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回無意相逢石玉珠班荊成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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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婆只朝老桑樹上仰望了望,便令屏退從人,悄告桓氏夫說:“令媛已與神木元靈相,身懷奇孕,須懷三年零七個月始能生產。所產子女乃先天乙木英所萃,生具異稟仙,落地便有一層青霞護體,水火刀斧所不能傷,稍遇機緣,立致仙業。只見那古桑逐漸枯萎,便是臨盆將近。只是生時極為艱難,令媛難免兇險。我如能來,自可無事,否則便須預為之備。現留靈符一道。靈藥兩丸,一為神嬰御劫之用,一為產婦催產保安之用。月份一滿,只看裡桑樹一死,到了子夜,如見風雷大起,正南方有火雲飛來,便該降生。賢夫婦速將靈符向空擲去,自生妙用;那藥也速給產婦服下,自可無事。
只是降生期不定,也許還會延後幾天,所以由那起,每夜均須由亥正守過醜初才可安歇。山中雷雨無常,最怕適逢其會。符只一張,先期誤用和到時遺忘,都是一樣債事。
只要把此關過去,母子平安脫難,神嬰成長,合宅飛昇雖不敢必,全家半仙之望,數十年後總可如願相償了。神嬰關係君家仙福至大,不可輕視。此時令媛最好聽其自然,不去管她,免生枝節,反而不美。”桓氏夫再三叩問姓名法號,道婆只不肯說。又拜請她到時相救,答說:“貧道意玉成其事,無如機緣不巧,我尚有一個約會也應在三年以後,到時能否前來,尚難定準,但可分身,必定趕來。最好仍作我不能來的打算,依照前言行事。還有令媛所生神嬰,易啟妖覬覦,我去以後,直到降生十年以內,切忌張揚,事越隱秘越好。對佃傭們只說冒犯山神,得了腹蠱,已然託人尋藥,到時自愈,不許傳說。生產前三,更不可令其出山,以防洩漏,惹出亂子,無人解救。只要嬰兒長到十歲,即使我三年後有了變故不能前來,無人傳授,他自己也必能參悟,勉力前修。那與生俱來的乙木具氣也目凝爍,足刁仗以防身,尋常妖水火刀劍已不能傷。除防他出走外,決無妨害。好自珍重,行再相見。”說罷,滿室金光,不知去向。
桓氏夫知遇仙人,又驚又喜,隨即依言行事。先還恐怕女兒肚子與俱長,年歲身子大小,支持不住。嗣見七個月份過去,便不再長大,那神身體卻一天比一天健實,只是相貌神情愈發醜怪,周身俱有青氣隱隱透出。穿著衣服還不怎顯,衣服一脫,遠看直似一幢青霞裹著一個小人影子,連面目都幾難分辨。頭臉因是無法遮蔽,更青森森地怕人。想起老道婆所說妖覬覦之言,著實擔了些心。
總算散仙隊裡該當出這麼一個奇特人物,桓家所居既極僻險,向無人跡;桓雍隱居時又留了一番心,諸事縝秘。所僱佃傭大都是家鄉年老舊人,共總四人,倒有三個是孤老。只有一個壯漢,已於前數年為他娶了室,移來山中同住。風景既好,出產又多,百物皆經預儲,輕易無須出山,待遇更優,情如家人。略為編些話一叮囑,全都守口如瓶,就是偶然因事出山,也無人肯向外洩。桓女除食宿外,每只在古桑之上起坐盤桓,傍晚方歸,永不離開,也不大說話。枝繁葉密,隱身其內,不近前細看,直看不出樹上藏有一人。
