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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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天早晨,阿勳去附近一所警署的武術廳,指導少年們練習劍道。這是那位仰慕父親,並不時來靖獻塾走動的署長通過父親委託的,因此阿勳不好予以拒絕。而讓這個深受孩子們歡,並被他們視為英雄的阿勳來代替自己教授劍道,也正中那個星期天早晨愛睡懶覺的劍道教師的下懷。
小學生們排成一隊,從白底黑絲的麻葉花紋劍道練習服中出細小的手腕,一個接一個莽撞地向阿勳刺來。當他們攻向前來時,防護面具中認真而稚氣的眼睛,宛若接二連三飛來的發出光亮的小石塊。阿勳配合著對手的身高,彎下身子,故意留出空隙,忽而前進,忽而後退,用自己的身體引著少年們劈刺過來的竹劍,猶如行走在叢林之中,不斷受到樹叢下部彈跳而起的小樹枝的打。阿勳年輕的身體酣暢地熱了起來,梅雨綿綿的早晨所特有的慵懶和倦怠,在少年們響亮的喊叫聲中煙消雲散了。
練習結束後,阿勳正在擦拭汗水,一個看熱鬧的稍稍上了年歲的刑警坪井走過來說:“看了你的教練才知道,陪孩子們練習劍道,不認真可真不行哩。好,真行!練習完了在神前敬禮時,那個大孩子喊的那聲‘向神致敬’的號令,別看還是孩子,可喊得卻很有氣勢。從這一聲中,也能清楚地看到你的教育成果。好,真行!”坪井雖說是二段,可劍術卻很糟糕,愛把力氣使在肩頭上,已沒有什麼發展前途。阿勳偶爾和署裡的人手時,他還會興致地向比自己小三十五六歲的阿勳討教。他那凹陷的眼睛沒有一點兒表情,高高的褐鼻子顯得醜陋不堪,本看不出這個愛饒舌和愛傷的人,會是一個主管思想領域案件的刑警。
正當少年們三三五五地往回走時,像是來接替他們一樣,一輛囚車駛進了武術廳前面的院裡。從停下的車上,推下了幾個綁成一串、蓄著長髮的年輕人。他們中有一人穿著工作服,另外兩個人穿著樸素的西服,還有一人則身著華麗和服,繫窄硬的和服帶。
“好了!星期天一大早就來客人了。”坪井懶洋洋地直起了,空手做了幾次劈砍動作,然後向阿勳告辭。阿勳無意中發現,他那做劈砍動作的手異常柔弱且小得可憐,靜脈神經質地鼓脹了起來。
“他們是些什麼人?”阿勳出於尋常的好奇心問道。
“赤分子,一看就知道。這一陣子,赤分子和以前不一樣,他們或是特意穿上不起眼的樸素的衣服,或是裝作遊手好閒的人,穿著華麗的好衣服。那個穿工作服的大概是頭頭,其他的可能都是學生。好吧,我得去‘款待’他們了。”說完,他用纖弱的手做出緊握竹劍劍柄的模樣離去了。
阿勳到自己有點兒嫉妒那些被押往監獄去的青年。橋本左內25歲時便被關進監獄,被處以死刑時,只有26歲。
自己什麼時候才能像左內那樣身陷囹圄呢?他對自己目前同監獄沒有一絲關係而到不滿。阿勳轉念又想,與其入獄,還是選擇自刃更好些。神風連裡的入獄者就非常少。當自己萬一面臨壯烈犧牲時,是不會束手等待拘留和隨之而來的種種屈辱的,那時一定會用自己的手親自結束生命。
如果可能,他希望自己理想中的死,即某一天清晨,在清的朝陽中的死,以及崖上的松濤和大海的光亮,能夠與陰溼大牢裡那飄散著的臭和糙的混凝土獄牆連接在一起。可是,這兩者又將如何連接在一起呢?
