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如果出现文字缺失,格式混乱请取消转码/退出阅读模式
在醜陋的瘋女面前,阿透才能出坦誠甜的溫柔。
“早上好!心情還好吧?”阿透坐在簷廊問道。
“好好,託你的福…漂亮女子總是體弱多病,只能晨妝畫得好一些,懶洋洋地靠在躺椅上說一聲‘好好,託你的福’——不過,世界也僅僅這一瞬間才盪漾著虛幻的美,對吧?美就像沉甸甸的花朵搖來擺去,一閉眼就搭在眼皮上,是不是?我想這是我惟一能對你做出的回報。我嘛,非常謝你。這個世上,惟獨你一個溫柔的男人,不等我開口就滿足我的願望。來這裡以後天天都能見到你,所以我哪裡也不用去了。只是,只要沒你養父…”
“放心就是,他很快就嗚呼哀哉。九月事件已處理妥當,往下保管一切順利。等到明年,大概我就可以給你買鑽石戒指了。”
“真叫人高興,我就成天做鑽石夢好了。今天還沒有鑽石,花也可以。今天的花就要院子裡的白菊,可能折來?太好了。不是那裡,盆裡的。對對,就是那朵花瓣像絨絲一樣下垂的大白菊!”阿透毫不吝惜地折下一朵本多心培育的白花菊,遞給絹江。絹江如病美人似地倦慵慵地用指尖捏著花朵打轉,嘴角漾出一絲稍縱即逝的微笑,爾後把花菊在自家頭上。
“那麼,你快去吧,別誤了上學。聽課時也得時不時想想我喲!”說罷,擺手告別。
阿透走去車庫,把引擎鑰匙進今為慶祝上大學叫父親買的八汽缸穆斯坦格賽車。既然輪船笨重而漫的裝置能夠那般威風凜凜地劈波斬留下航跡,那麼八汽缸的穆斯坦格這銳而小巧的機構又何嘗不能在芸芸眾生中橫衝直闖,像輪船起千重雪那樣碾壓得血橫飛呢!
然而這一切都被悄然控制住了,被安撫被壓抑,被迫做出老實乖順的樣子。人們像觀看刀刃的寒光向勢不可擋的賽車投以讚歎的目光。但車本身則須忽閃著頭部噴漆的柔光,強作笑容,以證明自己並非兇器。
而且,時速可達200公里的賽車,在清晨上班時擁擠不堪的本鄉三丁目只能以40公里的時速行駛,這本身即是嚴重的自我褻瀆。
九月三事件。
這天,阿透和本多一清早就開始了不大不小的爭吵。
夏期間本多去箱避暑,兩人幸未得見。御殿場別墅失火燒燬以來,本多忌諱再擁有別墅,將御殿場燒後的地皮棄置不管,每年盛夏租住箱一家旅館來休養衰弱的軀體。阿透則更喜歡留在東京,和同學一起開車山南海北地遊逛。及至九月二晚本多回京兩人久別重逢之時,阿透完全曬黑的臉上那對澄澈的眸子,顯然燃起嗔恚的火焰。本多提心吊膽。
百紅怎麼了?三早上本多一進院子就不叫了起來。廂房前面一棵老百紅樹被齊砍倒。
整個夏天一直留在家裡的,只有七月初入住這裡的絹江。說起來讓絹江跨進家門,也是額頭受傷後本多愈發懼怕阿透而聽之任之的結果。
聽得叫聲,阿透來到院子,左手拿著捅火。阿透的臥室是貴客接待室改建的,房間裡留下全宅惟一的火爐,這捅火夏天也掛在爐旁釘子上。
阿透當然知道,只要手裡提著這物件就足以使一度被打破額頭的本多像狗一樣膽戰心驚。
“拿那玩藝兒想怎麼著?這回我可要告訴警察!上次我是怕家醜外揚才忍氣聲。這回就沒那麼便宜,你可要當心點!”本多困獸猶鬥,抖著肩頭道。
“你不也拿著拐仗麼,用它自衛好了!”本多指望九月初回家欣賞滿樹盛開的百紅花同白癩皮一般通體光滑的樹杆相映成趣的光景,沒想到回來一看院子裡卻沒了百紅。使好端端的庭園變得面目全非的,肯定是阿賴耶識。到庭園一變的剎那間,本多怒火攻心,不由自主地——其他事尚可自主——大叫起來。叫罷,本多即害怕起來。
事實是,絹江來時正是梅雨初霽廂房前面百紅開花時節。絹江說討厭此花,看著頭痛,最後竟說是本多的陰謀,存心把百紅擺在眼前讓她發瘋。阿透於是趁本多外出避暑把樹砍了。
絹江躲在廂房深處從不面。阿透也沒有把其中緣由講給本多。因為講也不可能講通。
“是你砍的?”本多換上退讓一步的語氣。
“啊,我砍的。”阿透聲音朗朗。
“為什麼?”
