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花朵是春天的敵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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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好不好,如果你有時間,這會兒把大的相片帶過來,我想做一篇它的報道,正好採訪採訪你。"我在腦子裡迅速盤算,相片的稿費就不必給林梧榆了,他和他的狗都上了報,出了名,那點碎銀子爛芝麻就算我的一餐早點費好了。別笑我,這世界上壓兒沒有一顆乾淨的心,高尚的人不過是懂得掩飾的人罷了。
"好,好,我立刻趕過來,我們在市區吃飯。"這人是餓死鬼投胎,心心念念掛住吃,若不是看在大的狗面上,我是沒功夫應酬他的。
夜班編輯已經三三兩兩地來了,屋子裡頓時唧喳一片,一幫人嚷嚷著夜宵外賣的題目,為了巷口的陽麵與叉燒飯爭得一塌糊塗。我出去買新出品的菠菜麵包,安撫咕咕叫的肚子。芙蓉距市區尚有50餘公里,且是車高峰,林梧榆不會快到哪裡去,我給值班主任大致說了說,又讓編輯留塊版面,而後便出去逛商場,幫我的妹妹們挑選打折的睡兔,她們睡覺喜歡抱住白柔軟的動物,原來的兩隻已經破舊不堪,沾滿唾沫與汗。我樂意替她們唸叨著這些小破事兒,那樣至少能覺我和她們是親密無間的,我們是姐妹,沒有彼此遺棄。
前後不過二十分來鍾,當我抱著巨型身胚的玩偶狼狽地回到辦公室,林梧榆已經坐在桌前等我,同行的竟然還有大,呲著牙,恐嚇我的同事。林梧榆的穿著很正式,襯衫西褲,打了領帶。這種天氣,打領帶,在我的想象裡,該是受中央領導的接見了,否則怎麼值當中暑的風險。尤其他的領帶是紅繡野玫瑰的,誇張得像個鄉村新郎。
"你喜歡玩具?"他接過一隻,笨手笨腳地隔著包裝紙摩撫兔子的眼睛。我發覺他手背的皮膚十分糙,是做過苦活的人,在我七八歲玩洋娃娃的年紀,他怕是在劈柴吧。
我對他笑笑,讓他誤會好了。他戀慕的女孩子應當是住在玻璃王宮裡的那種,透明的水晶花瓶著大蓬大蓬霧狀的白蒼蘭,喜歡各式各樣的玩偶,整個情調酷似好萊塢的那部美侖美奐的《純真年代》。林梧榆會愛上被他杜撰出來的公主,一名天真的、全然不知人生陰影的女子。關於這個問題,我敢用一百萬跟你打賭。
林梧榆帶來了兩本影集,都是大的,拍攝技術不錯。還有,他其實是個健談的男人,尤其談到大,你幾乎會產生出錯覺,以為他是權威的動物學專家,有一顆善的、仁愛的心。當中的一個經典細節,是大曾經挽救過一個旅遊團的命。那是兩年以前,林梧榆參加單位組織的旅行,他將大寄養在鄰居家裡,但車子駛出市郊,經過一處緩坡,大突然竄進駕駛室,對著司機呲牙裂嘴,嚇得一車人連聲尖叫。大這一折騰,行程自然給耽擱了。然而不出十分種,消息就過來了,前方五公里處塌方,壓扁了三輛車,死了六七個人。算算時間,要是大不出現,他們的車恰好置身彼處。
我寫得認真,因為事件本身富有情。林梧榆坐在電腦旁邊,信手翻閱報紙,一隻手拽著大的狗鏈,免它傷人。林梧榆不肯離開,無論如何要請我吃晚餐。面對如此盛情,我簡直沒辦法告訴他我已經用大力水手的菠菜麵包充了飢。稿子給夜班編輯,老編配了個標題叫做,最酷狗紳士,愛煞冰淇淋。我寫稿是不怎麼取題目的,全都好了,要編輯來作啥。
體育版的幾個老少爺們正為配文相片爭論不休,本期的特別策劃是高爾夫球,有人要用加西亞的,加西亞穿著黑球衣在陽光草茵中振臂歡呼,有人則傾向泰格-武茲,他那張圖象比較動。我探身察看,他們趁機抓住我。
"蘇畫,你覺得哪張更?"
