭。待拐了一個彎兒後,她卻躲到路邊的小樹林裡,目送著馮華他們的馬車絕塵而去。
這次進京,秋瑾本來正處於被婚姻的堤壩錮,心成一潭死水之時,可與馮華的幾度晤面,卻令她的心湖微微泛起了波瀾。張家灣碼頭那軒昂男子深邃清澈的目光、瀏陽會館中馮華大義凜然的錚錚之言以及“老福記”酒館短促一會時這個男子的言談舉止,不但與她潛藏在內心深處的那份俠情產生了共鳴,更讓馮華的影子深深印在了她的心頭。為婚姻苦惱著的秋瑾明知道熱中名利、趨跑於權貴之門、酬應於歌樓酒榭的王廷鈞與馮華本就沒有可比,但不知怎麼,她卻時不時地要把這兩個男子放在自己心中比較一番。
通過與賀菱和龔芳的進一步往,秋瑾對馮華有了更多的瞭解,也對沖破婚姻的樊籬生出了更多的渴望。以她的冰雪聰明和情閱歷,當然能夠讀懂偶與馮華相遇時,他那含蓄卻熾熱的目光中所隱藏的情。終於,在馮華他們即將離京之際,秋瑾也毅然作出了離家出走,誓不虛度此生的決定。然而,當她在與眾人同行的過程中,驀然發現賀菱兒對馮華也擁有著一份執著的真情時,她卻不住猶豫了。面對著賀菱兒的率真可愛,秋瑾幾經考慮,最終黯然地把自己剛剛開啟的那道情閘門重又關閉了起來…
“秋姐姐,咱們乾脆別回去吃了!今天我請客,到‘聚壇屋’麵館吃壽司,為臺灣戰爭即將取得最後的勝利好好慶祝一下。”少女的情緒顯然已被自己剛才的分析調動了起來。一轉身,她拉著秋瑾的胳膊歡聲說道。
“什麼?”被突然拉回到現實中的秋瑾怔了一下問道。
“秋姐姐,你今天是怎麼了?老是心不在焉的!我說咱們今天不回去吃了,好不好?”少女一臉嬌憨的埋怨道。
勉強將心情收拾了一下,秋瑾啞然笑道:“我們玉英大小姐已經發話了,那還有什麼不好的!”
“秋姐姐,你又取笑人家!再說我是什麼大小姐,以後我可不理你了。”少女不滿地說道。
“好!好!好!我不說了,咱們玉英是女中豪傑、巾幗丈夫,才不是…”
“秋姐姐,你怎麼又來了?”在一陣輕快的笑聲中,秋瑾和黃玉英二人攜手走出了上野公園。
自遠渡重洋來到本之後,秋瑾在一位朋友的幫助下,輾轉進入了東京青山實踐女校學習。她原本以為,自己在這裡人生地不,學習和生活將會極為孤單寂寞,但不成想與她同時到這裡學習的竟還有一個叫黃玉英的華裔女孩子。
黃玉英家出香港名門,原籍香山。他父親黃肇是倫敦佈道會馬禮遜學校的畢業生,如今是香港有名的大商人。黃玉英自小便活潑開朗、聰明好學,頗有男孩子的風範。而黃肇由於只有這麼一個女兒,因此對她的期望也是頗高,從小就讓她與男孩子一起上學唸書。去年六月,黃玉英以優異的成績從香港皇仁書院畢業,黃肇本待送她去英國繼續深造,可甲午戰爭中國慘敗於本蕞爾小國的嚴酷現實,令民族自尊心向來強烈的黃玉英受到了極大的震動,也由此動了去本留學的念頭。黃肇幾經勸阻不果後,只得為她辦理了進入東京青山實踐女校學習的手續。
由於同同源,又有著近似的脾氣秉,秋瑾和黃玉英這兩個人生經歷完全不同的女孩子,才剛一認識便迅速成為了無話不談的好朋友。她們每天從居所到學校,再從學校到居所,都會手拉著手從上野公園穿過。姐妹倆的這種邊走邊聊,已經成為兩個身在異國的年輕女子一種神藉和生活享受。
臺灣戰爭的進程,一直都是秋瑾和黃玉英共同關心的事情。報紙上每傳來一次軍在臺灣受挫的消息,都會讓她們二人興奮上好半天。而最近幾個月以來,抗聯軍節節敗退,臺灣戰局益艱危的消息,更是令她們憂心忡忡、擔心不已。直到最近幾天,從外國人辦的報紙上,約略地瞭解到軍在登陸布袋後吃了一個大虧,才讓她們將一直揪著的心放了下來。
