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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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陽終於落山了。
世界一下子變得漆黑。黃河,被呼呼的風聲所驚醒,在寬闊的河上輾轉著,發出一陣陣奮力前進的吼聲。
“唿隆!”一大塊河岸崩塌了。隨著隆隆的巨響,又撲來一股股泥漿的土腥氣。黑的夜滲透了宇宙,四面八方是一團無邊無涯的混沌。雖然頭頂上還有寥落的星光,可他仰臥在驢車的欄板上,對它們久久凝望之後,竟發現它們是在自己的腳下…
每一個人的一生都可以分為前後兩段,有的界線比較明顯,有的界線不那麼明顯。他趴在河岸上把所有的眼淚都放光以後,心裡雖然輕快了,但也明顯地進入了自己的後半生。
領導幹部把他扶回莊子。第二天,他女兒就發現他原來黑黝黝的頭髮裡奓出一白髮,像枯焦的玉米鬚一樣捲曲著,特別顯眼,後來,那兩排值得驕驕傲的堅實明亮的牙齒也逐漸動搖。莊戶人叫“火牙”或“蟲吃牙”蟲首先吃了大牙,然後循序漸進,一顆顆往前吃。現在,蟲已經吃了他六顆牙齒了。
一九六八年,縣上前前後後成立各級革命委員會,鑼鼓聲、鞭炮聲不絕於耳。因為絕大多數人都不瞭解他這個“農民赤衛隊”的火爆脾氣的“司令”怎麼會曇花一現,竟對王一虎沒有一點反抗的表示,就乖乖地跑回魏家橋仍舊當他的莊戶頭去的內幕,所以醞釀縣領導班子的時候,沒有一個人敢提出他的名字。而那一年卻是所有文化大革命裡的風雲人物彈冠相慶的一年,如那時沒撈個一官半職,則再沒有這樣的機會了。由此,他也就在“官面”上一蹶不振,位不過大隊支部書記,名不入國家幹部的登記表。
他呢,自韓玉梅出事以後,自老幹部一個個離開魏家橋以後,他的心既到空虛,又有了一種從未有過的恬然淡泊。離開魏家橋的老幹部,全是由省裡開來的小臥臥車接走的。他保護過他們,他和他們談過心,他又替他們捆鋪蓋,搬行李,高高興興地送走他們。他看到了他們的興衰榮辱,也同時覺悟到自己過去的野心和領袖慾是十分幼稚可笑的。這樣的老革命,尚且要受一番這樣的折騰,自己算什麼呢。一個兩腿泥巴的莊戶人,還是老老實實地領著大夥兒在田裡受苦吧。
一九七一年,省上組織農業勞動模範、先進社隊的幹部去大寨大隊和下丁家大隊參觀學習,他得到了一次外出的機會。
大寨大隊和下丁家大隊哄哄學生娃娃、機關幹部、工人群眾跟“外國貴賓”還差不離,在幹了一輩子農業活的老莊戶眼裡,一眼就看出了病。他給大寨算了一筆賬:一共才種四百多畝地——而他的大隊連“黑田”在內有四千多畝——就憑它打那麼一把把玉米、穀子,要修那麼大的工程,休想!