光陰易過,居然平平安安地過了三年多。桓氏夫算計女兒產期將近,起初沒有留意,不知女兒孕期。桓揹人盤問了好些次,好說歹說,只不答言。老道婆一去更不再來,惟恐延誤時機,只得常格外小心,看那古桑黃落也未。
這桓雍起來得特早,因是隆冬夜長,天還未亮。照例桓女不論冬夏,總是將出時,才往桑樹上去,從沒在天未亮前去過。桓雍見天還早,雖是歲暮嚴寒,百卉凋零之際,那桑樹依舊綠油油一片蔥寵。老道婆又說桑葉在裡黃落,女兒分娩應在樹枯以後,這幾桑樹愈加繁茂,想必時還未到。又因女兒近儘管神采鮮瑩,但是睡眠極少,飲食也愈稀微,一聽後室沒有聲息,當她睡,未做理會。
桓子名叫超群,人極好強向上,每都在天未明前,一人去到屋外廣場上,獨自勤練家傳武藝,盛暑奇寒,永無間斷,全家以他起身最早。近以乃妹將產靈嬰,也是時刻都在留神。桓雍起時,他剛剛穿衣走出,待不一會,忽然跑進,急喊:“爹爹,快看妹妹。”桓雍忙往後室一探頭,女兒已然不在。山中狼多,門字封閉甚固,桓子出時門並未開,也無聲息,竟不知怎樣走出去的。桓也是聞聲驚醒,老少三人連話都顧不得說,匆匆披上棉衣,相繼趕往屋後。外面正下著大雪,雪花飛舞,曉朦朧中,遙見後崖老桑上有一幢青氣,忽上忽下縱落如飛,隱隱聞得女兒哭訴爭論之聲。桓女生賦異稟,幼承家學,雖然八九歲上已能援著十幾丈高的崖樹輕輕下落,似這樣平地飛身一縱十餘丈,卻是從未見過。因那老桑繁茂如初,立風雪之中一絲不動,也無異狀,才略放心,只不知女兒何故如此。正待近前詢問,桓女回顧父母兄長趕來,忽然住口,縱向桑樹枝上坐定,一任呼喚不再下來。桓子援向樹上盤問,只不說話。桓氏夫又上樹去,屢問不答。嗣以孝道再三勸說,桓女倏地暴怒,朝當中樹幹亂抓亂咬,桓氏夫因見她連神情有異,疑是瘋狂,便硬抱她下來。桓女竟不似往倔強,一抱立即相隨同下。
到家以後,父母兄長屢次盤問,她只口角微動,苦笑了笑,兩眼青瑩瑩落下兩滴眼淚,仍和啞子一般,默無一言。尤怪的是,由當起,便在家中兀坐,也沒有再往桑樹上去。家人因其反常,防有他變,夜輪陪守。直到過年初,均未有事,老桑也未黃落。桓女飲食也越來越少。身邊藏有一個桑瘦挖制的木瓶,每除卻在室靜坐外,便將那瓶取出展玩,人要索觀卻是堅持不與,也不知她何處得來。
桓雍算計早過了道姑所說時限,心正愁急。這早飯後,桓女忽向父母兄長一一跪拜。然後跪在父母面前,含淚開口道:“女兒不孝,遭此孽緣,父母恩深,不加罪責,反倒費盡心力,百計調治。尤其這三四年中,使父母兄長夜焦愁。近半年來我守仙誡,恐洩天機,狀如聾啞,更累父母憂急。負罪如山,心如刀割。女兒早該分娩,因是不捨慈親,意少作團聚,才多延了三個月份。如今腹內靈胎已早成,不能再延。此子因差一劫,落生乃是女體。女兒為了成全靈嬰,使其五百年後遇劫能夠避免,血體全都耗盡,生後七命必不保。所幸生前骨不差,又得了靈木氣,雖只三年修煉之功,居然悟徹玄機,本身血髓雖桔,元神卻極堅凝。此去投生,轉劫重修,便可成就仙業;比起暫兔一死,得享修齡,遲早乘化歸盡實強得多。
