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回同是避秦人異域班荊成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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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產婦母子未醒,便不去驚動。將粥靠在火旁,手足一伸,了一口氣,便仰身躺在地上。山中氣候雖是晝熱夜寒,幸而那在向陽一面,面積不大,再一生火,暖和異常,赤身躺在地上都不覺冷。連按產婦母子的脈,均甚良好。只是糧食無法覓取而已。
顏-躺在地上,身逢絕境,滿腹俱是冤憤悲苦。今九死一生,勉強度過,明又當如何?左思右想,無計可施,哪裡還睡得著。煩憂了一陣,又想起間那隻黑虎,看去頗似通靈,畜生終是畜生,不懂得什麼情義,剛把瘡傷治好,便跑沒了影子。它先不將刀箭抓落,或許明還可打點路過的野獸充飢。匆忙中逃了幾十裡山路,也不知被它甩落何方,其勢更不能前去尋找。僅剩愛的一把小佩刀,濟得甚事?悔不該來時自恃武勇,不信人言。又因囊中空乏,急於到達地頭,貪圖近路,抄行這種沒人經過的荒山野徑,以致愛產,鬧得萬分狼狽。為今之計,除了盼明午前萬一能有趕墟山人經過,求救而外,只有拼著死中求活,舍了行囊用具,背了兒冒險上路,免得坐以待斃了。
這時已當深夜。顏-正在情急呼天,哭無淚之際,忽聞虎嘯之聲遠遠傳來。嘯聲住處,鄰近一帶許多獸嗥猿啼之聲全都停歇。接著一陣山風吹過,又聽遠遠有人語喧譁之聲,隨風吹到。側耳一聽,卻又寂然。明知荒山深夜之中哪能有此,必是神散心昏結成的幻想,說不定還許是山魈木客之類故玄虛呢。想到這裡,益發懸心吊膽,手握那柄斷臍帶的小刀,瞪眼望著口,以防不測。
過沒多時,果聽外有了響動,益發情虛害怕。方在失驚,便聽口上層一塊栲栳大的山石被外面東西抓落。緊跟著又是拳頭大小兩團碧熒熒的鬼眼電一般進來。火漸熄,月光又照不進來,越顯兇焰可畏。心想:“絕境之中,偏來鬼魅,夫父子定同歸於盡了。”反正難免於死,未後把心一橫,也不再害怕,索定睛注視,看看到底是什麼怪物。暗中連用全身之力,表面裝作鎮靜,等怪物進來時,照準要害拼命刺它一刀。成功固好,不成功,只好算是命該如此。便和那雙怪眼相持有半個時辰,俱無動靜。
忽又聽風送人語喧譁之聲,由遠而近,那雙怪眼又來晃了一下。
這次顏-因嬰兒落地至今,未聽再啼;連那產婦也是吃了一頓落生食以後,只是一味酣眠,不言不動,與常理有異。連按幾次脈象,卻是上好的,越想越覺稀奇。趁著怪眼退去,忙踅近產婦身前審視。這地方恰當口的斜側面,剛巧怪眼又來窺探。退時,一眼看到怪眼四圍烏茸茸的一團,月光照在上面又黑又亮,微聞鼻息咻咻之聲,不心裡一動:“裡見那隻黑虎也是一雙藍睛,莫不是它去而復轉?”輕悄悄走近口,還不敢就從上面去望,先就下面石縫中往外一看,果然是那隻黑虎,心中大喜。同時人聲喧譁也越來越近,分明就在裡遇虎奔逃的那一帶山徑之間,只是被側面崖角遮住,看它不見。有了這隻黑虎,雖然膽子一壯,畢竟這般深夜,怎會有人結隊山行?那喧譁之聲來得太怪,不得不加慎重,還不敢遽然出與虎相見。待等那喧譁之聲走過,看看來的是人是怪,再打主意出去。
