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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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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人稱那年秋天我分到了一套房子,房子不壞,就是太高了,在二十一層,而且遠離市區。我請了半天假去看那房子,坐了將近兩個鐘頭汽車,下車時已是下午四點多鐘。我一眼就看見了那座樓,正如人家告訴我的那樣,方圓幾里地內只有那一座樓。樓是白的,有青磚的院牆圍住。環境也好,三面都是樹林,南邊有一條河。河從西向東,正如人家告訴我的那樣,青磚的院牆齊岸而立,一座小橋直入院門。

儘管如此,當我走進院門時我還是想確定一下我是否找對了地方。挨近西院牆有棵巨大的梧桐樹,一個姑娘背靠樹幹坐在安靜的濃蔭裡。我走過去向她打聽這是不是我要找的那座樓,我覺得我的聲音並不是很低。她抬起頭,像是看了我一眼,然後就又恢復到原來的姿勢,垂目望著樹蔭中秋陽灑落的變幻不定的光點,那光景彷彿我已經不存在了。我站在那兒稍稍等了一會兒,聽見她喃喃地說:“順其自然。”聲音雖輕,但一字一頓很清晰。我點點頭,確信我已經不存在了;她的思緒仍在一個美妙的世界裡,剛才不過是被一聲凡俗的響動騷擾了一下罷了。我有些抱歉,有些自慚形穢,便倒退著轉身,徑直朝樓門走去。我想這座樓不會不是那座樓。

樓幾乎是空的,還沒有住戶搬來。電梯沒人開,都鎖著。我的心臟多少有點病,但既然來了總不該看一眼樓梯就這麼回去,只要不要求速度我想我爬到二十一層不會出什麼問題。

“順其自然”那姑娘是這麼說的,看來這是一個恰當的衷告,於是我沉了沉氣,開始爬。爬到三樓,口氣,我從窗口探出頭去又看那姑娘,她依然坐在那兒,頭微垂,兩手隨意地搭在膝蓋上,出神入定,樹影和太陽的光點在她素雅的長裙上離合聚散,無聲無息。

“順其自然”她是這樣說的,她這樣說的時候,其實並沒看見我,甚至本就沒聽見那一聲凡俗的響動,無視無聞,她正神思悠遊不在物界。我看不見她的臉但我覺到了她神容的寧和與陶醉。看不見的秋風掠過那棵巨大的梧桐樹,發出柔軟凝重的響聲。在秋天,在太陽快要沉落的時刻,獨自離開家,把漸漸湧起的黃昏關在屋子裡,沿著野外的小路任意地走一走,尋著草木和泥土的氣息任意地走一走,這是誰?走到一個僻靜的所在,面對一座尚無人住的高樓,坐下,依靠著一棵百年大樹,坐在它飄搖的濃蔭裡坐在它低般的聲響裡,使那兒成為自己的地方,她是誰?想一想很近的和很遠了的事情,想一想很真切的和很縹緲的事情,身心沉入到自然的神秘中去…這樣的人是誰?一個可羨慕的女人。

而我還是得繼續爬我的樓。不知道自然的神秘是怎樣安排了我的,譬如說爬樓,譬如說在二十一層上將有一套屬於我的房子,這件事是在什麼時候註定的?怎樣註定的?四層、五層,我又得歇一下了。說老實話,歇一下是次要的,我一邊爬一邊片刻不忘那姑娘。我絕無歹意,我只想再看她一眼,我擔心她已經離開了。我只是想再看看她,再看看她獨自在那棵大樹下沉思默坐的恬淡與悠然。我朝下望,她沒走,她還是獨自坐在那兒,還是那個姿勢…可是,這時候我看到了另外一個人。

一個男人,在西院牆的外面,順著院牆來來回回地走。剛才我沒發現他,剛才有院牆擋著我不可能看到他,院牆高,這會兒我是在五層樓上,即便這樣我也只能看到他的頭和肩。他像是困在籠子裡那樣走來走去,走一陣就停下來,望著遠處一口接一口地菸,然後再來來回回地走,然後再停下來使勁菸,望著遠處的樹林。我甚至聽得見他的腳步聲:煩亂,不安。我甚至聽見了他劃火柴的聲音:劃斷一又一。他停下來的地方也是在那棵梧桐樹的樹蔭中,只與那姑娘一牆之隔。這個男人的出現使我注意到,在離他們不遠的地方,在院牆的西北角上有一扇小門。不用說,那扇小門一直就有,只是剛才被忽略了,現在它格外顯眼。他是誰?他是她的什麼人?一個在門裡,一個在門外,四周沒有別人,附近再沒有別的人,怎麼回事?男的心煩意亂焦躁不安,女的默然無語心神恍惚,出了什麼事?他們之間發生了什麼?一道斜陽從小門中間的縫隙穿過來,躺在牆溼的陰影裡,又鮮明又悽豔。

“順其自然”姑娘是這樣說的,她指什麼?