夕陽西下,隨著一陣蕭蕭的涼風颳過,漸漸枯萎的秋葉又簌簌飄落了一地;盤旋於上野公園上空的烏鴉則不停地盤旋著、鴰噪著,嘆息黃昏已近,玄冬將臨,去苦多;不多的幾個遊人似也被這蕭颯悽清的氣氛所染,一個個黯然無語、步履沉重地匆匆而去。
秋瑾二人從上野公園出來後,折上了那條她們每天都要走過的通往神田的小巷。在去年的這個時候,光滑的鵝卵石街面上還擠滿了摩肩接踵的行人,但現在卻由於支持聖戰的“節約運動”而蕭條、冷落了下來。
街道兩邊那些別具風情的料理屋、壽司麵館、品茶館、糕餅店還餘留著去歲的狂熱,每個小店門前都有一對為慶祝對清國作戰勝利而掛起的紅燈籠。不過,在經歷了一年的雪雨風霜之後,這些燈籠的顏已經變成了陳舊的土紅,店裡坐著的客人也沒有了往的神采飛揚。他們品著新出爐的糕餅和渾濁的抹茶,談的都是有關戰爭的言傳聞和關於生活漸拮据的牢騷;眼光中出的也不再是對大本帝國開疆拓土的狂熱與渴望,取而代之的是對戰爭的曠持久以及未來命運的益不安、疑惑和彷徨。
秋天的白晝是有些短了,狹窄的小街被那些已經枯黃、殘紅的枝葉遮掩得黯淡了許多。天還沒有黑,店鋪裡卻都掌起了燈。輕車路地來到那家名為“聚壇屋”的壽司麵館店門前,秋瑾和黃玉英推門而入。此刻,雖已到了吃晚飯的時候,但店中的客人卻並不多,可以容納三、四十人的店堂裡只稀稀拉拉地坐了幾個食客。秋瑾和黃玉英揀了一個不為人注意的角落裡坐下,先要了兩份水飯乾瓜香魚壽司,然後一面吃飯,一面輕聲細語地繼續換著對臺灣戰爭進程的看法。
突然,麵館的店門被猛地推開了,一夥學生打扮的人嬉鬧著,亂哄哄地坐在了與秋瑾她們相鄰的那張桌子旁邊,犄角旮旯的清靜立刻被破壞得蕩然無存。
“渡邊這小子怎麼還沒來?他不是說隨後就到嗎!”看到所要的幾碟小菜已經送了上來,一個身材矮小的男生一邊向幾個杯子裡倒酒,一邊不滿地嚷嚷道。
或許是這句埋怨之語起了作用,他的話音剛剛落下,關合的店門再次被推開來,一個留著參差短髮的年輕男子急匆匆地衝了進來。“喂!渡邊,在這裡。”小個子抬起沒有拿著酒瓶的左手,向對方大聲招呼道。
由於店堂中並不十分嘈雜,他的這一聲叫喊顯得格外刺耳,所有的人都不由自主地將目光投在了剛進來的那人身上。
“難得你早到一回,瞎咋唬什麼!”被眾人看得有些不太自在,這個叫渡邊的年輕男子拉過一張椅子坐下後,瞪了一眼拿著酒瓶的小個子。
“我是怕你找不到我們啊!”小個子臉上掛著笑容,隨手遞過去滿滿的一杯清酒。
不客氣地呷了一口,渡邊抹了抹掛在嘴角的酒滴,然後從衣袋裡摸出一張紙片,神秘兮兮的對著大家說道:“知道這是什麼嗎?”不等大家回答,他又自問自答地說:“是最新戰爭消息的傳單,我剛才在大街上撿到的,有好多人都在搶著看呢!”他的聲音雖然不高,秋瑾和黃玉英卻聽了個清清楚楚,循聲望去,只見短頭髮手裡捏著一張巴掌大小、寫滿字的白紙片。二人默契地換了一下眼,不約而同地放慢了吃飯的速度,支稜起耳朵,想聽聽他們說些什麼。
隨著近一個階段,本國內的反戰呼聲不斷高漲,本政府逐漸加大了對戰局不利消息的封鎖力度。臺灣戰爭的消息雖然在報紙上時有披,但大都是一些經過大本營新聞檢查,無損帝國聲譽的新聞報道。臺南戰役結束後,已經沒有退路可言的本政府為了避免益尖銳的國內矛盾進一步化,更是將失利的消息封鎖了個嚴嚴實實。然而,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隨著時間的推移,臺灣戰爭的真實消息還是通過一些高層反戰人士有意無意的洩漏,以及政府並不能完全乾涉和控制的外國報紙不斷地傳到社會上。這些天來,各種言和小道消息漫天飛舞,本政府的蓋彌彰不僅沒有起到安撫民心的作用,反而令幾乎所有的本國民都處於一種不知所措的茫然和不安之中。