顏-正在驚疑,忽見左側林薄中火光明滅,閃爍不定,好似有多人持著火炬在林中穿行。同時人語微聞,與林木搖風之聲相為應和,已離口不過二十多丈遠近。方料來人是漢人與山人合組而成,往深山中採辦珍貴皮革的獵隊,方在替黑虎憂急時,那黑虎忽然長嘯了一聲,兩隻前爪起處,堵的石塊全被抓落,拋向一旁。接著,又聽多人歡呼之聲。顏-剛一怔神,那夥人已到了前,朝著黑虎伏地跪拜。定睛一看,約有百十多個,俱是山中常住的半山人,各持火把刀矛弓箭,有的頭上頂著竹簏。那黑虎又輕吼一聲,眾山人才行立起。黑虎也緩步走入山人隊裡,用口銜著一個老人,扯了一下,回身便走。老人跟著黑虎來到裡,一眼看見顏-,慌忙下拜,口中說道:“原來你家就是黑王神的朋友麼?今晚差點沒把我們嚇死。”顏-連忙扶起老人一問,才知道那一帶地方名叫虎神峰。土人所居地名青狼寨,離此地還有一百多里的險-山路。山人相傳,百十年前本山便出了這隻黑虎,起初都不知它是虎神,還集人打過。誰知那虎通靈,無論多少人,使用多少刀矛箭石,全被紛紛抓落,不能損傷分毫。最奇的是,它並不吃人。人如犯了它,它只將為首的人撲倒,或是咬斷他一手一腿,或是抓破面門,大小帶一點傷,便即放其逃回。有這麼兩三次,山人立時改了念頭,事之如神。那虎不吃人,見人尊敬它,從此便不再傷人。
過沒多時,青狼寨不知從何處竄來了千百頭青狼,大的竟有驢子般大,爪牙犀利,厲害非常,寨中人畜不知被它們傷了多少。正在惶急無法,這來了一個老和尚,說是貴川黔靈山圓覺寺的長老。因為上年寺中跑了一隻猛獸,四尋無著,聽說在這一帶山中。
那猛獸聽經多年,業已通靈,恐它危害人世,昧了本,特地跟蹤前來度化,路過求宿。
問是何獸,卻又不肯明說。寨中山人便對他說青狼為害的事,間他有什麼法子。
正說之間,千百青狼忽然蜂擁而來。眾山人一見不好,紛紛逃入寨中躲避。只把老和尚丟在外面,救他不及。方以為他必為青狼分了屍,誰知老和尚舞動一竹杖和狼打,口中大聲唸咒,看去頗有本領,狼連被他打死了好幾十個,無奈那狼又大又兇狠,越來越多,一面搶著分吃死狼,一面紛紛向老和尚撲去。眼看危急萬分,忽聽一聲虎嘯,接著便見那黑虎竄山越澗,如飛跑來,縱入狼群之中,連咬帶撲。那狼倚仗狼多勢眾,兀自不退。虎神更巧,保著老和尚假裝敗逃,先退入寨左死峽谷之內,等把狼群全數誘進谷中,然後馱著老和尚一縱數十丈,接連幾縱,從狼群頭上飛身出谷。一人一虎,在谷口一攔,再一步一步前進。那狼上前,自然是死;不上前,被它趕近身去,也是個死。
