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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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什麼叫藝術品呢?真是沒有一定之規。莫扎特就一定是?但是聽不懂他的人從中毫無所得。冬北風中的一聲叫賣就一定不是?但有人卻從中聽見人生遼闊的存在。常聽說某種藝術被稱為空間藝術,某種藝術被稱為時間藝術,我想這說法不算恰當。藝術從來就不是發生在空間和時間,而是發生在更高的一維,發生於眾生之神尋覓的網脈一樣的遭遇和聯結之上,如何地遭遇聯結恐怕專屬於神的作為,人呢,藉助了時空去接近她。但時空常又阻礙了這種接近,這才有無羈無絆的沉思默想跳出在時空之上,無中生有地開闢一條朝聖之路。
七為什麼往事,總在那兒強烈地呼喚著,要我把它們寫出來呢?
為了欣賞。人需要欣賞,生命需要被欣賞。就像我們需要欣賞我們的愛人,就像我們又需要被愛人欣賞。
重現往事,並非只是為了從消失中把它們拯救出來,從而使那部分生命真正地存在;不,這是次要的,因為即便它們真正存在了終歸又有什麼意義呢?把它們從消失中拯救出來僅僅是一個辦法,以便我們能夠欣賞,以便它們能夠被欣賞。在經歷它們的時候,它們只是匆忙,只是焦慮,只是“以物喜,以己悲”它們一旦被重現你就有機會心平氣和地欣賞它們了,一切一切不管是什麼,都融化為美的動,都凝聚為美的存在。
成為美,進入了欣賞的維度,一切才都有了價值和意義。說生命的終極價值和意義是美,彷彿有點無可奈何。我們可以把社會的價值和意義發現得很清晰,很具體,很實在或很實用。可是生命呢?
如果一切清晰、具體、實在和實用的東西都必然要毀滅,生命的意義難道還可以系之於此嗎?如果毀滅一向都在潛伏著一向都在瞄準著生命,那麼,生命原本就是無用的熱情,就是無目的的過程,就是無法求其真而只可求其美的遊戲。
所以,不要這樣審問小說——“到底要達到什麼?”
“到底要說明什麼?”
“到底要解決什麼”
“到底要完成什麼?”
“到底要探明什麼?”
“到底要判斷什麼?”
“到底怎麼辦?”小說只是讓我們欣賞生命這一奇麗的現象,這奇麗的現象裡包含了上述的“到底”和“什麼”但小說不負責回答它。小說只給我們提供一個機會,一個擺脫真實的苦役,重返夢境的機會:欣賞如歌如舞如罪如罰的生命之旅吧。由一個亙古之夢所引發的這一生命之旅,只是紛壇的過程,只是斑斕的形式。這足夠了。
我每每看見放映員擺著一盤盤電影膠片,便有一種神秘,心想,某人的某一段生命就在其中,在那個蛋糕盒子一樣的圓圓的鐵盒子裡,在那裡面被卷作一盤,在那兒存在著,那一段生命的前因後果同時在那兒存在了,那些歷程,那些焦慮、快樂、痛苦,早都製作好了,只等燈光暗下來放映機轉起來,我們就知道是怎麼回事了。於是我有時想,我的未來可能也已經制作好了,正裝在一隻鐵盒子裡,被卷作一盤,上帝正擺他,未及放映,隨著時光逝地轉星移,我就一步步知道我的命運都是怎麼回事了。於是我又想,有一天我死了,我一生的故事業已揭曉,那時我在天堂或在地獄看我自己的影片:哈!這不是我嗎?哈,我知道我都將遇到什麼,你們看吧,我過了21歲我就要一直坐在輪椅上,然後我在一家小作坊幹了七年,然後我開始學寫作…不信你們等著瞧。我常想,要是有那樣的機會,能夠那樣地看自己的一生,我將會被自己動,被我的每一種境遇所陶醉。
八y跟我說,有一回他和幾個朋友慕名去見一位通預測(或算命)的大師,大師的本領果然不凡,雖與y和y的幾個朋友素昧平生,卻把y的幾個朋友以往的際遇推算得準確之極。一算對了以往再算未來,y的幾個朋友前途各異,因而有的喜形於,有的掩飾不住憂慮。輪到y時,y退卻,扭頭溜掉。y說,他原是想看個稀罕,並未認真,不料那大師真的名不虛傳。y說,這一下他倒害怕了。我問:“怕什麼?”y說:“因為他算得太準。把什麼都算出來,我往下可還活的什麼勁兒呢?就像下棋,每一步都已瞭然,再下還有什麼趣味?”y對命運的態度,依我看,比那位大師更高明。
雖然多數的算命屬騙錢楜口的勾當(其實這類勾當很多,不止於算命),但我相信有些算命或對命運的預測是有道理的,確鑿靈驗。是什麼道理,我當然不知道。但對天氣預報既然可以有所信賴,地震預報雖不靈驗者多但仍在提倡,為什麼不能嘗試其它方面的預測呢,比如命運?
