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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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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好忍著眼淚,只是搖頭,她想拉他起來,可是力量太小,本連挪動他都困難,最後還是閔永吉自己爬了起來,他吃力地挪入就近的一把椅子,定定地息,彷彿蒼老了十歲。

方好心裡難過,他不應該是這樣的。

“我對不起你…”閔永吉再開口時,仍然只是恍惚地念叨這一句。

方好張嘴想要安他兩句,可是他立刻就揮手阻止了她“不,你什麼都不要說,只要聽我講就行…”方好終於順從地點了點頭,她知道他有很多話想對自己說,可是,她從沒給過他機會。

就讓他說出來吧,說出來比悶在心裡好。

客廳裡寂靜無聲。

他跟她終於面對面地坐著了,可是,他竟然不知道該怎麼說,又該說什麼。

三年裡,他打過無數腹稿,迥異的風格,完全不同的態度,在不同的場合下與她邂逅,可以用不同的版本。

他的思維開始混亂,現在,應該告訴她哪一個?

在她擔憂而期待的眼神裡,他聽到自己突兀的笑聲“你應該是…剛從林娜那兒過來吧?”方好默默地點頭。

閔永吉又笑了一聲,容顏慘淡“那麼,你大概瞭解我跟她是…”方好不想他再提那段難堪的往事,對誰來說,聽著,講著都不是件好受的事情。她立刻搶著道:“我都知道,你別說了。”她眼裡的憐惜顯而易見,她的手無意識地撥著椅子扶手上垂下的一小截蘇,輕輕地說:“我知道…你是因為不忍心…”閔永吉的呼驟然急促起來“不!”他異常魯地打斷她,眼裡閃過苛厲的光芒,象某種惡的野獸,令方好頃刻間心驚膽戰!

這是他的另一面嗎?他從未在她面前有過如此兇惡的神情。

然而,他眸中的戾氣很快就消退了,只剩下虛軟的懦弱。

對面那雙注視著自己的眼睛,一如多年前那樣明亮,是夜空中最璀璨的兩顆星,這麼多年來,沒有變過,沒有添加過一絲市儈氣,也沒有一丁點的嘲與責怪,她只是那樣靜謐柔和地望著他,就足以滌盪他滄桑斑駁的心靈。

這雙純淨的眼眸無數次出現在他夢裡,得他責問自己,鞭笞自己,而現在,它就在眼前。

一瞬間,所有徒勞的偽裝,冠冕堂皇的藉口都轟然倒塌,他知道,不管他說得有多華麗哀傷,都只是枉然,都敵不過眼前這雙清澈若水的眼眸。

“不,我沒你想得那麼善良。”他要告訴她的,也是唯一能告訴她的,只是他內心最真實的想法,哪怕難堪,哪怕醜陋,可他不想欺騙她。

他嘆氣,然後低緩地陳訴說“她父親來找過我,告訴了我關於林娜的一切…我很意外,也替她難過…她,是個好女孩,可是,她太不幸了。”

“林娜好爸爸,告訴我,林娜…喜歡我…”他說著,很淺淡地笑了一笑“其實,他不說,我也能覺到一點兒。”身在異鄉的孤寂之人,即使是一點微薄的好意,也能讓他倍溫暖,更何況是一個年輕女孩傾慕的不加掩飾的目光。

“令我震驚的是,他爸爸,請求我娶她…他說她過得太苦,好不容易愛上一個人,卻還要那樣難為自己…”閔永吉緩緩地抬起頭來,遙遙地望著正前方的一幅山水壁畫,自顧自往下說:“我當然拒絕他,告訴他這是不可能的…可是,他一直來找我,每天都來…他是…真的很愛自己的女兒…他讓我想起自己的爸爸,還有棄我而去的媽媽…真的,我從來不知道一個父親可以為了自己的孩子…在我面前痛哭涕…我開始扛不住了。”方好溜下椅子,坐在閔永吉膝下的地板上,她的身體靠著他的椅子,希望能給他一丁點藉。她知道他從小心裡就怨恨著自己的母親,那樣無情地離去,從此對他不聞不問,雖然他從來不說。小時候,他那麼喜歡呆在方好家裡,也是因為她有一對恩愛的父母,他們也從不吝於讓他分享他們對子女才有的慈愛。

閔永吉的聲音很快低冷下來,帶著一絲殘酷的無情“可是,真正讓我下定決心的…是他開出來的條件。”

“他告訴我,只要我跟林娜結婚並能維持最低兩年的婚姻,他可以無償贈與我林氏兩成的資產…”這樣的婚姻易方好只在電視裡見到過,沒想到現實生活中竟也存在,而易的一方,還是她從小尊敬並熱愛的閔永吉。