谷口不過五六尺寬,兩邊是滿布青苔,油一般滑的排天峭壁,既深且窄,又沒有退出的道路。只聽群狼慘嗥怒嘯之聲,震得山鳴谷應。約在兩個多時辰,上千兇狼全被那虎抓死,一個不留。眾山人慌忙出寨,打算朝和尚、黑虎跪謝,請進寨去供奉。剛出寨門,便聽和尚對那虎道:“這裡正是你等人的地方,不過還得多年,我師兄才能轉劫到此。
今雖然替人除害,只是殺孽太重了。我不久即去,再見無。趁此餘時,隨我回山懺悔些時,再來等候機緣吧。”說罷,跨上黑虎。那虎吼了兩聲,便竄山跑去,由此不見。
山人俱當和尚是廟中菩薩化身來此除害,那虎定是虎神無疑。事後把狼皮賣給漢人,得了不少東西。過了三年,那虎忽又在山中出現。因有這些神異之事,益發把那虎奉若天神,平都叫它作黑王神。每值初一、十五,必集人抬了果菜前去供奉。青狼寨與虎神峰的得名,俱由於此。
自從那虎去而復轉,青狼寨數十里方圓以內,便絕了虎狼之患。可是虎神常住的虎神峰這一帶地方,毒蛇猛獸卻是比前增多。除了趕上四季六個大墟集,偶然有一兩幫漢商行客,仗著人多,貪著路近,順便還可採些野生藥材,趁午前後,趕過此峰外,平常休說三兩人,便是十人八人拿著刀箭,也不敢輕易闖過。
青狼寨的酋長,名喚黑頭仡佬岑高,是前寨主藍大山的女婿。大山死後無子,繼為寨主。人甚明強幹,武勇非常。這晚飯後,正在寨前草坪上與手下土人吹籤擊鼓,練習舞蹈,準備內往明月壩去趕第一個夏墟,忽見一隻絕大黑虎走來。岑高來只三年,乃嶽便死,接位不久。原是山民招贅,對於虎神顯聖,獨除千狼之事,雖然也聽說過,並曾隨眾供祭過幾次果蔬,只是耳聞,並未親眼見過。偏巧虎神到時,又是他頭一個看見,匆促之間,忘了前事,仗著武勇,也沒和別人說,張弓便。虎神通靈,怎會被他中,一縱十丈,一照面,便用爪抓落弓箭,將他撲倒。等到岑高的子藍馬婆和別的山人發覺趕來,人雖未死,一條持弓的左膀已幾乎被虎壓斷。藍馬婆和那些年紀略大的老人,認出那虎是黑王神。因它業已多年不曾在寨中出現,夜間到來,又將寨主撲倒,先疑是前供祭之物有了缺點,前來問罪,連忙伏地跪求寬恕。誰知虎神雖將岑高放起,仍是朝著眾人連聲吼嘯,不肯退走。藍馬婆嚇得不住許願,虎神兀自將頭連搖,一會又去挨次往回扯了扯眾山人的衣角。
眾山人正無計可施,岑高身受重傷,又恨又怕,本想查探那虎的巢,見虎不退,知有事故。又疑虎神久受供祭,或者有甚好處。便高聲說道:“我等連問許多,黑王神只是搖頭,不肯回山。莫非虎神峰虎王內有事?或是有甚東西要命我們去取麼?”話才說完,虎神果然將頭連點。岑高派出多人,拿了弓刀扁擔跟隨前去,虎神又橫身攔住。
畢竟岑高機警,幾經指物指人間詢,連人帶虎,俱費了不少的口舌和表情,直到眾山人除隨身器械外,又帶上火把、食物、兜子、竹麓等用具才得起行。
藍馬婆因要醫治丈夫的傷,不曾跟去,只派了那向顏-答話的老人率領眾山人前往。
虎神當先開路,不時回望。山路奇險難行,又有猛獸毒蛇之患,平雖是畏途,因有虎神同行,眾山人俱都膽壯起來,一路呼前搶後,興高采烈,巴不得早些到達神,為神效力,以求福佑,就這樣奮力前趕,還走了好些時,方離峰腳不遠。虎神見眾人比較上了坦途,不致失墜,才長嘯一聲,朝前縱去。顏-在中所聞,便是虎神的嘯聲。虎神到達外,又過了片刻,眾山人相繼趕到。顏-與老人相見,得悉經過,不由驚喜集。