"當然是小老虎,"我懶懶地說,泰格o武茲的綽號是小老虎,"看在他爹孃的份上,他爹有二分之一黑人、四分之一白人和四分之一中國人血統,他娘有二分之一泰國人、四分之一白人跟四分之一中國人血統,好歹跟咱們有點兒親戚關係。"我像念繞口令一樣揭泰格-武茲的隱私。
"喂,蘇小姐,您老把泰格-武茲的戶口調查得一清二楚,是不是看上他那身肌了?"那幫小子起鬨。我看了看林梧榆,他微微笑著,幸虧不是我男朋友,我想,要不早被嚇跑了。
"算了吧,他呀,太了點兒,做我女婿剛剛好。"球類裡頭,我對高爾夫有點興趣,但說實話,我瞧得入眼的反倒是踢足球的勞爾,一往情深的西班牙球星,娶了個姿平平的女人,可是他愛她,忠於她。在每一次成功門之後,他都會低頭親吻無名指上細細的結婚戒指。打世界盃那陣,是報社大部分女記的發情期,她們滿懷妒忌且心存歹念地將各大牌球星太太的資料調出來分析,勞爾的老婆衰老而低調,卻並不妨礙她成為眾矢之的。那個親吻指環的深情的男人,為她帶去了熾熱的光芒。
我慢慢清理我的東西,盤算著呆會兒的去向,瞧這情形,是該我埋單的,畢竟人家路途遙遙地送貨上門來。夜班主任是個四十餘歲的女,不折不扣的鏗鏘玫瑰,美麗,尖銳,攝影記者出身,慣常背個沉重碩大的袋子,一派的冷若冰箱,但今卻異常,傾身向我,溫和地湊近我的耳朵,悄悄說,蘇畫,你男朋友修養好。
我沒有解釋,喚了林梧榆一同出來。出了大廈,林梧榆一不經心,大便脫韁而出,一路狂奔。我們慌張地追上去,生怕它闖禍。趕至街口,大竟在人行道上大演黃片,壓住一隻斑點狗,戒備而焦慮地東張西望。分明地,它是在施暴,因為它爪下的斑點狗掙扎嗚咽不已。我和林梧榆面面相覷,尷尬萬分。
終於,大心滿意足地離開可憐巴巴的小斑點狗,蹲下來,乾淨自己的生殖器,猶猶豫豫地蹭過來,小心翼翼地扯了扯林梧榆的褲腿,觀察主人會不會懲罰它。我有點心煩意亂,這大膽包天、當眾耍氓,還狗紳士呢,丟臉。
林梧榆把大寄放到附近一位朋友家裡,我們去吃晚餐。我選了以牛蛙火鍋著稱的餐廳,那是我所知道最鬧最擁擠的一間,相的老闆幫我勉強調劑出兩個座位,周圍盡是別人的身體、手臂、嗓音。我很滿意,因為我不大想和林梧榆說話。我對人格過於成的男人全無好,他們是長在泥地裡、而不是水裡的草,我渴望晃動的、遊移的狀態。不過我相信,我對男人的癖好,你終究是很難理解的。
那一餐,林梧榆的臉上始終帶著歉疚的笑,心事重重地沉默著,也許他和我一樣,總喜歡在倦怠的城市之心裡回憶自己遙遠的18歲,說不定那時候,他恰恰被某個女孩所辜負。
(b)夏末秋涼的那一陣子,我失眠。頭兒幫我找了一位催眠師。那是本地一間著名大學的心理學教授,50餘歲,研究西方的催眠術已有經年。他的研究室在郊外,很寬敞,屋子裡散放著大量花卉。他帶我進入隔室的一個小房間,裡面陳設著與簡單的傢俱,窗簾垂下來,光線微暗。
按照他的吩咐,我在椅子上坐下來,他坐在我的對面。他先給我看了幾張風景畫,畫面上是黃昏的村莊、浮游著鵝類的湖泊,等等。然後他拿了一些盛滿體的小玻璃瓶讓我聞,聞過後,他不動聲地叫我站起來,面壁而立,鼻尖離牆大約10釐米,閉上雙眼。數秒鐘後,他語調平緩地說:"你的身體開始搖晃,你的身體在搖晃…"我萬分驚訝地到了我的身體確實正在輕輕搖晃,我恍惚起來。