“真是孔子門前賣詩書,魯班門前耍斧子!苦了錢了,還組織這麼多人來學習哩!”他暗地裡想“就把參觀學習的人拉的屎給魏家橋,我也搞得比大寨好!”但是,這次參觀畢竟使他大開了眼界。他平生第一次走出這麼遠的路,第一次見過這樣大的世面,第一次從鐵橋上越過黃河。車過濟南鐵橋的時候,人告訴他,黃河快要出海了。他憑窗遠眺,只見河寬闊宏偉,河水浩浩蕩蕩,火輪船和帆船在上面往來穿梭,河兩岸聳立著櫛次鱗比的廠房,突突地冒著白氣和黑煙,這使他這個半輩子蟄居在窮鄉僻壤的莊戶人動不已,他心裡也像是在突地冒出點什麼;再望遠處,在東方的天幕腳下,黃河的盡頭在一片白的濛的蜃霧中洶湧起伏,就和一種思想從他意識的邊緣上正在努力成形時的情況一樣。
而他這種思想正式成形,是在碰到吳尚榮的時候。
那一天,他剛從班車上下來,提著一網兜山東梨,揹著一挎包參觀學習的紀念品,在縣城廣場中心的語錄塔下坐著,想找一輛去河邊的拖拉機或大車捎個腳,時令正在八月,又值中午,陽光灼熱,語錄塔下只有一個狹窄的三角形的陰影。柏油馬路冒著黑光黑光的油汗,臭氣燻人。白楊樹的葉子上積滿灰塵,無打采地耷拉著,紋絲不動。街上空蕩蕩的,賣冰的也不知躲到什麼地方去了。他掏出一個梨,用手掌擦了擦,啃了一口,掉過臉把渣子吐到語錄塔的另一面,而那邊陰影下馬上伸過來一個蓬頭垢面的腦袋。
“喲,是魏書記。”
“咦,是你?”他也到奇怪“你這在兒幹啥?”
“我在等縣革委會上班哩。”吳尚榮彎著過來,坐在他旁邊。
“我從老家來了半個月了。”
“這幾年,你混得不錯吧。”他斜眼打量了一下吳尚榮:現在這個風雲人物一身塵土,滿臉帶著在各種天氣下跋涉和漂泊的痕跡。
“唉,還說啥哩。”吳尚榮撇撇嘴,以他鄉遇故知時的表情說“這三年,戶口戶口報不上,糧食糧食沒吃的。給人打零工,掙點錢買紅薯,還要來回跑一百多里路。火車上不敢帶,也沒錢起票,只能扛著走…這罪孽就別說啦,老二老三還好,那大小子在這兒白麵細米吃慣了,現在見了紅薯就哭。唉…”
“那你找縣革委會有啥用呢?”
“當初給我開除了,明明是個錯案,這你魏書記最清楚——那次沒你魏書記,我也沒命了——現在,文化大革命進入後期了,我來找找,還想回來。”
“那你就去找唄。”他望著縣革委會森嚴的大門,淡淡地奚落吳尚榮。
“唉,找啥哩。找了半個月,沒一個人答理我,都說比我大的案子還堆在那兒哩。噯,魏書記,”吳尚榮用和那天在暗室裡說話的腔調截然不同的語氣說“你能幫我一把不能?你魏書記救人救到底吧。”
“我咋救你?”他扔掉梨核,在褲腿上擦擦手。
“現時縣革委會的人我一個也不認識。啥‘老中青’,跟你一樣,全是造反的…噯,那裡面不也有你的老戰友麼?”
“嗐,啥老戰友!後來都成了對立面了。”吳尚榮自嘲地搖搖頭“魏書記,我也不是求你去說話。一提到我,那幫人跟吃了葡萄喝了醋一樣——倒了牙了。我只求你給我找個能把我家的戶口落上、有碗飯吃的地方。”
“唔,”他又掉過臉,用估價的眼光看看吳尚榮。
“可我們大隊只有農業活,你幹麼?”
“為啥不辦工業呢?”吳尚榮的臉變得生動起來“我們老家,社隊都辦起了工業哩,機修、製造、加工、塑料…還全。我是落不上戶,落上戶人家搶著要我。你魏家橋大隊在全省是數得著的富隊,辦工業還犯難?”
“這尕子跟我想到一起去了!”他高興得幾乎要拍大腿。但一瞬間又想到吳尚榮在他紅纓槍下的表現,即刻把已經在臉上展開的笑容變成冷笑:“嘿,癩蛤蟆想吃天鵝。咱們省,現時哪一個社隊不就靠那一把把糧食,還辦工業哩。這麼說,你是不願幹農業活囉?”
“唉,不是不願意幹,現在還談得上願不願哩?”吳尚榮說“我是可惜我這一身本事。不是在你魏書記面前吹牛,車、銑、刨、磨、鉗,汽車、拖拉機、水泵、電動機,我沒不會幹不會修的。”他知道吳尚榮不是說大話,過去在縣上他就耳聞這是全縣的一個“技術權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