顏-因知山人素畏鬼神,自己正在窮途,難免需助之處甚多,便把為虎醫瘡,以及初次跟虎追逐之事俱都隱起。只說自己久慣在甫疆走方行醫,初經此地,誤入深山,子忽然分娩,剛生下一子,虎神便來垂佑,代自己抓開崖壁,成了一棲身,隨即走去,不想竟將諸位請來相助。又說虎神神通如何廣大,一聲長嘯,毒蛇猛獸紛紛逃竄,不敢打門前經過等語。眾山人因見顏-夫留在荒山古蛇獸眾多之地,又生了一個嬰兒,居然無恙,未受侵害,不但信服異常,便連所產嬰兒也疑是天神下界投胎,否則虎神怎會這樣出力保護?當下忙將備就的兜子以及竹麓中的食物果子一齊獻上,任憑顏-食用。
顏-心神略定,正覺有些腹飢,因為忙著使產婦離開險地,匆匆取了一塊糌粑、一塊牛,要了一火炬,邊吃邊往中走進。拿火一照,產婦、嬰兒臉甚是紅潤光亮。
尤其顏,絕不似初生產的神氣,只是睡未醒。一按脈象,比前更好。微微推了幾下,連喊多聲,終未醒轉。嬰兒也是如此。懷疑地非善地,不宜久延,只好抬到青狼寨,再行細心診治。於是便將兜子等拿進,匆匆將產婦母子抱置兜子以內,用衣服蓋好,搭上草蓆,由兩個山人用竹竿抬起。又將藥箱、行囊、用具收拾好,出放下,先朝黑虎拜謝。那黑虎竟懂謙遜,跑向一旁避開。眾山人見虎神都不肯受禮,越當顏-必有來歷。
因他赤著上身,各自搶著脫了麻製成的上衣要他穿,哪裡還肯容他自背東西,早分把藥箱、行囊背上了身。又抬過一個兜子,與他乘坐。顏-一則勞乏過度,前途險峻遙遠,恐難步行;二則外不比中,深夜山風甚寒,委實也覺得有些冷。知道這夥人敬畏神虎,因屋及烏,休說他們自己情願,就是任意役使也不妨事。便也不作客套,樂得舒舒服服讓他們抬了起身。
顏-上兜以後,那虎仍是前行開路。眾山人持著火把,抬人攜物後隨。行經山深之處,也有各種猛獸,見了火光,吼嘯來撲。還未近前,那黑虎好似故意賣,先只一聲悲吼,立即辟易,不聞聲息。有時走到比較平廣之地,又有吼嘯,那虎懶得再吼,那些猛獸便趕近前來。有的望見虎影,便已嚇退;有幾隻豺狼之類求食心急,由轉角處面趕來,恰和那虎對上,等到見虎逃,已經無及,只一照面,虎爪揚處,立時屍橫就地。
山人便趕上前去,用長矛挑起,回寨分食,無不興高采烈,欣喜狂。
漸漸行離青狼寨只有裡許之遙,為首老人計點所得野獸,竟有二十多隻,此行可謂不虛,好生快活。正行之間,那虎忽在道旁停步,放眾人過去。顏-看出它將要別去,連忙住了兜子,下來低聲哀祝道:“我顏-劫後餘生,正值患難之中,內子深山產子,窮無所歸,如非尊神相救,父子夫三人縱不為山中蛇獸所,亦必餓死溝壑。大恩大德,不特身受者沒齒不忘,便是我那死去的列神列宗,亦當銜結於地下。不過此時雖仗神力,得有棲身之所,但是初到甫疆不及一年,平蓬飄梗浮,行蹤無定,對於各種土著的情形習慣均非所諳。聞得他們避忌甚多,人復野悍,漢客少有觸忤。便無幸理。人皆異類,舉目無親,倘有憂危,何從呼籲?明知塵俗山寨非尊神所宜居,怎敢相求同住?