但我也有如y的一種憂慮:倘終於未來的一切都瞭如指掌,人生就怕十分的乏味了。除此憂慮外,我還有一份頑固的糊塗:可預測,但可預防麼?
如果單單是預測得準確而無法預防,是喜事便好,是禍事呢?豈不倒白白賠進去額外的驚嚇與苦惱?所以碰上算命的,我總是請報喜不報憂,真與不真我並不計較。常言道“笑比哭好”有一份美夢可作,顯見得不是壞事。這美夢越是作得長久,我便越是快得長久,假如這美夢在我死前一直不被揭穿,我豈不是落得了一生的好運道?揭穿了也不怕,還可以再為自己預算出一些好運,不斷地為自己籌措虛渺的美景良辰,使自己總有美夢可作,至死方休。這麼說。肯定會有人以為大謬不然,嗤之以鼻。換一個說法也許就好了:人活著,總是要心懷美麗的理想。人是最喜歡沉醉於虛渺的動物,而且這不是壞品質。
命運,要是不單可以預測,還可以預防,因而可以避禍,那當然好不過。可是我想,預測僅僅是旁觀因而不影響世界原有的結預防卻是干預,預防之舉必定會改變原有的世界,因之原有的則也就不再準確。那麼在這個已經摻進了預防已經改變了的世界中,還可以繼續預測和預防麼?也就是說,可以預測那些預測麼?可以預防那些預防麼?假定可以。那麼肯定會出現對預測的預測,對預測的預測的預測…對預防的預防的預防…如此無窮地循環,結果必是誰也無從預測,誰也無法預防,或者是大家整都在忙於預測和預防,再無其它事做。只有一個辦法可以拯救預測和預防,那就是隻給少數人以預測和預防的特權(人數越少,效果越好),就像只給少數人以高官厚祿的機緣。但少數的特權給誰——這可以預測和預防麼?倘可預測,便說明命運的不可預防;若可預防,還不又是爭權奪利似的爭鬥?
九早聽人說過特異功能的神奇,不敢不信,但未目睹,總還是心存疑忌。前不久終於有緣親眼看了一回,一位赫赫有名的特異功能大師離我不足兩米之距,只見他把我們剛剛吃飯時用過的兩隻不鏽鋼餐叉並在一起,握在掌心,吹一口氣,捏片刻輕輕一擰,噹啷一聲擲於桌面,兩隻餐叉已是麻花般纏絞在一起。在場的人或驚叫,或目瞪口呆。我定了定神,看看四周的世界,心中竟一陣陣恐懼。怕什麼?世界原來藏著秘密,在被認為不可能藏著秘密的地方藏著秘密,世界就很是一個陰謀家似的可怕。我於是懂得,當“地球是圓的地球是圍繞太陽轉著”的消息第一次發佈時,反對者絕不是出於嫉恨,而是出於恐懼。
對特異功能的神奇,還是不相信者居多,這情有可原,因為多數人沒有機會親眼看看。但聽說,也有人對此取“不信、不聽、不看”的態度,還自稱是對科學的捍衛,是反信的義舉,這真是更為特異的邏輯。不信,那是不信者的自由;不聽,則已有盜鈴之嫌;不看呢,才真是可怕的信了。有人說,現代最大的信是科學自己,說得痛快!任何思想、邏輯、認識世界的方法,要是醉在自己的成功上,自負得以至封閉,都有望愚昧蠻橫成一頭暴君。
對特異功能(還有氣功)的神奇,又有人持另一種拜倒的態度;相信那是能使人類千古夢想終得實現的力量,是拯救眾生脫離困苦的佛光,是最最最偉大的宗教。我真是不信,同時我相信又一頭暴君正在發育成長。
我相信氣功和特異功能的神奇力量的確鑿。我相信它的效用越是確鑿,就越說明它是科學,是潛科學,我相信它越是有神奇的力量,就說明它越不是宗教,宗教一向是在人力的絕境上誕生,我相信困苦的永在,所以才要宗教。我相信,人們不願承認末的必來,和不願承認困苦的永在,乃是所有救世哲學難於自圓的病。
譬如說佛的宏願,那不可能是一種事實,那永遠只是一個理想;佛以一個美麗的理想,幫助眾生與困苦打道罷了。因為:倘一人不能成佛,眾生便未得度。眾生都若成佛,世間便無差別和矛盾,也就同於死寂。若從死寂中再昇華出一個更高明的世界,也只是有了更高明的差別和矛盾,於是又衍生出眾生更為高明的困苦,和更為高明的佛。佛很可能一向就是位媒人,經他介紹,眾生才得與困苦相識,並天荒地老永不分離。
