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天二
如果出现文字缺失,格式混乱请取消转码/退出阅读模式
7誰也不知道茹澤娜在公園裡坐了多久,她好象粘在了長凳上,大概因為她的思維也絕望地堵住了。
僅僅是在昨天,她還相信小號手,不但因為他的一番話令人愉快,而且因為相信他是一種最簡單的出路:她可以問心無愧地從一場她力不能及的競賽中退出。但是,既然她的同事們嘲笑了她的輕信,她又開始懷疑他,並且帶著怨恨想到他,在她的內心深處,她懷疑自己沒有足夠的聰明和韌戰勝他。
她不太情願地拆開弗朗特給她的小包,裡面包著一件淡藍的料子製成的東西,茹澤娜猜想這是一件睡衣,他希望看見她穿著這件睡衣,在每天夜晚,在她生活中所有的夜晚。她凝視著這件料子,直到它好象溶入一片藍的湖中,一片痛苦的愛情之湖,一片虔誠忠實的藍泥潭。
她更怨恨誰呢?是那個不想要她的男人,還是那個追求她的男人?
她就這樣坐在長凳上,被這兩種憎恨得神志麻木,完全沒有注意到周圍所發生的事。一輛運貨車在路邊停下,從後面的一輛綠小卡車裡發出嘈雜的號叫和吠聲。運貨車門打開,走出一個上年紀的男人,袖子上戴著紅臂章。茹澤娜呆呆地瞧著他,一點也不明白。
那個人高聲發出一個命令,接著第二個人從車裡走出來、也是上了年紀,袖子上也炫耀著一個紅臂章,手裡拿著一端縛著一個金屬環的長竿。更多的人一個接一個地走出來,全都裝備著紅臂章和帶環的長竿。
那個首先出場的人又發佈命令,這隊古里古怪的長矛騎士時而立正,時而稍息。然後,那個頭兒聲氣地發出號令,這隊人便小步跑進公園,在那兒散開隊形,各自向一個方向散去,一些人沿著小路慢慢走,一些人穿過草坪。公園裡有許多正在散步的成年人和正在玩耍的孩子,大家都詫異地停住,瞧著這些老頭子舉著長竿向前衝鋒。
茹澤娜也瞧著這些舉動,她終於從猶鬱的沉思中甦醒過來,從繫著紅臂章的隊伍中認出父親。她帶著模糊的厭惡但並不到特別驚異,觀看著這一切。
一條小狗正圍著草坪中的一棵白樺樹歡跳。一個老頭開始朝它跑去,小狗停下來驚異地瞧著。老頭儘量把長竿伸出去,企圖把金屬套索套在狗頭上,但是,竿太長了,衰老的手臂又太弱,這位遲緩的老頭不能正中目標,金屬環在小狗的頭上不停地搖擺,而這隻生物則目不轉睛地瞧著。
與此同時,另一個戴紅臂章的老頭衝過來幫助夥伴,他的手臂要更有力些,這條小狗很快就發現自己被套上了金屬項圈。那個老頭猛拉長竿,金屬圈勒進茸茸的脖予,小狗發出一聲號叫,兩個老頭都笑起來,拖著小狗穿過草坪,朝停放的車輛走去。他們打開運貨車大門,裡面傳出一陣狂怒的吠聲,然後他們把小狗扔進去,砰地一聲把門關上。
茹澤娜目睹著這一切,但她僅僅把它看作是自己不幸遭遇的類似的事:她是一個夾在兩種力量之間的女人,克利馬的世界拒絕接受她,而她想逃避的世界(弗朗特的平庸無趣,失敗投降的世界)卻象這個無情的緝捕隊一樣追逐她,彷彿也要把她套在一個金屬環裡拖走。一個約模十二歲的男孩站在鋪沙的小路上,拼命地喚著他的狗,這隻狗亂竄進了灌木叢。然而,從灌木叢中鑽出來的不是狗,而是茹澤娜的父親,他手中拿著一長竿。那個男孩立刻不作聲了,他不敢喚狗,因為他知道這個老頭會把他拉走。於是他驚惶地沿著小路奔跑,想逃脫追捕的人,但老頭馬上在他後面顛顛地追起來。他們並排跑著,男孩開始大哭起來,然後轉身又跑回來,茹澤娜的父親也跟著跑回來,他們再次並排跑著。
