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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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該!”劉廷芳的遭遇由於藝文繪聲繪講完之後,江彥城幸災樂禍地叫了起來:“這叫‘善有善報,惡有惡報!’”江彥城還當即決定,明天他得去把這消息講給丁馥聽,讓她也高興高興,出出心頭之氣。
浦江夜遊以後,江彥城明顯地變了。變得開朗、振奮、神飽滿。他樂滋滋地到區糕團工場去學習點心技術。每逢休息天,只要丁馥在上班,他總要趕到“四季
”去幫忙。
店堂裡的同伴們,並不知道他和丁馥之間的關係,連梁汀和羅曉若也沒聽到風聲。唯有姨父何積德和丁馥的好友陳國娣,好像知道內情似的。只要他在店堂裡一面,就用意味深長的目光瞅著他,直到看得他臉上微微發紅為止。
不過,江彥城還是願意到“四季”去,總是迫不及待地想和丁馥一起度過時光。是啊,半年多了“四季
”綜合飲食店已經成了他們真正的事業。報上是怎麼說的“在第三產業就業的青年”這就是說,已不把他們當成待業青年了,將來,不會再給他們另外分配工作了。
“四季”就是他們的崗位,飲食業,就是他們的職業。不是嗎,隨著銷售額增加和業務擴展“四季
”又在醞釀著增加一批新成員了。
當江彥城剛一開掛在門上的五彩珠簾,腳踏進店堂時,給顧客上完冰咖啡的梁汀就哇哇嚷開了:“哎,江彥城,你什麼時候才能畢業啊?丁馥說,新來的人,下月就要進店子,你學的那兩手,教得了他們嗎?”
“別說教他們,教你也成!”江彥城環顧了一下店堂“四季”裡外,還是一片盛夏時節的佈置,雪白的牆,
白
的塑料布,大吊扇,落地的搖頭電扇,黑板上用仿宋體寫著一溜夏令時節清涼飲料的品種:冰凍赤豆湯,綠豆刨冰,汽水,橘子水,酸梅湯,杏仁
,藿香荷葉湯,山楂銀花湯,冰果
…
“哎,先別吹!”涼麵櫃上的羅曉若,抱著膀子走進來說“學到哪幾手?先教教我。一進店,盡賣涼麵,這幾天生意一清淡下來,我都膩煩了。”
“又想做生意了?”江彥城半開玩笑地問。
“哪兒的話呢,在‘四季’的活計我已幹順手了,每月六十元。我何必再拼吃
的力氣當二販子?”
“當真的,說說,學到哪幾門點心手藝?”梁汀又端過一個托盤,一本正經地問。
江彥城含蓄地一笑,眼望著聞聲從廚房出來的姨父何積德和高個兒陳國娣,扳著指頭說:“都是‘四季’的缺檔貨:銀絲捲、開花包、蜂糕、千層糕、油包、
捲、盤絲餅、南翔小籠、燒賣、一品餅、四喜餅、合子酥、蘋果酥、麻球、夾沙條頭糕、粢
團、青團…”
“哎呀呀,加上原來的品種,‘四季’的點心要全市聞名了。”梁汀不等江彥城說完,興高采烈地嚷著“報社記者又該上門囉!”
“請他飽餐一頓,撐破肚皮,再給我們寫一篇!”羅曉若當著顧客的面出了個餿主意。
陳國娣不滿地撅起了嘴:“有你這種人嗎?”羅曉若自我解嘲地說:“我這是說著玩玩的。”
“好了好了,”何積德息事寧人地打著圓場“說個笑話也得看場合,哪能亂來?阿城,你情緒很好呀!”
“當然囉!姨父,比起去年來,是‘今非昔比’啦!”
“哈哈哈!”何積德也暢懷地放聲大笑。他整天在“四季”忙進忙出,仍是紅光滿面,愈發胖了。由於他熱心扶助待業青年的飲食店,還受到市工商界、區統戰部的表揚呢。他把手搭在江彥城的肩膀上,嘴角朝廚房裡一努,俏皮地眨眨眼睛“怎麼樣,她正在裡面剝蓮心呢!”
“丁馥嗎,我還有事兒找她呢!”江彥城一點也不避嫌疑地說著,走進了廚房間。
丁馥穿一身白工作衣,坐在一條板凳上,側轉臉,用喜悅的目光著他:“找我有什麼事兒?”
“大快人心的事兒。劉廷芳和那個闊少爺離婚啦!鬧得不亦樂乎。”江彥城興衝地拉過一條板凳,坐在丁馥對面,把於藝文說給他聽的詳細情節,眉飛舞地講了一遍。
出乎意料,丁馥沒笑,沒憤憤地詛咒“活該”連一聲解恨的氣話也沒說。江彥城說完,她只把手心裡的蓮心往大海碗裡一擱,輕描淡寫地說:“這事兒我已聽說了,不過沒你講得那麼詳細。”江彥城疑惑地問:“你怎麼聽說的?”
