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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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本多今晚不在家,出去參加律師同行一個晚宴。因為不用著急,可以和古澤找地方簡單吃頓飯。若父親在家,無論如何必須七點鐘趕回去一起吃晚飯。也有時和客人一同上桌。阿透最難受的就是慶子來作客的晚上。
喝罷咖啡,眼睛又神起來。可惜值得看的東西一樣也沒有。杯底有半圓形的咖啡沉渣。形同望遠鏡凹透鏡的圓形杯底是厚厚的不透明瓷體,擋住阿透的視線,這其實也是社會底層的一種反映。
古澤兀自側臉坐著。突然,他像往菸灰缸扔菸頭一樣拋出一句話來:“你可想過自殺?”
“沒有。”阿透瞠目結舌。
“別那麼看我。我也沒有一本正經地想過。從本來說,我不欣賞自殺者的衰頹和軟弱。不過有一種自殺是可以允許的,那就是自我正當化的自殺。”
“具體說來?”
“興趣?”
“嗯,多少。”
“那,說給你聽…比方說,有一隻鼠以為自己是貓。什麼原因倒不曉得,總之這隻鼠通過對自己本質的徹底剖析,確信自己非貓莫屬。這麼著,它看自己同類的眼光就有了不同:所有鼠都成了自己的口中物。自己之所以一直沒有吃鼠,不過因為擔心自己是貓的真相被看破罷了。”
“那隻鼠相當大吧?”
“體的大小不算問題。問題在於信念。這隻鼠認為自己呈現的老鼠形體,無非是貓這一觀念賦予的偽裝。鼠相信思想,對
體嗤之以鼻。只要具有自己是貓這一思想即足矣,無須非得把思想體現出來。因為這樣會大大領略輕蔑帶來的快
。
“可是有一天,”古澤指尖往上捅了捅眼鏡,小鼻子兩側刻出極富有說服力的皺紋。
“可是有一天,這隻鼠撞上了真正的貓。
“‘我吃掉你。’貓說。
“‘不不,你不能吃我。’鼠答。
“‘為什麼?’“‘貓怎麼可以吃貓呢,對吧?無論從道理上還是本上都不可能嘛。別看我這副嘴臉,我可是隻貓咧!’“貓聽了,笑得前仰後合。直笑得鬍鬚搖顫,前肢朝天,白
肚皮起伏不停。隨即——躍而起,飛也似地朝鼠撲去。
“鼠叫道:“‘為什麼吃我?’“‘因為你是老鼠。’“‘不不不,我是貓。貓不能吃貓!’“‘不,你是鼠!’“‘我是貓!’“‘何以為證?’“鼠當即跳入旁邊泛著洗衣粉白沫的盥洗盆,自殺而死。貓拿前爪往盆裡醮水了
。洗衣粉味道最糟不過,只好扔下鼠浮起的死屍離去。貓離去的理由很簡單:那是吃不得的。
“這隻鼠的自殺,就是我說的自我正當化自殺。光是自殺並不能成功地使貓承認自己是貓,自殺時的鼠對這點肯定也是明白的。但鼠勇敢而明智,且內心充滿自尊。它清楚地看出鼠所具有的兩個屬。其
本屬
是
體上徹頭徹尾屬於鼠,因此之故,第二位屬
就是應該被貓吃掉。對於
本屬
它很快放棄了努力。這是思想輕視
體的報應。可是在第二位屬
則有文章可做。首先,自己在貓面前是未被吃掉而死的;其次自己使自身成為‘百般吃不得’的存在。這兩點起碼可以證明自己‘不是鼠’。既然‘不是鼠’,那麼就是‘貓’,這種證明倒容易得多。因為以鼠之形體出現的如果不是鼠,便可以獲得其他任何資格。於是,鼠自殺成功,達到了自我正當化的目的…你怎麼看待?”阿透邊聽邊在心裡反覆權衡出自青年之口的這個寓言的分量。可以肯定,古澤不知向自己的心傾訴了多少次,故事已經相當完美。實際上阿透也早已察覺到了古澤外表與內心的齟齬。
假如古澤是藉此談其自身矛盾倒無所謂,但若已發現阿透內部的某種機微而以此相諷,就必須提高警惕。阿透伸出無形的神觸角刺探了一下,似乎無此危險。古澤說得越多,靈魂越是縮進他本身的深海,在任何人都看不到的底處蜷縮起來。
“不過話又說回來,鼠的死會震撼世界麼?”他早已忘卻阿透這名聽眾的存在,用彷彿無法自拔的語氣說道。阿透覺得只當他自言自語來聽即可。聲音出長滿青苔般的無可奈何的苦惱,阿透還是第一次聽到古澤的這種語調。
“世人能夠因此而或多或少改變對鼠的看法嗎?身為鼠形而實非鼠這種正確的消息能在社會上傳播開來呢?貓們的自信能多少有所動搖嗎?抑或貓們早已變得神經兮兮而有意阻礙信息的傳播不成?