此刻,聽說有臺灣戰爭的最新消息,幾個人都呼啦一下子圍攏了過來,腦袋湊成一堆兒向紙片兒上看去。而店中的其他客人以及麵館的老闆和夥計,也注意到了他們的異常舉動,紛紛放緩動作,暗自留意起他們的言行來。
坐在眾人的中間,渡邊輕聲地讀著傳單上的內容:“…此次臺南戰役,不但澎湖艦隊遭受到了前所未有的重創,先後有八艘軍艦被擊沉,而且從布袋登陸的第二師團亦幾近全軍覆沒,包括北白川宮能久親王和永山武四郎中將在內的兩萬多名將士埋骨他鄉戰爭究竟給我們帶來了什麼?為了戰爭,國民節衣縮食,工人加班加點,出征的官兵在血,國內的女人、孩子在淚;前方的將士們飢寒迫、思念家鄉的親人,而他們的父母兒則擔驚受怕,夜盼望親人早從戰場上歸來…戰爭真的還有必要繼續打下去嗎?將士們的鮮血還要到什麼時候?我們付出的代價難道還不夠大嗎…”麵館中一片寂靜,甚至可以用鴉雀無聲來形容。短頭髮的聲音雖然很輕,但聽在每一個人耳中卻不啻于晴空響了一個霹靂,震得所有人都神情恍惚、目瞪口呆。
“這不會是真的吧!甲午戰爭中,清國二十萬大軍和北洋水師那麼多艦船尚且不是大本帝國的對手,區區臺灣小島又怎麼能夠給大本皇軍造成如此大的損失?”小個子艱難地嚥了一口唾沫,有些心虛地說道。
此前,人們儘管已經從各種“謠言”中,瞭解到大本皇軍在臺灣陷入了麻煩,可當確切的消息擺在他們面前時,每個人又都不住在惶然中抱著一絲自欺欺人的僥倖。因此,眼見有人對此消息的真實提出反對意見,立刻又有人附和道:“是啊,我看這上面的消息一定是造謠!前些子還說支那軍已經堅持不住了,臺灣戰爭很快就會結束,怎麼現在就變成了完全相反的一個樣子?”看到眾人紛紛指責自己獲得的是假消息,渡邊的臉立刻漲的通紅:“無風不起,帝國在臺灣戰敗的消息此前就已經傳得沸沸揚揚,如今這張傳單將具體戰況寫得清清楚楚,它怎麼會是假消息呢?再說,北白川宮能久親王身受重傷的消息總是事實吧!帝國的報紙已經對此進行了報道,現在親王說不定已經為天皇陛下盡忠了。還有,聽從橫濱、下關港口過來的人說,最近幾個月每週都有戰歿者的骨灰被運送回來。這也可以從一個側面說明,臺灣的戰爭並不像我們認為的那樣一帆風順啊!”短頭髮的這一番辯駁之語說得有理有據,立刻就澆熄了眾人心中剛剛燃起的那點兒僥倖之情。當下,有人贊同地說道:“渡邊說得有道理,前面與清國的戰爭才打了多長時間?他們就支持不下去了!可現在呢,這仗都打了一年多了,還是沒完沒了的。我看大本帝國在臺灣的情形確實有些不太妙!”
“你們這兩個小子怎麼有些像清國的間諜,總是長敵人的志氣,滅自己的威風!”雖然知道眾人說得有道理,但小個子卻猶自心有不甘,言辭烈地反駁道:“大本皇軍歷來英勇善戰,才不會敗給軟弱無能的支那人,即便臺灣戰爭遇到了一些挫折,也必定能取得最後的勝利!”渡邊冷哼了一聲:“大本皇軍英勇善戰不假,可支那人卻未必軟弱無能。你不要忘了,如今大本皇軍的對手可不是一般的清**隊,而是有著‘支那煞神’之稱的遼東義勇軍!”店堂中再次陷入了一陣難堪之極的沉寂。所有的就餐者全都目光復雜地望向短頭髮:是呀,有百戰百勝的“支那煞神”在,這場戰爭還有希望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