“那年來的道婆,乃戊土之轉世,修成仙體,她與嬰兒是天生剋星,前此之來,是想借救女兒為由,殘害嬰兒,遂她私願,實非好意。去冬她如到此,女兒或可暫免,嬰兒之命必不能保。也因宿孽尚重,前年去年正當她應劫之時,去冬未來,諒已應了劫數,嬰兒能得成長,總算天幸。不過她說的話有好些卻是真的。崖神木應三場大劫,頭一劫乃是乾天丙火。這時嬰兒初出母胎,靈元未固,本身乙木氣也未凝鍊,本來最難抵禦。但是對頭除報仇外,尚還存有自利之心,並不想將嬰兒當時化成灰燼。她惟恐到時不能趕來,所留靈符具有五行生剋之妙。一經如法施為,先化為一片玄光華,與侵害嬰兒的丙火會合。然後化生出戊土的威力,變作一幢白光黃氣,飛回來,將嬰兒全身裹住。由此乙木之便為戊土庚金所制,再也不得成長。可是終年身有青黃光煙圍繞,水火刀兵仍是不能傷害。在她以為女兒仗她活命,全家信服,必能好好保持,等她十四年後轉劫脫難,再借引度成道為名,將嬰兒騙去,稱她多年妄想,所以儘管利令智昏,沒有便下毒手。卻沒料到靈木轉劫託生,雖比她晚了二三百年,基造詣卻比她強得多;尤其得天獨厚,未轉世前早已通靈變化,附在古桑之上,千百年來刻意韜光隱晦。
女兒孕不久,便能靈相通,對她陰謀詭計已有破法,即使到期趕來,也難如願,何況不來。此時不但不能傷害,反可借她那道靈符來御天劫,使與乾天丙火同歸於盡,真乃快事。
“至於如何應付,女兒早已在暗中有了準備。事情就應在今宵,申以後桑葉便會黃落。請父母到時一任女兒行事,萬不可驚慌攔阻。否則白受一場虛驚,累及他人,幹事仍然無補,甚或女兒元神也為天火所傷,投生不得,就後悔無及了。起初父母只因不知底細,夜憂急,現已明說,務求釋念寬懷。門前不遠打稻場上有一株小桑樹,到了亥正女兒走後,爹爹可拿著靈符,守在離那小桑樹十丈遠近的石之中,只等到了子時,雪勢忽止,風雷大作,正南方有一團火球飛向小桑樹上,待要下落之際,速照對頭所說將符擲出。不論形勢多麼險惡,人絕不會受傷,無須害怕,一過於正,大功便可告成。
那時女兒身在崖老桑之上,靈嬰也在丙火飛來之際降生,事完自會下來。此後女兒尚有六七天的活命,未死以前人還是好好的。女兒父母深恩,無以為報,懷中木瘦瓶內貯有少許靈木仙,服後可以長生健體。嬰兒本是靈木化生,從小即能自修。至於她肯不肯引度父母兄長,須看各人緣法,尚不能定。瓶中仙乃腹中靈嬰的氣所聚,長聚斂,費了不少心力,僅得少許,所以還想多積一些,以增靈效。雖然此事不是嬰兒所願,無如她元胎已早成長,除元神尚寄樹上外,所有乙木氣為護元胎,全附在女兒身上,又是由漸而進,徐徐誅求,無力見拒。女兒一死,甚事從緩,第一先將此瓶取出,趕出院去,面對東方,分服下去,再把女兒平葬,用壇裝好,埋在崖老桑之下。服時越快越好,免被嬰兒看見生心,或是搶奪了去。還有對頭本心想救女兒,所贈靈藥至少也能保得十年壽命。因覺人生終有一死,女兒又急於轉劫,正好轉贈哥哥服食。即使無甚遇合,此丹功能起死回生,好人服了永享修齡,總可如願了。”桓女終沉默已有三年,桓氏夫父子三人忽聽她侃侃而談,言語真摯,至情,始而相顧錯愕。及至聽明言中之意,才知她到了時限,產後即死,不滿腹悲酸,又憐又愛。