惟望不時存臨,憚有依恃。彼輩素重神命,見神常至,必加厚遇。但俟嬰兒足月,可以負而行醫,便即他處謀生,並非長此讀擾。不知尊神允否?”那虎聞言,不住將頭連點。
又走向產婦兜旁,將頭伸進去聞了聞嬰兒。然後朝著顏-,把那隻受傷貼有膏藥的右足揚了兩揚。長尾搖處,扭轉身子,一聲輕嘯,雙足一蹬,便飛也似朝著來路,翻山越澗而去,晨光高微中漸漸沒了影子。顏-見虎揚爪,才想起它還得換藥。又見它戀戀嬰兒,彷彿關心甚切,料它後必要再來,心中略放,重又上兜起身。
老人因將到達,早分出兩人前往寨中報信。走沒多遠,青狼寨女寨主藍馬婆已得了信,帶了一子一女和全寨山人來接。說:“寨主因為惱了黑王神,身被抓傷,正在上調養,不得親,望乞黑王神的朋友不要見怪。”雖是山女,說話極為謙恭。當下把顏-夫接進寨去,款待甚優,並撥了四名山女服恃,先在寨中居住。一面命人在寨外近山口處搭蓋高架竹屋,以為顏-住室,等落成之後,再為遷居。
顏-在寨中匆匆安置好了子,照俗禮向女主人答了謝。回來見產婦、嬰兒兀自不醒,不時按脈,仍是好好的,心中益發疑慮,以為奇症。想了許多方法,灌了好幾次藥,終是無用。他哪知產前服了異果之故。似這樣目不睫,晝夜守護,等過了三三夜,嬰兒首先醒轉,啼哭索食,聲音甚是洪亮,又是子前鼓脹,兩翹,不知何時汁已將前後衣服溼透。忙把小兒抱近身去,正待讓產婦湊上身去喂,說也奇怪,初生才只三的小兒,不特筋骨堅硬,體格健壯,竟能爬行伏在乃母身上食,咕咕有聲。
不多一會,產婦也漸漸醒轉。顏-這才放寬心,將備就食物,端過去與她吃了好些。重按了按脈象甚好,產婦身子也甚安適,一些也不顯產後柔弱之象,只不知三昏睡是何緣故。顏問起前事,怎得有了棲身之所。顏-把經過奇遇說了,俱都謝神虎不置。
顏見顏-飽經憂患,一連累了數,好在室中有山女服侍,自己行動自如,神健康,再三矚咐安睡些時。顏-擔心子,一直忘了拜謁本寨寨主,疲極之餘,一著枕便睡了一整天。第二早起,還未醒轉,顏忽見藍馬婆情急敗壞,跑將進來,因為走得匆忙,沒有看見屋角竹榻上安睡的顏-,一直奔到顏前,急喊道:“你的丈夫呢?”一言未了,虎王雖是初生嬰兒,一則生具異稟奇資,二則連吃了異果化成的靈,天生神力,靈非常。彼時正趴在乃母身上吃,忽見一個其勢洶洶的面生婦人跑來,小心眼裡以為她要和乃母相打,哇的一聲,一側身,伸出堅硬結實的小手,對準藍馬婆臉上便抓。藍馬婆驟不及防,竟被他這小手抓得生疼,心中大怒,想回手打,又覺不好意思。偏巧顏震於來勢,忙著應付,更不料小兒有此大力,也未安道歉。又恰巧顏-聞聲驚醒,走了過來,便疏忽過去。由此藍馬婆也不喜他母子,以致後鬧出許多事故。不提。
顏-一問來意,才知他夫入寨以後,第二天起,黑王神連來了三次。因它從不走進寨門,山人見無甚表示,供它果菜又不吃,誰也沒想到它是前來查看顏-夫待承安全如何,也就罷了。誰知今早有兩個寨中的百長採了新瓜,坐在寨前石上,連吃帶談龍門陣。一會談到顏-夫的事,不知哪一句說話錯,稍有冒犯神客的地方,黑王神忽從石後出現,縱身怒吼,一爪抓死了一個,另一個也被抓斷了一隻臂膀。接著便向寨門怒吼不去,誰也不敢走近。藍馬婆多著膽子走出,連著朝它禱告許願,挨樣詢問,才知是要顏-出去相見;如今黑王神還在外面等候,務請顏-出去打發它走,以解神怒。