由於總在考慮死的問題,這種思考已使他變得通體透明,離開人世懸浮在半空中行走,這又使他覺得,甚至對這個世界萬物的厭惡和憎恨也有些淡漠了。阿勳對此到陣陣恐懼。或許,獄牆上的汙跡、血痕和臭,可以醫治自己這種淡漠的覺。或許,監獄對於自己是必要的…
回到家中時,父親和塾生已經吃過了早飯,因而阿勳在母親的伺候下,獨自吃起早飯來。
母親最近胖得厲害,生活起居也變得愈加吃力。她曾經是一位格開朗、動作捷的年輕姑娘。從外表看上去,儘管現在依然快活樂天,可隨著陰鬱的脂肪在不斷堆積,她那不斷沉澱的情似乎也隨之變成陰霾密佈的天空。她的眼睛總像在生氣,出一股兇相。不過,她那轉動著的瞳孔像是生氣,卻也是的,在這一點上,與往昔倒沒有什麼兩樣。
在靖獻塾裡,阿勳的母親阿峰負責照顧十多位塾生的食宿,當然非常繁忙。即便置身於忙亂之中,在這個年齡上,也完全可以體驗到被周圍眾多年輕人視為母親的樂趣,可阿峰卻在自身周圍築起一道圍牆,不讓這些年輕人親近。閒暇時,她熱中於縫製各種袋、包之類的手工藝品,家裡到處掛滿了她縫製的工藝品。
以簡樸、潔淨為主調的塾內,各處用絲綢和友禪綢①做成的工藝品非常醒目,如同纏裹在白木舟上的各種彩的海藻。
①染上花鳥、草木、山水、人物等花樣的絲綢。
酒壺託墊是紅底的絲綢做成的,就是現在正給阿勳盛飯用的飯桶,也用紫底的友禪綢棉被包裹著。雖然飯沼厭惡這種宮中女侍官的趣味,倒也沒有怎麼責怪她。
“星期天也沒法休息,下午一點鐘,就是真杉先生的星期講座。不能全指望學生①,他們也有考慮不到的地方,媽媽得去幫一把手。”
“要來多少客人?”
“大概30來人吧。來聽課的人漸漸多起來了。”每個星期,靖獻塾還起著一種教會的作用。附近一些人志願聚集到這裡來,先由塾長致辭,接著就是真杉海堂講授歷代詔令敕語的連續講座,最後大家一同高呼萬歲,然後散會。同時,這也是募集捐贈的機會。海堂今天講的是有關景行天皇②的《命本武尊③征討東夷之詔令》。阿勳已能背誦其中一段:“…山有神,郊有鬼,遮衢徑,磨難眾人。”阿勳覺得,這正是在抨擊今天的世事,山中和郊外確實到處都是神和好鬼。
阿峰隔著矮飯桌目不轉睛地看著自己的獨生子的臉,他已經18歲了,正在那裡不聲不響地一碗接一碗地吃著飯。阿峰覺得,從兒子咀嚼時大幅度動著的兩腮來看,他已經完全是個成年的男人了。
賣秧苗的吆喝著叫賣牽牛花秧和茄子秧,從街上走了過去。阿峰迴身往院子裡看去,只見陰沉沉的天空下,院子裡樹木豐盛、茂密,周圍的籬笆上也爬滿了綠葉,因而看不到賣秧苗的身影。聽著賣秧苗的有氣無力的吆喝聲,不使人覺得,那牽牛花的葉彷彿也枯萎了。這叫賣的吆喝聲,懶洋洋地帶走了爬滿小小蝸牛的庭院裡的上午時光。
①寄食人家,幫助照料家務而求學的寄食學生。
②景行天皇是本第12代天皇,在位60年,是垂仁天皇之皇子,相傳其名為大足彥尊或大足彥忍代別尊。
③本武尊也寫作倭建命,景行天皇之皇子,本古代傳說中的英雄。
阿峰忽然想起自己第一次墮胎時的往事。那是因為無論怎樣計算,也不清那孩子是侯爵的還是飯沼的,所以飯沼讓墮了胎。
阿峰在想:“阿勳這孩子一點兒也不笑,這是為什麼呢?他也不大愛開玩笑,這一陣子,變得同我都懶得開口說話了。”這一點,與當學僕時的飯沼既相似,又不完全相似。飯沼年輕時,誰都可以清楚地看出他那受壓抑的內心世界。可阿勳卻有所不同,無論從哪個角度看,他都是完全透明的,這讓人到很可怕。按理說,在臉上長滿粉刺的這個年齡上,應該像夏天裡的狗那樣總是著氣才對。
因為把第一胎給打掉了,所以生第二胎時就擔心會有危險,沒想到生阿勳時卻很順利,倒是產後阿峰的身體反而出了問題。對此,飯沼好像認為,與其責備子那不如意的身體,倒不如責怪她的內心,這才更能顯示出自己對子的關懷,因此在閨房中,比以前更加嚴厲和討厭地不時譏諷她與侯爵過去的關係。這件事使得阿峰身心瘁,可她不僅沒有因此而消瘦下去,反倒陰鬱地胖了起來。
靖獻塾漸漸興旺起來了。六年前,阿勳滿12歲那年,阿峰曾與一位塾生有染,事情敗後遭到了一頓毒打,使她在醫院裡住了四五天。
在旁人看來,他們的夫關係從那以後反而變得穩固起來。阿峰完全失去了朗的個,再也不曾輕浮、放蕩。飯沼也如同換了一個人,從此絕口不提侯爵的事了,兩人都回避談及過去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