可是,她又覺得其實沒什麼可奇怪的,他的婚結得如此突然和倉促,沒有任何徵兆和前奏,完全就像做成了某樁買賣。

“為什麼…是兩年?”此刻,她只對這個到好奇。

“當時,她的身體狀況又開始轉差,醫生說如果她持續這樣的狀態下去,頂多…還能撐兩年…”如此殘酷的話語聽在方好的耳朵裡,她被震愕得說不出話來。

閔永吉低頭望著她,眼神溫柔,可是那眼裡彷彿躲了兩個卑微的小人,怯怯地,不敢多看她。

“好好,你不知道,在美國,不管你多麼努力,多麼用功,對象我這樣的亞洲學生來說,到頂了也就是在一家平庸的企業裡謀一份還過得去的差使,可是…只要經濟動盪,最先被裁員的總是我們,沒有安全,更別提有多大的發展…學習也很艱苦,要掙學分,還要打工維持生計,我厭倦了終不是對著書本,就是對著盤子的生活,我也想過要突破,可是,哪有那麼容易…”方好想起他留學期間回來的那段時間,對於自己熱切地要出國與他會合並不熱衷,現在她明白了,那樣的辛苦,她即使能夠過去,兩個人也不見得過得有多好。

“可是,你也可以選擇回國啊!”情知現在講什麼都是多餘,她還是忍不住提了一句。

閔永吉苦笑“出去的人如果不是實在沒有辦法混下去,一般是不肯回來的,國外再苦,可到底掙得比國內多,即使將來有一天會回來,誰不希望自己是盆滿缽滿地有錦還鄉,兩手空空回來,不光別人,連自己都要恥笑自己。”方好不再接茬了,她沒有同樣的經歷,無法理解他當時的想法。

他的神情逐漸轉為痛苦,象是對那段過往的鞭撻“所以,當她父親向我開出那樣的條件之後…我動搖了…林家的產業在華人界有目共睹,說句難聽點的話,林娜…雖然她是那個樣子,可想娶她的人不在少數,誰都知道她是林健南的掌上明珠,能夠娶到她的人,在林家哪怕只分點殘羹冷炙,也可以一輩子吃穿不愁了。”他哀傷地望著方好“好好,我不想再那麼辛苦地過子,我想出人頭地,我要在美國立足。”他的聲音沉甸甸的,彷彿壓上了千斤重擔“所以…我拋棄了和你擁有的一切美好,忘掉了給過你的承諾,我…娶了林娜…”方好的手緊緊地揪住口的衣襟,渴望能給自己支撐的力量。即使已經隔了三年,上千個夜夜,她聽在耳朵裡,淚水還噴湧而出,她永遠也忘不了讀他那封簡短的書信時自己山河破碎的心情。

那時候,她真的連死的心都有!

閔永吉說出來了,心頭反而平靜了不少,自嘲地笑笑“好好,這就是全部的真相,現在,你都知道了,你的永吉哥,其實什麼也不是…只不過是一個…自私、貪婪的小人。”方好趴在椅子的把手上,任眼淚一滴一滴地往地板上掉,淚水積成一潭薄薄的水窪,瀰漫在光潔的地板上,能照出她悽楚而無奈的面容。

閔永吉沒有過去安她,他已經完全把自己打入了“卑鄙”的行列,他沒有資格對她作任何勸撫。

“好好,我…對不起你…”他緩緩地傾下身,把頭埋在手掌裡,身子忽然劇烈地顫抖起來“我…也…對不起她。”方好停止了啜泣,抬起頭來,不安地望著他“永吉哥…”他不說話,捂住臉的雙掌裡有溼溼的東西滲出來,一顆顆往下掉…

方好驚慌失措,她伸出手去,使勁拽他的胳膊,想要看到他的臉“永吉哥,你怎麼了?你別嚇我。”閔永吉的臉終於從掌中抬起,面頰上濡溼了一片,他的眼睛悽愴地望著自己空空如也的手掌,喃喃低語“我對不起她,她那麼喜歡孩子,那麼希望給我生一個孩子,可是…我騙了她,我答應了她父親…我騙她去醫院,騙她做了那個手術…我,我謀殺了我們的孩子…”他哽咽著說不下去。

方好在這瞬間忽然明白了林娜那異樣而駭然的表情是為了什麼。

他們的孩子,沒有了!