十我這樣理解真善美:“有物混成,先天地生”自然,就是真,真得不可須臾違抗。知人之艱難但不退而為物,知神之偉大卻不夢想成仙,讓愛燃燒可別燒傷了別人,也無需讓恨熄滅,惟望其走向理解和寬容;善,其實僅指完善自我,但自我永無完善。因而在無極的路上走,如果終於能夠享受快也享受哀傷,就看見了美。
但我也發現荒誕:走在街上,坐在家中,或匆匆奔赴一個約會,或津津有味地作一篇文章…這樣的時候我的眼睛常常跳到屋頂上、樹梢上、天空的各種顏裡。俯看自己,覺得下面這個中年男子真是乖張。這傢伙自以為是在奔赴約會,其實呢,不過是一步步去會見死亡;自以為獻身一項有益的事業,其實很可能只是自尋煩惱和無事忙;自以為有一份使命,其實說不定正高歌猛進在歧途上。但這樣想過卻不能放棄,目光從天際回來,依然沉緬於既往的荒唐。
但什麼是歧途和荒唐?誰能告訴我,怎樣才不是歧途和荒唐?
也許,人,就是歧途。因為人是慾望的化身,沒有慾望也就沒有人。因為慾望不能停留,否則也就不是慾望。因為“地上本沒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因為在無路之地舉步,本無法保證那是正道。所以倒是歧途養育了我們這種動物。
人,未必就高於其他動物。見一頭牛被奴役,便可想到人也在被命運奴役。見一匹鹿自由快樂地消磨光陰,便可想到,人的一切所為,也正是為了快樂地消磨由一生光陰鑄成的歧途。就像坐著長途的列車,空的時間難熬,便玩著撲克牌,玩呀玩呀,那煎熬的時間就在快樂中過去了,注目再看時,好了,到了,大家散夥下車,撲克牌再無意義了。當然,把撲克牌換成書也行,換成沉思也行,換成辯論和正義的戰鬥也都行。
那麼,比如鹿,比如魚和鳥,它們“快樂地消磨”的方式,憑什麼說一定低於人的方式呢?很怪。唯有想到自己是人這一無可爭辯的事實時,才相信自己的方式的必要。萬物平等。人為自己留一顆驕傲的心,人為自己設置美麗的理想,只是更利於“快樂地消磨”罷了,絕不是說人可以傲視一隻坦然而飛的鳥,或一條安然入夢的魚。
也許上帝設計了這歧途是為了做一個試驗:就像我們放飛一群鴿子,看看最後哪隻能回來。或者是對他的孩子們的一次考驗:把他們放進齷齪中去,看看誰回來的時候還乾淨。
十一在電視中見過這樣一個節目:數名影劇中的反角演員一起登臺,向觀眾祝賀節,和大家一起歡度佳節。主持人說:人們總是更關注正面角的演員,但是別忘了他們(攝像機便逐一地對準這一群或“可怕”或“可憎”的面孔),沒有他們的合作就沒有戲,他們和正面角的演員一樣功不可沒。臺下鼓掌。然後他們中的一位說:在戲裡我們都是壞蛋,在生活裡(看看他的一群夥伴)。其實咱們都是好人。臺下又鼓掌,表達對他們的謝。這時候我心裡似乎驚喜,似乎溫暖,似乎一切夢想接近實現。
坐在電視機前,眼睛再看不見其它節目,我想象一個劇團因為沒有了反角演員而面臨散夥的窘境。我想,那時所有的正角演員一定都被髮動起來,求賢似渴般地去尋找反角演員,就像劉玄德三顧茅廬,就像蕭何月下追韓信,甚至就像一條要沉沒的船上發出著求救信號,甚至就像一群途者在呼喚上帝的指引。據說,一個真正的英雄在打敗了所有的敵人之後,忽然到無比的恐慌,忽然看不見了生命的價值,因而倒成了一個真正的失敗者。
世界大舞臺,舞臺小世界,設若世界上沒有了歧途全剩下正道,設若世界上沒有了反面角單留無數英雄豪傑,人類大約也就是一個面臨散夥的大劇團,想必我們也得呼喚救星一樣地呼喚反面角,久旱祈雨般地祈求天降歧途。幸好不是這樣,幸好上帝深諳戲劇之要義,便是在小世界幕落之後,也還在大舞臺上為我們準備了無路之地,待我們去踏出正道也踏出歧途。