一條德國種獵狗從灌木叢中溜出來。茹澤娜的父親朝它伸出長竿,但是這條狗躲過了套索,向男孩跑去。男孩抱起它,把它按在懷裡。另一個緝捕隊員過來幫助茹澤娜的父親,從男孩懷中搶走了德國獵狗。男孩又哭又嚷,扭來扭去,老頭不得不把他的手扭到背後,捂住他的嘴巴,因為叫聲正引起過路人的注意。他們轉身觀望,但是不敢幹涉。
茹澤娜老是看著她父親和他那些同伴,她到膩味。可是,她能到哪裡去呢?在她的住所裡,除了一本讀了一半,毫無引力的偵探小說外,沒有什麼可使她高興的東西。電影院正在上映一部她已經看過的影片。最叫人興奮的場所是里士滿樓的門廳,那兒有一臺舊的電視機。她決定還是去看電視,她站起來。從四面八方傳來的老頭們的叫喊,又使她強烈地覺到體內安靜的、寶貝的胎兒。它象是某個神聖的,能改變和提升她的命運的東西,把她和那些正在追捕狗的愚蠢狂熱的人區別開來。她開始堅信她決不能放棄,決不能投降,在她的子宮裡,懷著她唯一的希望,唯一通向未來的保證。
當她快走出公園時,她看見了雅庫布,他正站在里士滿樓前面的人行道上,瞧著人們圍捕狗。幾小時前,她在吃午飯時只見過他一面,但還記得他。茹澤挪非常討厭那個住在她隔壁的病人,無論收音機的音量放得怎樣小,她都喜歡把牆敲得砰砰響,因此,茹澤娜常常帶著強烈的故意注視著與她鄰居有關的一切。
她不喜歡這人的臉,這張臉看上去帶有諷刺意味。她憎恨諷刺,在她看來,這種諷刺——所有的諷刺——就象是一個看守著通向她未來大門的武裝守衛,對她仔細盤查,倨傲地拒絕她進去。她昂著頭,起,想要充分擺出她那漂亮入的部和驕傲隆起的腹部,打雅庫布身邊經過。
忽然,這個人(她正從眼梢瞟著他)用一種安詳、柔和的聲調說:"過來…來吧,到這兒來…"起初,她不明白他為什麼叫她,她被他聲音中的溫柔糊了,有點不知所從。但是,她隨即轉過身來,看見一條肥大的、有著一張醜陋的人臉的哈叭狗,正緊跟在她腳後。
這條狗對雅庫布的召喚作出響應,朝他跑去。雅庫布抓住它的頸圈,"跟我來,要不你就要倒楣了。"這狗朝他抬起信賴的頭,它約舌頭象一面鮮豔的小旗搖擺著。
這是一個羞辱、可笑、細小,但卻明白無誤的時刻:他本沒有注意到她的人,也沒有注意到她的自豪。她以為他是在招呼她,而他卻是在對一條狗說話。她打他身邊走過去,停在里士滿樓前的石階上。
兩個老頭從街對面朝雅庫布衝來。她懷著惡意的期望看著,不由得站在老頭們一邊。
雅庫布正牽著狗的頸圈朝大樓石階走去,這時一個老頭叫道:"趕快放掉那條狗!"另一個老頭加了一句:"以法律的名義!"雅庫布不理睬他們,繼續往前走。一長竿從背後伸過來,差點碰到他的身體,金屬圈試探地在哈叭狗頭上擺動。雅庫布抓過長竿,把它扔到地上。
第三個老頭跑了過來,他叫道:"你擾亂公務!我要叫警察!"另一個老頭尖聲尖氣地抗議道:"它在公園裡到處亂跑!它在不準遛狗的遊戲場所!它在沙箱裡撒!哪一個更重要,是孩子還是狗?"茹澤娜從階梯上俯視著這一幕。到現在為止,她只是在自己腹部裡到的驕傲,開始在她的全身增長,使她充滿挑戰的力量。當雅庫布走上階梯,朝她走過來時,她說:"這狗不準帶到這兒來!"雅庫布溫和地回答她,但她不能再退讓了,她叉開腿站在里士滿樓的大門中間,重說道:"這樓是給病人住的,不是給狗住的,這兒不準帶狗。"