“永吉哥,她不能有孩子的,對嗎?”方好在這一刻前所未有的冷靜,冷靜得彷彿不再是平裡那個渾渾噩噩,沒心沒肝的自己“她的病是不允許有孩子的,是不是?”閔永吉木然地瞪住地面,他的面仍未從愧疚中擺脫出來,良久,思緒迴轉,他終於微弱地點了點頭。

“既然如此,你讓她做掉是對的,你只是想保護她,不想讓她有生命危險,對嗎?”閔永吉點頭,又搖頭,茫然的眼神不知所措,他在自悔與歉疚中掙扎了太久,已經分不清什麼是對,什麼是錯。

他唯一能辨別、能清晰看到的,是林娜在術後慘白的臉和瞧著他時絕望冰冷的眼神,他生生打了個哆嗦,下意識地伸手抓住了方好的手掌。

她的手掌柔軟而暖和,是他所悉的,他從小就握在手裡的,給過他快樂和溫馨,那上面有他可望而不可及的力量。

“好,好,我真後悔去了美國。”他緊緊攥著她的手“好好,我們…還回得去嗎?”他這樣問的時候,自己已經溢滿了絕望,明知一切都不可能了。

“永吉哥,你還記得嗎?你去美國之前,我跟你發過的誓…我會等你,等你回來…那時候,我一直相信,我們會永遠在一起。”閔永吉不敢看她,只是注視著被他攥在手裡的她的手掌。

這隻白且柔弱的手象一隻美麗而怯然的鴿子,躺在他給她營造的窩裡,乞求他給她遮蔽風雨,可是,他沒能做到…

方好一點一點地回自己的手,語氣憂傷“我們都沒有辦法保證自己一塵不變,不是嗎?你娶了林娜,而我…也愛上了別人…”從他向自己說“再見”的那一刻起,她對他的怨忿就遠遠超過了植於內心長久的依賴,她恨了他這麼多年,到此時,驀地徹底鬆手,才忽然明白,她對他這份念念不忘的“牽掛”不知從何時起,早已與愛無關…

“永吉哥,我們…都回不去了。從前,我只想著能跟你在一起,一輩子,就是快樂的…可是現在,我希望那個永遠陪著我的人…是他。”閔永吉猝然間垂下了頭,良久以後,才道:“關海波,是嗎?”方好沒有一絲猶疑,輕輕地“嗯”了一聲。

她永遠都這麼直接,不懂得緩衝,總是實話實說,閔永吉從小就瞭解她的脾氣,她喜歡上誰,就會一心一意對他好,現在,也是如此。

從此,他再也不是方好心裡的那個唯一了。

他忽然間抬起頭來,直直地盯著她,象抓到了某個漏,急切地問:“你媽媽知道你跟他…的事嗎?她怎麼說?”方好不明白為什麼他會突然這樣問,只覺得他的反應如此奇怪,她點了點頭“媽媽很喜歡他,希望我們…能早點結婚。”閔永吉眸中的火焰象迅速被雨澆滅,剎那間暗如死灰,他眼裡的絕望和淒涼如同一枚尖利的刀器在心上劃過,也劃傷了方好。

她彷彿明白了什麼,徵徵地望著他,心裡漸漸升起莫大的恐懼,可是她不敢問,不敢說,生怕一切都是真的。

方好有生以來第一次,強硬地打壓下心頭的恐慌和困惑,只因她是現實的,她明白,無論她怎樣去追究那些陳年舊事,她都挽回不了現在既定的事實,那就是,她已經愛上了關海波。

她深深地氣,勻氣,然後艱難地開口“永吉哥,有些時候,我們都沒法掌控自己的命運,我們分開的這三年,我一直念念不忘地怨你,恨你…直到今天,我才發現,那樣做本幫不了自己什麼,我們最該珍惜的,其實是現在身邊的這個人…你也一樣,永吉哥…你其實…是愛林娜的,只是你自己不知道而已。”她說得如此言之鑿鑿,連他都惶惑起來,不由望著她,眸中閃過無助。

方好很肯定地對他點著頭“如果你一點兒也不愛她,你本就不會娶她,如果你對她沒有一絲一毫的情,你也不會在兩年的婚約滿了之後還繼續留下來陪在她身邊…你已經愛上她了…所以,她要跟你離婚,你才會覺得這麼痛苦…”靜默,宛如初的河水依舊凍結的表層,而冰層下面,已能隱約聽到水的聲音。在天第一縷陽光的照下,冰層破裂,水湧出…

方好輕輕搖撼仍在呆怔中的閔永吉“哥,你去找她吧,她是個好人,很好很好,她值得你好好對待。”閔永吉只是那樣呆呆地坐著,象遭了雷擊,一動不動。

方好勸得口乾舌燥之時,手機忽然叮咚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