顏-聞言,忙和藍馬婆一同趕出,遠遠聞得虎嘯之聲傳來。到門一看,果然神虎當門而踞,目光如電,神態威猛,正在怒吼,震得木葉驚飛,四山都起了迴音,鋼針一般的黑直豎。山人甚多,俱都不敢近前,遠遠圍跪在地,喃喃祝告許願,叩頭如搗。
滿地俱是蔬菜山果,零亂踐踏,爪痕處處。知是山人所供,被神虎發怒抓落。另一旁山石上躺著一個抓斷了膀臂的山人頭目,也在呻呼痛,哀求黑王神饒命。
說也奇怪,那虎怒發甚猛,一見顏-走到,立時停了怒吼,身上的全都倒下,緩緩站起來,將長尾搖了兩搖,朝顏-身前挨挨擠擠。顏-伸手摸摸他的身上,竟動也不動,彷彿家貓見主一般,溫馴無比。顏-知它來意,一半是惟恐山人對自己有了怠慢;一半是因虎爪虎腹兩處傷還未愈,尚待醫治。那兩個頭目一死一傷,巧就許有於自己不利之言,所以神虎發怒。否則先時那等咆哮,何以見面後又如此溫馴柔善呢?山人反側,其心不定,經此一來也好。便低頭默祝道:“大神如此厚愛,粉身難報。只是自己身在異地,人非族類,舉目無親,諸須謹慎,方無遠害。大神不能常在此地,他們即便有什麼不對,總望寬恕一二,以免山人遷怒自己,愛之適以害之,反而不美。至於醫傷一事,因是匆匆走出,未攜藥具,請在外少候,等入內取了藥具,再陪大神同往僻處醫治如何?”那虎聞言,將頭連點。藍馬婆見顏-朝虎低聲說話,不由又起了疑意,顏-卻未在意。
顏-剛轉身要走,那虎忽然銜住衣角不放,不走,虎又頭頂促行。顏-先不如何意,如是者兩三次,忽然想起嬰兒體力健壯,生有異徵,神虎如此呵護,必非無因。這般情景,莫非它還不放心山人,想見嬰兒一面不成,試一問詢,那虎果又將頭連點。顏-藉此賣好示威,便對藍馬婆和眾山人道:“黑王神前生和我父子是好朋友,所以今生如此保佑。適才那兩位百長因犯神怒,雖然一死一傷,現在我己與神言明,從今以後不再傷人。我父子夫三人暫借寶寨棲身,待機一到,得便自去。不特黑王神諸多降福,便是自己,後也必設法重報,只管放心就是。”除藍馬婆一人因有乃夫先人之言將信將疑外,其餘人親見如此神異,俱都畏服不置。
顏-又說黑王神要看小孩,便徑自奔回屋去,和顏說明,拿了藥包藏在身上,用被抱起嬰兒,二次跑出。那虎自在寨門前蹲伏,等顏-近身,方行站起,用虎頭向下拱了兩拱,重又蹲下。顏-知虎要他上騎,連說不敢。經不起那虎連拱不休,顏-還想把嬰兒送了回去,或是託藍馬婆代抱,轉顏,那虎卻咬緊嬰兒包布不放。嬰兒生時匆遽,事先未備小衣服,幸值天熱,只用一塊被單撕下來的舊布齊包住。那威猛的大虎只管在顏-身旁挨擠銜扯,嬰兒竟似素識一般,睜著兩隻光黑亮的眼睛,把在被單包外的一隻小肥手,不住在虎頭上拍打,笑嘻嘻一絲也不害怕。休說旁觀諸山人,便是顏-也覺希奇。知神虎要嬰兒偕行,必有原因,便恭恭敬敬告了得罪,騎上虎背。
那虎只將大嘴一咧,掉轉身子,一聲也未出,四足一蹬,便穿出去二三十丈。顏-懷抱嬰兒,穩坐虎背,雙足扣緊虎腹,一任它登山渡澗,縱躍如飛。只聽兩耳風生,林木山石如急奔濤一般往後倒去。不消片刻工夫,已是跑出老遠。回顧青狼寨,已隱入亂山之間,不見影子。虎行生風,又是騎虎急行,顏-覺著山風甚勁,身有涼意,初生嬰兒恐怕受寒,想解開上衣,把嬰兒的頭面包藏起來。誰知嬰兒卻是不耐,口裡大聲啼叫,手足亂掙,力氣又大得出奇。顏-恐一個閃失,抱不穩從虎背上墜將下去,小命必然斷送,反而不妙,只得由他把頭臉出,衝著前面。嬰兒這才老實了些,胖手招搖,著山風,歡笑不已。