幾次想要勸說,不令即死,擬以道婆所贈靈丹和木癭瓶中靈續命,俱被搖手攔阻。話才說完,桓早忍不住一把摟住悲哭起來。桓女恐父母傷心,再三勸譬解。桓雍自能權衡輕重,知道無法攔阻,逆她反而不好,便一面勸住子,一面想趕向崖後看那老桑黃落也未。桓女悽然道:“爹爹不必擔心,女兒一切皆有成竹。外面風雪嚴寒,事應子夜,桑葉黃落不過一個先兆,既已知道,不必再出去受凍了。”桓氏夫聞言,自是不免傷。桓女一再婉言解勸,知是定數,也就罷了。
桓子出外連看了三次,果然那株青枝綠葉的老桑,始而樹葉發黃,漸漸變為枯乾,忽然一陣風過,殘葉全都凋零,紛落如雨,只剩老幹訝,立雪風之中,颯颯有聲,了無生氣。雪仍下個不住。因時愈近,桓女雖說家中無須準備,桓終不放心,一切仍按尋常生產佈置停當。桓女依在父母膝前,寸步不離。只桓子一人不時出外探看。
那打稻場就在桓家右側,斜對著崖上老桑樹。有一石臼,高約三尺,上面搭有木架,中懸石杵,以備音稻之用。田事已畢,一片平地,空無一物,相隔左近幾處桑林均遠。
這時雪已積厚尺許,桓子為那石臼要備藏人之用,曾去打掃積雪,仔細查看,並無小桑生出。及至桑葉黃落不久,忽有一株極細桑苗破雪而出,便歸告乃妹。桓女堅囑此時不可再往探視,到了傍晚自能長大,並令佃傭人等各自在屋中,不要出來,以免大驚小怪。
入夜,桓子偷往探視,間那棵小桑苗已半尺,枝葉紛披,亭亭若蓋了。桓女聞言,喜道:“想不到神木華已盡,猶有如此神通。今晚只要能照我所說行事,不生出別的枝節,決可無礙了。”捱到亥初,桓雍惟恐誤了時機,堅持先往,老早便飲了點酒禦寒壯膽,帶上老道婆所給靈符,去往稻場石臼之中埋伏等候。桓、桓子也要隨去,桓女再三攔阻,才行作罷。桓女又對桓子道:“我家世代單傳,爹爹只生哥哥一人。嬰兒因是神木附體,生有靈慧,只記我一人恩義,對父母兄長推愛無多。木瘦瓶中靈是她元,最為珍惜,被我強行取來孝敬父母,求一高壽。此事要遲嬰兒多年功果,大非所喜,她雖不致因此懷恨,心終難免介介。起初我原說是為她吃苦送命,陸續勒索了來。服時不被發覺最妙,如被發覺,大來如見詞怨望,或是出口風,可對此女開導,說我因報親恩才有此舉,全是我的主意,與父母無關;並將今晚全家為她如何出力御劫加以粉飾,時常提說。此十年中相待更要從厚,不論她行徑如何,不可以加以斥責。只要她有了恩之意,不但全家得福,將來子孫中必有一二人受她接引,豈非佳事?”桓子一一應了。
桓女重又拜別母兄,又去稻場上向桓雍道:“女兒本擬走後才請爹爹出來,爹爹偏是小心過度,白受了多時寒冷。現在時已將至,分娩之後便許不能說話,諸望寬懷,依照前言行事,勿以為念,女兒去了。”說罷,拜了幾拜,縱身一躍,滿身青霧環繞。那小桑樹上也冒起一股青氣,簇擁著桓女,直往崖老桑之上飛去。桓雍知在緊急之際,不顧悲傷,藏身石臼之中,留心守候。雪仍未住,一片茫,除影綽綽看見前面小桑樹上不時發出一點青煙光外,什麼也看不見。等了片刻,沒甚動靜。方愁雪大目,如丙火飛來,一個疏忽沒有看出,便要誤事,忽然狂風四起,聲如湧,隨即雷聲大作。
隆冬大雪,天氣突發巨雷,自然駭人。桓雍不敢怠慢,一面暗運氣功抵禦嚴寒,以免手足凍僵,不便施為;一面持著靈符,全神貫注前面,準備應變。