“街道上管待業青年的頭頭說的,劉廷芳離了婚,住回了孃家。”
“噢。”江彥城恍然大悟,極力想從丁馥的臉上窺探她心裡對這個事兒的看法。
丁馥不聲
地說:“今天我上早班。下班早,我們一道看看她去,好嗎?”
“看她?”江彥城大惑不解。
“你不願意嗎?”丁馥一偏腦袋,額頭上那條聳起的皺紋,又那麼明顯地皺成了曲線。
哈,女人家啊女人家!江彥城一下子明白過來,丁馥一定是想當面去出出劉廷芳的醜,他腦子裡倏地浮現出劉廷芳到“四季”來羞辱丁馥,罵她“三隻手”的情形。他也迅疾地記起了自己連著幾次受氣的情形:劉廷芳當面給他介紹包政新的身份,復興公園她那冷若冰霜的神態,一次次總是回答“沒人接”的傳呼電話…是啊,不要說是丁馥,就是他江彥城,也受過劉廷芳不少窩囊氣!這會兒,正是向她證明“誰生活得更美好”的時候。可以想象,丁馥這個
含蓄的人,一定會想幾句深深刺中劉廷芳內心的話。
“願意,我完全願意陪你去!”丁馥笑了,笑得那麼含有深意。
午後下了早班,江彥城陪著丁馥,推著自行車,提著拎包,到劉廷芳家去。一路上,江彥城故意談東說西,不問及丁馥去劉家將講些什麼。他相信,丁馥一定會說出些大快人心的話來,讓他也聽著痛快一番。內心深處,他還氣咻咻地想:“哼,看你劉廷芳還能在我們面前傲氣!”別說是傲氣,劉廷芳連一點生氣也沒有。她拖著病後虛弱的身子,帶著顯見的漠然神情接待了丁馥和江彥城,滿臉愧。
沒有讓座,沒有倒茶,劉廷芳那個明的母親,也沒有出場。後樓上一片靜默,氣氛十分尷尬。
江彥城和丁馥並肩坐在一條長板凳上,望著臉憔悴、蒼白的劉廷芳。她縮著身子,怕冷一般靠著椅背,俯下頭,垂著眼瞼,一眼也沒看客人。
江彥城心裡說:“這下你該知道是什麼滋味了吧?”
“事兒,我們都聽說了。”丁馥輕輕乾咳一聲,打破了沉默。劉廷芳受驚一般,陡然抬起頭,兩眼戒備地瞪著丁馥,懼怕地注視著丁馥的兩片嘴,像隨時會捱打似的提防著。
哼,你也怕人家來羞辱啊!江彥城嘴角出了譏諷的笑紋。
丁馥繼續說:“過去的事,都讓它過去吧。不要傷心過度。”什麼?這就是丁馥來此要說的話?別說劉廷芳睜大的眼神在起著變化,就是江彥城,也絕然沒想到:他陪她來,就是為了對這個曾經侮辱過他們的人賠小心,說安話嗎?活見鬼!江彥城側起耳朵,耐心聽下去。
丁馥的話溫柔親切,充滿了同情:“你安心養病。病好了,‘四季’飲食店歡
你!”江彥城幾乎痴呆了,他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可眼前的事,卻又是鐵一樣的事實。他親眼看到,丁馥從提著的拎包裡,拿了一塑料袋麥
,一罐山楂,輕輕放在桌子上。
劉廷芳仰起的臉,在一剎那間扭歪了,她的嘴巴咧了咧“哇”地一聲哭了起來,身子離開靠背椅,踉踉蹌蹌撲倒在丁馥的懷裡,邊哭邊痛悔地說:“丁馥,我…我走錯了路啊!錯、錯…錯了…”是劉廷芳痛徹肺腑的哭聲,還是丁馥的舉動,深深地震驚了江彥城的心?他到自己坐不住了,
到羞於呆在丁馥身旁陪伴她。浦江夜遊以後,他自以為自己是世界上最瞭解她的人,哪曉得,他了解得遠遠不夠,不夠!看,行前,自己的腦子裡盤旋的,盡是些什麼念頭啊!相比之下,丁馥和他,那差距…啊,江彥城情不自
地退到一邊,靠壁站著,欽佩地望著丁馥,望著他心愛的人!
丁馥的雙手輕輕扶住劉廷芳的肩頭,掌心摩挲著她的脊背,委婉地說:“錯了不要緊,還來得及改過來。來得及,來得及的,阿芳!人的一輩子,誰能擔保沒點錯啊!”
“啊哈嗚…”劉廷芳放大了嗓門哭了起來。
江彥城覺得,劉廷芳這一聲聲,哭得暢,比憋在喉嚨裡哭要好得多。聽了丁馥的話,他猛地想起了丁馥常說的“要追回被丟失的青”的那些話。
在這一瞬間,他已由驚訝、自責轉而理解丁馥了。他更深地認識了丁馥,一個平凡、含蓄而又內秀的姑娘,他深深摯愛的人。
她如此對待陷進泥坑的劉廷芳,不也是要使她振作起來,追回那失落在沼澤裡的青嗎?
江彥城突然到自己的眼瞼沉重起來,一點兒也由不得自己,幾顆淚珠湧出了眼眶,順著面頰淌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