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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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回來了?他住在哪兒?”
“媽,媽,爸爸有信來了嗎?”母親說:“他就住在離這兒不遠的地方。”z回頭看看。四下裡看看,然後看著母親。
“z,”母親叫他的名字“z,去,去看看你自己的東西。”
“他怎麼不來?他怎麼不來找我們呢?”
“把你自己的東西,把你要的東西,去,都收拾在一起。”
“媽…”
“去吧。明天一早我們就搬過去。”母親起身去收拾碗筷了…
z回到臥室,把幾十張唱片都擺開在上,站在邊看了它們一會兒。他最先想到的就是它們。首先要帶的東西就是它們。這些唱片是他最心愛的東西,除此之外這還是父親留給他的東西,他想,明天應該給父親看,讓父親知道,他和母親把它們從南方帶到了北方。他出一張放在唱機上。依我想,他最喜歡的是鮑羅了那幾首關於北方的作品——關於遼闊、荒茫的北方和它的歷史。即便他的父親更可能遠在南方,但他想起父親總覺得那個男人應該在相反的方向,在天地相連的荒原,在有黑的森林和有白茫茫冰雪的地方,父親應該在天高地闊風起水長的地帶漂泊。在唱機上緩緩轉動著的,我希望正是那張鮑羅丁的歌劇《伊格爾王》。z對那張唱片的特殊喜愛,想必就是從這個夜晚開始的。…伊格爾王率軍遠征,抗擊波羅維茨人的入侵,戰敗被俘。波羅維茨可汗賞識他的勇敢、剛強,表示願意釋放他,條件是:他答應不再與波羅維茨人為敵。這條件遭到伊格爾王的拒絕。波羅維茨可汗出於對伊格爾王的敬佩,命令他的臣民為伊格爾王表演歌舞…z有見過父親。他從這音樂中看見父親。天蒼蒼,野茫茫,落如盤,異地風煙…從中他看見父親。那盪的歌舞,那近看翩翩,遠聞杏杏的歌舞!從中他自戀般地設想著一個男人。但是他還從沒見過他的父親,從落生到現在,父親,只存在於z設想中。
1998一份報刊上報道了這樣一件事。一對分別了40夫在港重逢,分別時他們新婚未足一載,嬰兒才過滿月,重逢之夫都已年近古稀,兒子也在不惑之年了。1978晚上,是從戎的丈夫在家休假的最後一個晚上,也是他們即將分別40最後一個晚上,那個晚上只有在未來的年年月月裡才越來越得到重視,越來越變得刻骨銘心。那個晚上,年輕的夫婦因為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頭一次拌了幾句嘴。那樣的拌嘴在任何恩愛夫的一生中都不知要有多少回。但是這一對夫的這一回拌嘴,卻要等上40頭把他們最美好的年華都等過去才能有和解的機會。那個夜晚之後的早晨,那個年輕的軍官,年輕的丈夫和父親,他沒跟子打招呼就去了軍營,那只是幾秒鐘的一次任。丈夫走後子抱上孩子回了孃家,也不過是幾分鐘的一次賭氣。但這幾秒鐘和幾分鐘不僅使他們在40天各一方,而且等於是為畫家z擇了一生的命運。我想那個尚在襁褓中的孩子就是z我見過z親。我藉助z和z母親想象z的生身之父,但幻現不定,總是一塊邊緣模糊的人形空白。在我讀到那則報道之後,一個年輕軍官走進來才把它勉強填補出一點聲。那個年輕的丈夫和父親是個飛行員,他到了軍營立刻接受了命令:飛臺灣。
“家屬呢?”