有幸踏出正道的當然是好人。誰去踏出歧途呢?不幸踏住歧途的在這大舞臺上便被稱作壞蛋。(說明一下,歧途者,並不單指山野間的歧途,還指心理的和靈魂的歧途。)這就顯得不大公平。步入回歧途已然不幸,還要被大家輕蔑和唾罵;走上正道已經得好運,還要追加恭維和讚美。但從戲劇的進展和效果考慮,非如此而不可,唾罵和讚美原是演出歧途和正道的方法。
當然法律還是法律,不可鬆懈,正如演員不可擅自篡改劇作的編排。我只希望,在世界大舞臺上,也有正反角共度佳節的機會。在壞蛋被懲處的地方,讓我們記起角後面的那個演員,從而在人的意義上,在靈魂的神殿前,呈上一份平等的追悼和理解,想起我們的大劇團所以沒散夥的一個原因。
十二我的一位朋友的兒子,小名兒叫老咪。老咪六七歲的時候,他的哥哥十二三歲。十二三歲的哥哥正處在好奇心強烈的年紀,奇思異想疊出不窮,有一個問題最引他:時間,時間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他把這問題去問他爹,他爹回答不出。他再把這問題去問老師,老師也搖頭。於是哥哥把它當作一個難倒成年人的法寶,見哪個狂妄之徒膽敢賣學問,就把這問題問他,並竊笑那狂徒隨即的尷尬。
但有一天老咪給這問題找到了彩的答案。那天哥哥又向某人提問:“時間,你知道嗎,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這時老咪正睡眼朦朧地瞄準馬桶撒,一條閃亮的線叮咚地起花,老咪打個冷戰,偷眼去望牆上的掛鐘,隨之一字一板泰然答道:“從一上弦就開始了。”語驚四座。這老咪將來作得哲人。
我生於1951年,但在我,1951年卻在1955年之後發生。1955年的某一天,我記得那天曆上的字是綠的,時間,對我來說就始於這個週末。在此之前1951年是一片空白,1955年那個週末之後它才傳來,漸漸有了意義,才存在。但1955年那個週末之後,卻不是1955年的一個星期天,而是1951年冬天的某個凌晨——傳說我在那個凌晨出生,我想象那個凌晨,於是1951年的那個凌晨抹殺了1955年的一個星期天。那個凌晨,5點57分我來到人間(有出生證為證),說那天下著大雪。但在我,那天卻下著1956年的雪,我不得不用1956年的雪去理解1951年的雪,從而1951年的冬天有了形象,不再是空白。然後是1958年,這年我上了學,這一年我開始理解了一點兒太陽、月亮和星星的關係。而此前的1957年呢,則是1964年時才給了我突出的印象,那時我才知道一場反右運動大致的情況,因而1957年下著1964年的雨。再之後有了公元前,我知道了並設想著遠古的某些歷史、而公元前中又混含著對2001年的幻想,我站在今天設想遠古又幻想未來,遠古和未來在今天隨意叉,因而遠古和未來都颳著現在的風。
我理解,博爾赫斯的“叉小徑的花園”是指一個人的覺、思緒和印象,在一個人的覺、思緒和印象裡,時間成為錯綜叉的小徑。他強調的其實不是時間,而是作為主觀的人的心靈,這才是一座宮的全部。
十三有很多回,有很多事,我冥思苦想,似有所得,併為之欣喜,但忽一卻從書中發現,我所想到的前人早已想到了。不免沮喪。
我是不是白想了呢?
沒有,我沒有白想。
我想到了我才明白了前人的所想,前人的所想才真正存在。如果我沒想到,即便我讀到前人的所想我也不會理解,前人的所想也就等於無。
所以我知道了:凡我想到的前人都想到了,凡我沒想到的也就等於沒有前人的所想。
看來亙古至今,人們是在反覆地問著和回答著同一個問題,不得不這樣。人們輪班地來做同一個猜謎遊戲。結束之後是開始。
一九九二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