一會風雪漸住,那雷火電光卻在稻場上盤旋不已。倏地一個震天價大霹靂朝小桑樹打下來,電光照處,眼看打中,樹上忽冒起一幢青煙光,竟將雷火衝盪開去,隨聲而滅。那雷一個接著一個,只離樹梢三五丈,便被青煙衝散,始終未被打中。似這樣約有盞茶光景,雷火持久無功,似已暴怒,先是盤空蓄勢,轟轟連響了一陣。猛然電光雪亮,連閃兩閃,嚓的一聲爆響,七八團拷栳大的雷火夾著萬道金蛇,由四外集攏,齊往中心打將下來。桓雍生平從未見過這麼聲勢猛烈的巨雷,雖有一身好功夫,也被震得魄悸魂驚,耳鳴目眩。同時那雷火勢雄厚,雖被樹上煙光阻住不能下擊,並不似前此一衝即散,依舊停在空中上下盤舞,互相磨蕩滾轉,發為怒嘯。
桓雍藏處離樹不過十丈,大有當頭下擊之勢,越顯可畏。算計時辰已至,丙火未來,雷已如此厲害,不驚懼憂惶。猛一抬頭,瞥見正南方暗雲中似有極紅亮火星出沒,不心中一動。晃眼之間,那團火光已由小而大,由遠而近,穿雲而來。來勢之神速,無與倫比,乍看還在天邊,不等看清,便已飛近。到了面前,變成百丈火雲,直朝小桑樹上罩去。幸是桓雍有成竹,時刻都在提防,動作也是極快,心隨手動,火雲還未罩向樹上,手中靈符己是向外擲去。只見立即化為一團玄光華,捷如影響,直向對面火雲飛去,火雲一到,空中迅雷恰也突然爆發,打將下來,於是三面相撞,個正著。只聽轟隆之聲,宛如天鳴地叱,山崩嶽墜。雷聲響過,火雲玄光融成一體,閃了兩閃,化成一幢白光黃氣,正要往小桑樹上罩下。說時遲,那時快,就在丙火、癸水相剋相生,雲光閃爍之際,那株小桑樹突往地下縮沉下去。同時由崖老桑之上,星趕月般接連飛下三點拳大青光,直投白光黃氣之中,叭叭叭三聲極清脆的爆音過處,全部消滅,化為烏有。
桓雍料知大功告成,忙由石臼中縱出,路遇其其子,便同往屋後趕去。剛到崖老桑之下,便聽兒啼之聲宛如松濤,即清且洪,不悲喜集。桓連忙飛援上崖,到了上面一看,桓女坐在密枝上面,懷中抱著一個相貌奇特的怪女嬰。上衣撕破半邊,右肋骨裂開半尺來長一條口子,並未血,正用手捏攏傷口。好似力已竭,面如金紙,累得直,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桓見她疲乏已極,又見肋下裂口,只當御劫時受了重傷,又疼又愛。顧不得細看嬰兒,忙喊丈夫、兒子取來布,將女兒母子裹定,緩緩縋下,雙手捧起,趕回家去。
桓雍見女兒身上青氣已然散盡,和尋常人一樣。所生女嬰卻是青氣由皮裡往外透出,隱泛青霞,宛如雲蒸霧繞,十分濃密,不近前諦視,幾連眉目五官都難分辨。那相貌更是醜得異乎尋常,比起乃母還要難看十倍。身材是又瘦又小,通體作青藍,滿身滿臉都是老樹皮一般的大小皺紋瘦塊,通體沒幾片平整之處。闊鼻如箕,上有五孔。眉耳都如桑葉,紋絡顯然。嘴如臥蠶,獨作灰白。額生三隻圓眼,大如蠶豆,初生不久尚還閉著,微一睜開,便有三點藍晶光遠數尺。從前額直到腦後滿是綠蓬鬆,尤怪的是下半身奇長,幾及全身十之七八,穿著一件形似披肩的短衣和一條短圍裙,看去青茸茸又滑又細,非絲非,不知何物所制。像是新穿上的,平也沒見女兒做過。明知怪異,但也無法。