“其實不用擔驚受怕,貓什麼也沒做。轉眼忘個光,洗罷臉,歪身睡過去了。它對自己是貓這點心滿意足,甚至這點也意識到。就在這一塌糊塗的午睡當中,貓不費吹灰之力地成了鼠那般熱烈嚮往的存在。貓可以無所不是。就是說,可以通過苟且偷生通過自我滿足通過無意識實現一切。酣睡的貓的上方,藍天萬里,
雲多嬌,風把貓的馨香帶給世界,世俗的鼾聲如音樂輕舒曼卷…”
“你指的是權力吧?”阿透到有義務附合一聲。
對方馬上不無憨厚地滿臉堆笑:“正是。理解力真好!”阿透則對這回答到失望。
於是,一切都歸結為這名青年偏愛的可悲的政治暗喻了。
“你早晚也會意識到的。”本來沒必要顧忌四周,古澤卻把臉湊到桌面上壓低嗓音說道。阿透驀地嗅到原已忘卻的古澤的口臭。
為什麼這以前忘記了呢?語文複習試考期間古澤臉貼近時好幾次嗅到他發出的口臭,但未因此導致對他的反。而現在顯然成了討厭的起因。
貓與鼠的整個故事中,即使講故事的古澤沒有一絲一毫的惡意,也還是存在某種使阿透惱火的東西。只是他不情願以此作為憎惡古澤的緣由。如果那樣,似乎愈發貶低了自己。厭惡,甚至憎惡佔澤需要另有一個自己心悅誠服的理由,於是口臭陡然成了不堪忍受的存在物。
對此麻木不仁的古澤仍舊喋喋不休:“你早晚也會意識到的。脫胎於欺騙的權力,只能通過像繁殖細菌一樣繁殖欺騙才能得以維持。我們越是發起攻擊,欺騙的耐力和繁殖力越是變本加厲。最後竟連我們的靈魂也在不覺之間發黴生菌。”過了一會兒,兩人走出“盧諾爾”在附近吃了中國風味的蕎麵條。阿透吃得很開心,比和父親吃的只見碟盤一大堆的晚餐好吃得多。
阿透一邊對著蕎麵條騰騰的熱氣眯縫著眼睛啜著,一邊忖度這個大學生與自己同共震的危險度。的確有某種相同的心境。但琴絃的共鳴則受到了控制。說不定是父親挑選出來刺探自己的特務也未可知。阿透知道,他領自己出來後要向父親報告去處(當然是父親要求的),討回墊付的開銷。
回去時走的是後樂園旁邊的路,古澤又勸阿透去坐空中轉車。阿透看出是古澤本身想坐,便答應了。買了門票,一進大門便是那轉車。左等右等也再不見其他乘客,作員老大不高興地按電鈕啟動。
阿透選坐綠,古澤故意挑了一個相距很遠的紅
的坐了上去。小車殼的外側滿滿印著可憐巴巴的花紋,使人聯想起郊外偏僻路旁有意炫耀通明燈火的
用陶瓷店廉價傾銷的喝紅茶用的茶杯。
小車轉動起來,以為離得很遠的古澤近近地擦過。但很快,那邊笑邊用一隻手按住眼鏡的樣子就轉到另一邊去了。剛坐上時阿透就覺得有一股冰涼隔著褲子滲入
間,現在旋轉起來又置身於冽凜的寒風中。阿透一個勁兒往加速方向轉動方向盤。他喜歡一無所見一無所
的狀態。世界於是成了氣
狀的土星環。
空中轉車終於放慢了速度。當慣使小車如水上浮標緩緩擺動時阿透立起身,不料一陣眩暈又使他坐下。古澤踏著恍惚仍在旋轉的地面走過來,笑道:“怎麼樣?”阿透也笑了,卻仍不站起。他很不服氣:剛才飛速旋轉中失而不見的世界,現在依然故我,將紛然雜陳的小物件同幾乎剩落的廣告畫以及狀如巨大紅
電熱水器的可口可樂燈光廣告牌的背部示威似地
面鋪展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