“可以帶上。”他回到家,、兒都不在,軍令如山不能拖延,沒時間再去找她們了“下一次再帶上她們吧。”他想,他以為還有下一次。但是沒有下一次了。下一次是40年後在香港…或者,對於z的父母來說,下一次僅僅是我對那篇報道一廂情願的聯想。
z非常簡單地說起過他的生父:“他是一個老報人。”不過,這話也可能是畫家的子o說的。
z的生父不是什麼軍官,也肯定不會開飛機。z的生父是40年代中國報界很有影響的一位人物,1948年他乘船去了南洋,再沒回來。他最終到了哪兒,z不知道。先有人說他到了馬來西亞和新加坡;後又有人說他死了,從新加坡去臺灣的途中輪船觸礁沉沒他已葬身太平洋;可再後來,又有人說在臺北的街道上見過他。z的母親問:“你們說話了沒有?”回答是:“沒有,他坐在車上,我站在路邊。”z的母親又問:“你肯定那是他嗎?”回答是:“至少非常非常像他。”所以,z的母親也不知道他最終在哪兒落了腳是死是活。那個年輕軍官與z的生父無關,這是事實。但那年輕軍官的兒的命運,在40年中如果不是更糟,有可能與z和他的母親相似。
z的母親帶著z在南方等了3年,一步也沒有離開過z的父親走前他們一起住的那所宅院。南方,一般是指長江以南照充足因而明朗溫潤的地域。我不可能也沒必要去核實那所宅院具體所在的地方了。不管是在哪兒“南方”二字在z心中喚起的永遠是一縷溫存和惆悵的情緒。任何人3歲時滋生的情緒都難免貫穿其一生,儘管它可能被未來的歲月磨損、改變,但有一天他不得不放棄這塵世的一切誘惑從而遠離了一切榮辱譭譽,那時他仍會回到生命最初的情緒中去。與這情緒相對應的圖景,是密密的芭蕉林掩映中的一座木結構的老屋。雨後的夜晚,一輪清白的月亮,z能看見一個3歲的男孩蹲在近景。南方夜晚溫存的風輕輕吹拂,吹過那男孩,彷彿要把他的魂魄吹離體。那男孩,形象不很清晰,但z知道那是他自己。在空間中我們無法把自己看得完全,但在時間中可以辦到。他看見3歲的自己用石子在土地上描畫母親的容顏。他順著這孩子的目光看,月光照亮老屋的一角飛簷,照亮幾片滴水的芭蕉葉子,照著母親年輕的背影。老屋門窗上的漆皮已經乾裂。芭蕉葉子上的水滴聚集,滾落,叭嗒一聲敲響另一片葉子。母親穿著旗袍,頭髮高高地挽成髻,月光照耀著她白皙的脖頸。那便是南方。或許還有螢,在四周的黑暗中翩翩飛舞,飛進燈光反倒不見了。
“媽——!媽——!”在月光下南方的那塊土地上,他想畫出母親美麗的嘴,不僅是因為她們常常帶著淡淡的清香給他親吻,還因為他以一個男孩的知覺早就注意到了她的動人。(我有時想,女教師o和z的母親有沒有什麼相似之處?這樣一想她們兩個人的形象都模糊了。單獨去想,每一個都是清晰的,但放在一塊想卻越來越想不清。)“媽——!”
“媽——!”但他看不清母親的臉。母親窈窕的身影無聲地移進老屋,漆黑的老屋裡這兒那兒便亮起點點蚊香的火光。母親想必又在四下飄搖的煙霧中坐下了,煙煙霧霧燻燎她凝滯而焦灼的眼睛。那就是南方。南方的夜和母親不眠的夜。z偶爾醒來總看見母親在沉沉的老屋裡走來走去。
“噢,睡吧睡吧,媽在呢。”母親走近來,挨著他坐下或躺下。黎明時香火滅了,屋頂的木椽上、牆上、地板上、傢俱和垂掛的字畫上,浮現一層青幽的光。有一種褐的蜥蜴總在天亮前冷冷的叫。樣子像壁虎但比壁虎大好幾倍,貼伏在院牆上或是趴在樹幹上,翹著尾巴瞪著鼓鼓的小眼睛一動不動,冷不丁“嗚哇——”一聲怪叫。
“嗚哇——嗚哇——”叫得天不敢亮,昏暗的黎明又冷又長。母親把z的耳朵捂住,並且吻他:“不怕不怕,”z還是怕。z又恨它。z以為那就是母親徹夜不能入睡的原因。那就是南方,全部的南方。那時,料必z對父親還一無所知。
z從未對我說起過他的童年。