“順其自然”是指什麼?她只好離開他嗎?不得不離開他?是呀是呀,不得不這樣的話也就只有順其自然。不得不,就是說,她依然愛著他,可她又無能為力。

“順其自然”可不是嗎?她這樣說的時候語調空空,眼中全是茫。她本就沒看見我,她當然不可能聽出我問的是什麼。她滿腹愁腸,眼前只有往的歡樂與辛酸,卻終於沒有了路。牆外的那一個呢?他發瘋般地愛著她,想使她幸福,多麼希望她會因為他而更加幸福,卻沒想到竟使她陷入瞭如此痛苦的境地。他沒想到會是這樣,他原以為他愛她同時她也愛他這就夠了,他沒想到世界是這樣大,生活是這樣千聯萬系。

“只要你覺得幸福就好。”他最後可能是這樣說。

女人垂目坐在樹下,男人在她身旁,在她周圍,在她眼前,不安靜地走。

“只要你覺得幸福,我怎麼都可以。”他對她說。

“否則你就別怕,否則你就得拿出勇氣來。”

“你說話呀?這麼久了,你得給我一個肯定的回答。”女人說不出話來。肯定和否定,不是這麼簡單的邏輯。

男人說:“我就等你一句話了,行,或者不行。”男人說:“關鍵是你怎麼想,關鍵是你自己覺得怎樣才幸福。”男人說:“我並不是要你馬上決定,可我得知道你自己覺得怎麼更好。”女人什麼話也說不出來。怎麼更好?也許你我從來不認識更好,也許人從來不要去愛更好。從來不要有你這樣一個人,從來不要有這樣的秋天,這樣空空落落的午後的陽光和這樣大的一片樹蔭,都不要有。這樣兩條頎長而不能安穩的腿,這樣一雙瘦削而捷的腳,這樣地把落葉碾碎,不要有,還有落葉碎裂時經久不息的聲音,不要有,從來都不要有…

“你倒是說話呀?”男人說“我不知道你什麼話都不說是什麼意思。”

“我不懂我的問題有什麼難回答。”

“我不知道我還能怎麼說,我還能怎麼做。”

“好吧好吧,也許我不該再這麼纏你,也許我應該知趣地走開。”

“好,我走。我沒想到我會讓你這麼為難。我只再說一句:只要你能幸福,我怎麼都行。”他說完類似這樣一些話轉身走出那扇小門。她沒有攔他,她實在沒力氣去攔他了。她聽見他走出小門去,她絕望地聽著那離去的腳步聲,屏住呼聽著,聽著:那悉的聲音並沒有走遠。她鬆了一口氣;或者是相反,絕望得更加深重。她聽見他一直都在牆外徘徊,聽見他在菸,聽見他在嘆息,聽見他的心在泣。她完全能想象出他的痛苦,但她完全不知道該怎麼辦,她所能得到的答案只剩了“順其自然”風在梧桐樹濃密的闊葉間穿過,在遠遠近近的樹林間穿過,響得像水聲,像槳聲,像不知所在的遙遠的波。為什麼呢?父母反對?還會因為什麼呢?哦,我還是爬我的樓去吧,我是來看我的房子的,我能做的是把自己送到二十一層上去。

不過,也許是她並不愛他?或者是她曾經愛他,現在已經不愛了?

“可到底為什麼?”那男人說“我不想勉強你,可我得知道這究竟是為什麼。”她不是不想告訴他,她真是不知道怎麼說。好像有很多原因,但要說時卻是都說不清,確實有很多原因,但要說時好像又找不到了。

“順其自然”她是這樣說的,她一直都是這樣對他說的,現在她在心裡還是這樣對他說,也是對自己說。愛與不愛是無法求證的,只能順其自然。男人便跑到牆外去。或者是悲傷,或者是憤怒,男人轉身穿過那扇小門走到牆外去。或者是愛,或者又是恨,男人什麼也不想再說就走出那扇小門去。但他畢竟離不開她,畢竟不想離開,神焦氣躁一籌莫展,站在那裡空茫四顧。太陽正接近著那片樹林,灰喜鵲的叫聲此起彼落。女人在牆這邊擔心地聽著他的動靜,她也不能離開,她怕他也許什麼事都做得出來。可到底怎麼辦呢?毫無辦法,只有順其自然,只有默默地祈禱,只有這樣是明智的,是正當的。

我爬到了七層。從七層望下去,視線越過近處的茂密的樹梢,我看見那片樹林裡有一座墓碑,先是看見一座,然後是兩座、三座,細看時,星羅棋佈散立著很多,我才知道那兒是一片墓地。原來是這樣,那男人一直是在望著那片墓地。哦,原來是這樣,所以那女人是一身素淨的裝束。今天可能是死者的祭,他們倆一起來這兒看看。死,一向是件最為神秘的事。一個活生生的人沒有了,一個活生生的靈魂,可以想可以說可以笑可以愛…卻忽然沒有了,曾經是那麼親近,你想什麼時候見到他就見到他,有什麼話你想跟他說你就可以跟他說,然而他死了,你永遠看不見他了,假如你有句話忘記告訴他了你就永遠不能告訴他了。直到很久以後,直到很多年以後,這個女人來到死者的墓地仍然不能接受這一事實。在墳前培一把土,在墳前灑一杯酒,安放一束野花,但是人呢?死了,沒了,找不到了,哪兒也找不到了永遠也找不到了。女人坐在那墳旁,身上,還有心裡,一陣陣覺得冷。

男人勸她:“這是自然規律,你應該懂得這是必然的歸宿。”她看著那座確鑿無疑的墳墓,依然不相信死竟是這樣殘酷。

“你別這樣,好嗎?別這樣。”男人勸她的語氣又溫柔又謙卑,彷彿那是他的一個錯誤。

“活著,得學會忘記。”男人說。

女人看著那座墳墓,並且總在看見一個人活生生的音容笑貌,仍然想象不出死到底是怎麼回事。

男人說:“你得想,他去了,他已經解脫了。你得想我們還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