顏-因嬰兒遇虎而生,取名虎兒,這時見了他這些異狀,懷念先仇,悵觸身世,不悲從中來。探頭含淚,面向嬰兒道:“虎兒,虎兒,你爹爹身負血海深仇,我與你母亡在外,受無盡的艱辛困苦,難中產你,九死一生,幸得虎神垂佑,才保無事。如今仇人勢盛,圖報無。見你具異稟奇資,又得山神呵護,好似生有自來,莫非將來報仇之事還應在你的身上麼?”顏-不過是有於中,自然,明知嬰兒也不會懂,隨心發洩。那麼大的風,休說傾吐出來,語聲說得甚低;便真個向著成人大叫疾呼,也未必聽得分明。誰知嬰兒仰望乃父淚容,競有觸,立時不再歡笑,扭身用手去撫摸顏-的淚眼,狀若安。
顏-方在驚異,虎步一緩,業已停在一個山谷之中,蹲伏在地上。顏-知到地頭,剛一跳落虎背,還未及觀望谷中景物,忽聽虎低聲一嘯,接著便聽谷頂崖壁樹枝寨餌作響。方疑有蛇,猛見眼前白影一閃,從崖上飛落一物。退步定睛一看,乃是一隻半人高的小白猿,生就一身銀雪也似的白,油光水滑,閃閃發亮。兩隻火眼,一雙金瞳,光尺許。一落地,先向那虎叫了兩聲,便往顏-身前人立走來,伸出兩條長臂要接嬰兒。
嬰兒更似和它識,張著兩條小胖手往前伸撲。顏-見白猿生得那般異樣,知是靈猿,不由將手一鬆,虎兒已撲人白猿懷裡。顏-終有些不放心,剛要伸手接回來,誰知那白猿接過嬰兒,忽然朝著黑虎一聲長嘯,便飛身而起,離地數十丈,往崖上縱去。後爪抓著那麼峭削的崖壁,如履平地一般,只見一條白影在崖壁上電閃星掣,飛轉了幾下,便即不見。也沒聽嬰兒哭叫之聲。這一驚真是非同小可。知道那猿捷逾飛烏,萬迫不上。
忙著那虎,竟若無其事。心想:“嬰兒生下來就有許多奇徵異事,白猿又是神虎叫來,嬰兒生命決然無害。但恐白猿將嬰兒抱走,隔些月不歸,不特愛面前無法代,自己只此一子,也難割捨。”顏-忙問那虎道:“靈猿將我兒抱去,少時能回來麼?”那虎將頭點了兩點,即仰面躺在地下,揚起那隻受傷前爪。顏-才明白那虎因治傷時小孩無人抱著,特地喚來白猿代抱。適間那虎點頭,想必不消多時,自會迴轉,便不再著急。見虎肚臍和虎爪上膏藥仍在,先代它揭了下來,將帶來的藥包打開,就左側崖上飛瀑灌了一水瓶山泉,將傷處沖洗乾淨。然後用小刀修去傷處腐,二次用水衝過,上了生肌藥粉,貼上膏藥。對虎說道:“大神原來瘡毒很重,上次挑去那毒刺,以為總得再醫幾回,不料好得這般快。今天已上了未次化血生肌的藥粉,再有三,膏藥自落,便可復原如初,無須再看了。內子新生體弱,難憂思,來時沒有對她言明,恐回去晚了不放心。望大神憐佑,急速喚回靈猿,送愚父子回去吧。”那虎翻身坐起,只搖了搖頭,也不叫,也不動。顏-見它一搖頭,不又著起急來。忙問:“嬰兒少時歸不?”那虎又將頭連點。知道去的地方決非近處,虎既不允許叫回,急也無用,幸而沒有表示當不歸之意,只得權且寬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