南方,全部的南方就是那個溫存而惆悵的夜晚,那不過是我生來即見的一幅幻象。我並不清楚,為什麼我會以為那可以是z的童年。這幻象不一定依靠夜夢才能看見,在白天。在喧囂的街道上走著,在晴朗的海灘上坐著,或是高朋滿座熱烈地爭論什麼問題,或是按響門鈴去拜訪一個朋友,在任何時候任何場合,只要說起南方,我便看到她。輕輕地說“南——方——”那幅幻象就會出現。生來如此。生來我就看見過它:在畫面的左邊,芭蕉葉子上的水滴透黑晶亮,沿著齊齊楚楚的葉脈滾動、掉落,再左邊什麼也沒有,完全的空無;畫面的右邊,老屋高挑起飛簷,一扇門開著,一扇窗也開著,暗影裡蟲鳴唧啾,再往右又是完全的空無;微醺的夜風吹入魂魄,吹散開,再慢慢聚攏,在清白的月光下那塊南方的土地上聚攏成一個孩子的模樣。除此之外我沒有見過南方。除此之外,月光亙古不衰地照耀那年輕女人的背影。最為明晰最為虛渺的就是那婷婷的背影。看不清她的容顏。她可以是但不一定非是z的母親不可,也許她是所有可敬可愛的女人的化身。在我生來即見的那幅幻象中而不是在我對z的母親的設想中,她可以是我敬慕和愛戀過的所有女人。說不定前生前世我的情留在了南方,陣陣微醺的夜風裡有過我的靈魂。如果生命果真是一次次生滅無極的輪迴,可能上一次我是投生在南方的,這一次是放到北方的。這是可能的。有一次我與女教師o說起過這件事,她說這完全是可能的。
“溶溶月,細雨芭蕉。”她說:“你完全可能到過那兒。”
“沒有,”我說“直到現在我還沒有見過南方。”她說:“我不是指的今生。”
“你是說,前生?”
“對。也許來世。”o是在南方降生的,她是從那兒來到北方的,我想她現在一定又回到那兒去了。所有可敬可愛的女人,她們應該來自南方又回到南方,她們由那塊魅人的水土生成又化入那塊水土的神秘,使北方的男人皓首窮夢翹望終生。我這樣想,不知何故。我這樣希望,亦不知何故。我大約難免要在這本書中,用我的紙和筆,把那些美麗的可敬可愛的女人最終都送得遠遠的,送回她們的南方。不知何故。也許只好等到我的心魂途經殘疾人c、詩人l、f醫生和他的父親(還有誰,還有誰?)的心路之時,只好等到那時才能明瞭其中緣由。
母親帶著z在南方等了3年。第三年,就是這一年,傳來了父親隨一艘客輪在太平洋上沉沒的消息。母親懷疑了很久,雖然最終相信那不是真的,但在這一年的末尾她還是帶著z到了北方。
z第一次看到了雪。牛車、渡輪、火車、汽車,由南向北母子倆走了7天,看見而漸漸變成了雪。河水渾黃起來,田野荒涼下去,山勢剛健雄渾但是山間寂寥冷落了,陽光淡泊悽顯得無比珍貴。有一條細帶在山脊上綿延起伏。z問:“那是什麼?”母親說:“長城。”
“我們到這兒來幹什麼?”父親的老家在北方。那時爺爺還活著。那時z的爺爺孤身一人在北方。
母親並沒把南方的宅院賣掉。她把那所宅院託付給了一個朋友。她確信父親並沒有死,父親肯定沒在那條船上,父親當然會回來,有一天他會突然出現在她和z的面前。那條船肯定是沉入了海底,帶這消息來的人還帶來了當時香港和新加坡的幾份報紙,都在醒目的位置登載了那次海難的消息,白紙黑字:“慘絕人寰,數百旅客葬身波濤”
“航海史罕見慘劇,數百人無一生還”母親把那幾張報紙看了幾遍,問:“他肯定是在這條船上嗎?”回答是:“有人說,他是搭乘了那班船。”
“那個人,親眼見他上了那條船嗎?‘”
“這我不知道,但是有人親眼見他訂了那班船的票。”母親說:“把這幾份報紙留給我好嗎?”母親仍然不相信父親已經遇難,不相信會從此見不到他。母親把那些報紙看了幾天幾夜,忽然靈機一動,到底為父親找到了生機:那些報道在幾百個遇難的人中,列出了幾位在商界、金融界、文化界知名人士的名字,但沒有z的父親。照理說應該有他。如果他真的在那條船上,那麼報紙上尤其應該提到他,z的父親在40年代的中國報界算個有影響的人物,記者們不注意到誰也該注意到他。母親對自己說:“報紙上不提到誰,也該提到他。”但是沒有。偏偏沒有他。母親沒沒夜地在那幾份報紙上尋找,看遍了每一個字和每一個標點符號,沒有,肯定沒有父親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