"小姐,你的長竿和套索在哪兒?"雅庫布說,他抱著狗,試圖從她身邊擠過去。
茹澤娜聽出雅庫布話裡的諷刺——這可恨的諷刺總象是要把她踢回她原來的地方,她不想蹲的地方。她惱怒得兩眼冒火,一把抓住狗的頸圈。現在,他們都在用力拉頸圈,雅庫布拉過來,她又拉過去。
雅庫布抓住茹澤娜的手腕,猛地一下把她的手拉掉,姑娘搖晃了一下。
"我敢斷定你是在嬰兒車裡裝滿狗的模範!"她在他背後叫道。
雅庫布轉過身,他們的目光頓時碰在一起,出一種不加掩飾的敵意。
8這條哈叭狗好奇地滿屋子嗅著,彷彿不知道它剛才險些大難臨頭,雅庫布展身躺在沙發上,不知道拿這條狗怎麼辦。他喜歡它,它看上去溫順,討人喜愛。事實上,這條狗在生疏的房間裡很快就到舒適自在,信賴一個陌生人,這種若無其事近於傻里傻氣。在審視了房間的各個角落後,它跳上沙發,在雅庫布身邊躺下。雅庫布吃了一驚,但對這種友誼的表示沒有反對。他把手放在狗背上,享受著它身上發出的熱氣。他一直喜歡狗,它們富有情,忠實可愛,同時又完全深不可測。人們永遠不知道,這些來自陌生的、不可理解的自然界,令人信任和快活的使節,它們的頭腦裡實際上在想些什麼。
他搔著狗背,默想著剛才目睹的情景。那些帶著長竿的老頭,他把他們視作是監獄看守,審訊員。窺探鄰居而希望發現一次偶然的政治議論的告密者一樣的人。是什麼動機促使這些人去幹他們這種可悲的工作?忿怒?當然是,但也是對秩序的嚮往,希望把人類社會變成一個機器世界,在那兒一切都將準確地運行,按照程序表工作,服從於一個無視個人的制度。然而,嚮往秩序就是嚮往死亡,因為生命本身就是一個不斷地破壞秩序的過程。或者換句話說:對秩序的熱望是一個堂皇的託同,一種惡毒地厭惡人類的藉口。
接著,他回想起那個企圖擋住他路的金髮姑娘,他心裡湧起一陣痛苦的憎恨,他並不對那些帶竿的老頭到憤怒,他知道他們那一類人,他從不懷疑那種類型的人存在,他們不得不存在,他們永遠都是他的迫害者。但是,那姑娘則另當別論,她表明了他永久的沉淪。她很漂亮,她不是作為一個迫害者,而是作為一個被這幕場景引過來,與迫害者一致的旁觀者出現在他面前。雅庫布總是對這些旁觀者不假思索地就站到劊子手一邊,自覺地幫助壓制受害者而到恐懼。在一個時間內,劊子手成為一個和藹可親的形象,而受害者身上卻有一種令人厭棄的貴族氣味。大眾的心也許曾和可憐的受害者一致,但現在卻同可憐的迫害者一致了。在本世紀,獵捕人就是獵捕享有特權的人:那些讀書的或擁有狗的人。
他的手觸摸著狗的溫暖身軀,在心裡對自己說,這個金髮姑娘是一個徵兆,她帶來一個神秘的訓示,表明他命中註定永遠不會被這塊土地所接收。她——大眾的使節——將總是很高興把他到那些拿著有套索的長竿的人手中。他抱著狗,把它緊緊貼住。頭腦裡掠過一個念頭,他絕不能把這隻動物拋棄不管,讓它沒有保護。他要把它帶到國外去,作為一個遭受迫害的紀念品,作為那些逃出來的人的一個紀念品。但是,他接著意識到自己正在庇護這隻情溫和的狗,彷彿它是一個陷於絕境的逃亡者,這一切頓時顯得有點荒謬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