桓雍因見愛女疲敝,令其將嬰兒抱過。嬰兒偏戀在母親懷裡,死不離開,力大異常,桓竟強她不過。且喜女兒脅下傷口業已合攏,只剩一點痕印。忙又把備就的湯粥與女兒服用,桓女只把頭搖了一搖。夫二人想不出主意,只得任其安臥養神。守到次早,桓女方始睜開雙目看了看嬰兒,喊聲爹孃。
桓女事前早把應說的話說完,曾囑父母兄長在她分娩以後,當著嬰兒不可多言。桓終究是婦人之見,心疼女兒,想起愛女吃苦短命,都是桑樹作怪,嬰兒相貌又那麼醜怪,老大不快,儘管桓雍在側示意攔阻,仍是絮聒不休。先間桓女身體如何,並勸吃點飲食和產後應用的湯藥。嬰兒只睜著光四的三隻眼,依在產母懷中注視靜聽,並無異狀。
後來桓因女兒說血已盡,不是藥石所能奏功,不肯服藥飲食;又聽說嬰兒是裂脅而出,未經產門,不知彼時女兒受了多少苦難:忍不住發話道:“你說那老道婆是土,又是你的對頭。照你爹昨夜所遇情景,沒她那道靈符,且敵不住那天雷天火呢。你如今血已枯,只有七天壽命,就生下這麼一個報娘女,不知所為何來?老道婆說她給那丹藥能夠救你,為什麼偏不肯吃呢?”說時恰值桓雍父子在外屋用飯,沒在室內。嬰兒忽然滿面怒容,目閃兇光,不住口發出怒聲。吃桓女一把抱緊,附耳急語,急切間未被掙脫。桓因她長相奇醜,怪眼時常放光,一個初生女嬰,並未放在心上。
桓女產後力薄氣弱,專一壓制勸嬰兒,不暇再顧別的。直到桓把話說完,看出情形有異,嬰兒也已寧靜,不再暴躁。桓女連急帶累,已是面無人,息不止。直到父兄飯後入室,方才把氣緩過來,朝乃母看了一眼,悽然說道:“女兒早已說過,一人得道,九祖昇天,女兒今生雖然受苦短命,轉世卻有成仙之望。女兒與神木乃是患難夫,理應同仇敵愾,他仇即我仇。休說此番遇合是福而不是禍,即使那丹藥能夠起死回生,女兒怎肯領受對頭的好意?何況還不能呢。她那丹藥已被女兒譭棄,不相干的閒話提它則甚?神嬰躁未退,照此情形,女兒怎放心去呢?”桓還要說時,桓雍已聽出女兒語藏深意,忙暗扯了她衣服一下,接口埋怨她道:“那丹藥已然毀掉,此是定數,提它有甚用處?你快吃飯去吧。”桓這才警覺說走了嘴,恐於女兒有礙,不敢再說,強忍悲憤走了出去。
嬰兒除生母外,誰抱也不肯。桓走後,桓女附耳悄悄說了幾句,她忽然徑向桓子撲去。桓子早受乃妹指教,忙即接抱過來。因知嬰兒生具神力,抱時暗運內功微試了試,竟如無覺,好生駭異,一面含笑撫,一面問妹子:“神嬰可要吃點什麼東西?”桓女道:“她只飲點雪水,連人都不用。我也無給她吃。不知怎的,適才聞得外面飯香,她和我說想吃一些,偏又和娘不甚投緣。我說這裡的田是爹爹和你率人種的,她才答應吃飯。本來不想叫她吃煙火食,一則她倔強,再三索討,沒有不依;二則我想讓你們甥舅親熱,才行答應,她暫時還不願到外間去,可請爹爹把飯粥各盛些來,你自端去喂她吃,只不令她動葷好了。”說時,桓雍已隨桓走出,聞聲端了飯粥走進。桓女見飯上面夾有素菜,想要攔阻,嬰兒己食指大動,饞涎滴,口中哇哇亂叫,不讓再往外端。
桓女知攔不住,只得聽之。嬰兒吃得香甜已極,幾口便把大半碗飯粥連菜一齊吃完,意猶未足。未了仍由桓女朝她怒叫了好幾聲才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