“老了,沒用了嘛。”阿透浮起好看的微笑。
這種時候,阿透總是在眼前吱溜溜拉下一道厚厚的玻璃閘。從天而降的玻璃,一如澄澈的晨空。與此同時,本多深信無論怎樣叫喊怎樣訴說都傳不到阿透耳畔。對方恐怕也只能看見本多時開時閉的滿嘴假牙。本多口腔已經植入同有機體了不相關的無機質假牙。局部的死早已開始。
“是麼…是麼…也罷也罷。”本多這天一整天都關在自己房間裡,全身一動不動。女傭送來飯菜也只稍稍動了一下便叫撤下。他腦海中清楚地浮現出女傭到阿透那裡彙報時說的話:“不好了,老太爺正鬧彆扭呢!”老人的痛苦或許實際上也僅僅是“彆扭”本多清醒地知道自己本身的苦惱是那樣荒唐好笑,沒有任何辯護餘地。一切都是本多引起的,並非阿透的罪過。甚至阿透的蛻變也絲毫不足為奇。從第一次見到這少年時起,本多就應該悉他的“惡”一切自作自受。可是眼下這一想法給本多自尊心帶來的創傷卻是深不可測的。
自從進入忌諱空調害怕樓梯的年齡,本多就在這可以隔院望見廂房的這十二張墊席大的房間裡起居。整座宅院數這個客廳式房間最古舊陰暗。本多把四張麻座墊拼在一起,在上面或躺或蹲或坐,如此打發時光。格木拉窗關得嚴嚴實實,任憑房間裡暑氣蒸騰。有時爬行幾步,拿起壺喝口水。水溫的,像曬了太陽。
他悲憤加,後來有了睏意,似睡非睡地過了一些時間。假如部作痛倒還可以沖淡一下心緒。偏偏今天只是全身癱軟乏力,痛全然沒有。
看來,莫名其妙的惡運降臨到了自己頭上。問題是這莫名其妙本身帶有確的刻度,如微妙的合成藥劑,現在正按期生效。想到這裡,本多更加忍而可忍。無論從虛榮心、野心還是從體面、權威抑或理特別是情來說,本多的老年都原本應該完全逍遙於外。然而這種逍遙缺乏晴朗。所謂受之類本應早已丟卻,豈料陰鬱的焦燥和氣惱仍如急待復燃的炭火,稍加撥便冒出陰沉的火苗。
移上拉窗的陽光,已帶有秋氣息。但自己已處於孤獨絕望之中,沒有類似季節推移的情轉化的徵兆。他真切地看到,一切停滯不動,氣憤和悲哀這本不該有的東西如雨後水窪一般永不幹涸地淤積在體內。今天產生的情緒如已變成十年以上的腐植土,卻又每時每刻在更新。人生的不快記憶朝這裡紛至沓來,而他又決不能像青年人那樣一口斷定自己的人生是何等不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