最後,他請我躺到上去,他按動了一下電鈕,腳翹起,使我呈頭低腳高的姿勢,極不舒服。他又拿來一張畫讓我看,上面是一片刺目的、毫無美的顏,我的額頭浸出細密的汗珠,我想吐。他按動電鈕,讓恢復原狀。舒緩的旋樂慢慢響起來,他緩緩誘導我:"放鬆你的兩臂…放鬆你的腿雙…你要睡了…"漸漸地,我什麼也聽不見了。
那一覺我沉沉地睡了三個多鐘頭。過後我又去了數次,逐漸地我可以睡著了,但卻不住地做夢,每夜亂夢三千。催眠師給我介紹了一位專業的心理諮詢師。於是我在每週三的上午準時去見我的心理醫生。那是一位年輕的博士,名叫聞稻森,這些都寫在他的銘牌上,一目瞭然。開初我並不信任他,他有一張過於秀氣的面孔,模樣像反串小生的旦角兒,眼角斜斜的,略帶風情,嘴紅潤,胡疵很淡很軟,如果是同戀,他必然是扮演女角的那一個。與我想象的不同,心理醫生起碼應當是上了點年紀的,面容冷峻,見過各種血腥場面,練就了刀槍不入的本領,每一句話都像哲學家蘇格拉底似的,啟迪睿智,全無破綻。我很焦躁,胡亂地問這醫師一些問題,譬如你會不會煩,或是你是否有青創傷。他一一耐心地回答我。
"你下班以後做什麼呢?"我問他,"每天對著不同的病人,你是不是很悶?"
"悶是必然的,"他認認真真地說,"下了班,我立刻趕去另外一家診所,見我自己的心理醫生,花點銀子,把苦水統統倒給他去。"我盯著他,然後駭笑起來。他是個幽默的醫生,不會一味地迴避矛盾,而是叫你積極地看清楚它。那是個瘤子,他會如實說,然後用放大鏡幫你一起來看。像個蜘蛛,是吧?他會說。很溫柔的一種殘酷,但可能真是有效的。
漸漸地,我依賴上聞稻森,與他聊天,任由他不斷髮掘我內心的憂慮,每週一個鐘頭,費用不菲。聞稻森常常引誘我談一些事業與情中的事情。我知道那是非常重要的,愛、恨、夢想、生活、工作、娛樂、友誼和——那是《香草的天空》中的宣傳語,"vanillasky",湯姆·克魯斯和佩內洛普·克普滋主演,vanilla不但是香草,還有平淡、乏味的意思,猶如我的生活狀態——一杯逐漸逐漸融化著的冰淇淋,有一部分已經成為甜膩的體,黏糊糊的,曖昧不清。
"你不瞭解,社會新聞部的記者是沒什麼地位的,"我睏倦地扶住我的額頭,那是我首次對人袒我的隱憂,"報社裡最紅的是要聞部,最實惠的是經濟新聞部,最刺的是文化娛樂部,只有我們,就喜歡出亂子,生活裡全是亂子。"我看住他,他忍不住笑了。
"我給你講個笑話,"他說,"有關邏輯推論的一個笑話。"他拿起他的鋼筆,放到鼻子底下嗅了嗅,這小動作很可愛。另外,他的筆是萬寶龍的,筆端有一朵六瓣雪花。從前有一個時期,我收藏過鋼筆,我夢寐以求的是得到一套登喜路的並木,特別是其中的那一枝天堂靜鳥,筆身的圖案是天堂鳥安靜地棲身於盛開的櫻花叢中。但要知道,它的限產量是100支。我對自己說,假如有人肯送一支真品給我,我必定會委身於斯,哪怕那人是女的。
你看,那時的我是多麼誇張。
聞稻森說笑話的本領亦是一,他諳講述的秘訣,知道如何掌握語氣的緩急詞句的修飾表情的變化,夠資格做一個單口相聲演員。
剛搬來的教授向鄰居打招呼:你好,我剛搬到你隔壁,在大學教邏輯推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