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三千里俠客走風塵百丈坪神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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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兒又剩下一粒,去友仁吃。羅鷺攔道:“我因見你聽話出神,時心羨之意,這三粒是靈丹原是準備你父母和你三人的,成心試你一試,果然頗有孝心,這丹無須多服,你父親之病即除,你但服無妨。不過你父母俱怕你熬夜,現在想和我長談,還不到時候。你心事我已盡知,等你長大,我自會前來看你。快些乖乖去睡,莫使你父母擔心。你沒聽說,神仙最喜忠孝人麼?”元兒聞言,果然將丹藥嚥了,口裡直喊:“好香!”又向前叩了個頭,並再三囑咐:“姑父走時,爹孃須要叫我來送。”才戀戀不捨地由甄氏帶著走了出去。
元兒走後,羅鷺對友仁道:“我有一句話恐怕大哥大嫂聽了不快,又恐孺子無知聽了生心,話到口邊,不曾說出。如今元兒已睡,趁大嫂也不在此,還是對大哥說了,省得臨時出事傷心。”友仁因羅鷺來時,頭幾句便贊元兒夙深厚,又想起元兒平行徑,與別家小孩子不同,早就有點心懸。一聞此言,果然慌了。方要張口,羅鷺忙道:“大哥休急。你怎的這般想不開?一人成道,九祖昇天。想小弟縱然苦修百年,限於資稟,至多也不過像古劍俠一,終久難免兵解,才能成道。我還羨慕元兒的造就比我強得多呢,你怎倒聽了愁煩起來?若說後嗣,大哥膝前至少還有二子,何愁無後?去年年終,師父自這裡路過回山,對眾門人說環山堰下有一個幼童,生具仙,勝似我等十倍。當時只說是別家之子,前又聽朱師伯說,才知是你的令郎,不心喜。昨晚一見,果然仙深厚。想是府上累世積德之報。事有前定,豈能勉強?不過此子罡氣大重,煞紋直貫華蓋,一入歧途,便難救藥。那靈丹最能培養靈,所以才給他服了。不然,我和你還論什麼世俗禮數。給什麼見面禮兒?實不相瞞,連大哥大嫂服那靈丹,也是沾他的光。
你我情縱厚,如無仙緣,也愛莫能助呢。據我看,大哥目前正在旺時,十年之內,還要添丁進口,家業增多。過此由盛轉衰,必有拂意之事。多行善事,或能倖免。所幸僅受虛驚,無傷大體,仍可晚年納福。但只元兒必在此時出走,此行必遇仙緣,異造就難量,你看我現在尚未成道,已能空中游行,來去自如,暫時離別,萬勿悲慮。大嫂人甚賢淑,女人家到時自是難過。就是大哥,也是不免愁苦。所以我說在頭裡,以免傷心難過。現在不可對她母子說,無事生事,反為不美。”友仁聽了,有羅鷺做榜樣,又是後的事,雖然心驚,素來豁達;又值甄氏進來,不便再說。只是勉仰愁懷,另談別事。
到了午時將近,長年端來午飯。三人吃了。羅鷺又囑咐了一些自己事情,假說要往山中訪友,就此別去。友仁哪裡肯舍,仗著眼了靈丹,絲毫也不覺累,定要走送一程。
二人同行,走過長生宮無人之處,羅鷺再三說,遲恐誤事受責,兩下才行作別。友仁眼看羅鷺將手一揚,一道青光,連身破空而上,從影裡投向山的深處去了。友仁滿腹心事,走了回來,見元兒已然醒轉,因羅鷺走時沒有喊他起送,正氣得要哭呢。友仁夫婦勸哄了好一會才罷。
傍晚,鄭誠父子從成都趕來,原想求友仁勸留羅鷺,不料走得這般快法,也是十分難受。友仁便按照別時之言,代他父子,打發回去不提。
次年開,友仁請了一個同族飽學教元兒讀書,竟是穎悟非凡,先時認字,過目不忘;後來讀書,十行並下。不消三四年工夫,便已青出於藍,神童之名,馳傳遠近。可笑他書沒有老師讀得多,卻時常用書理將老師問住,更奇怪的是,從羅鷺走後,一直未來,元兒不但始終未提,連以往那些好道行徑全收拾起。友仁見他安心讀書,甚是心喜,漸把前事忘卻。
一晃七八年光陰過去,甄氏又連舉兩男:一名裘信;一名裘隱。友仁除了常行善事而外,有愛偕老,課子力田,又加年豐歲足,內助賢能,宅近名山,登臨又便,自是美滿。誰知中則昃,月滿則虧。
這年元兒已一十四歲,友仁因守祖父之訓,不要兒子去求功名,見他書已讀通,也無甚出奇名師可教,便也不再延師,由他隨著自己,早晚讀書寫字,或帶著出外玩耍遊行。元兒原是好動不好靜,而動時又和別人異樣的。起初安心讀書娛親,原另存有一番心意。散館以後,不時隨著大人到處跑跑,便又按捺不住起來。恰巧長生宮又來了兩個羽士,俱善圍棋,與友仁甚是投機,時常也帶了元兒前往走動。下棋時節,便由隨去的長年和宮中小道士,帶了元兒在附近山中游玩。起初倒沒甚事。
元兒原是生具異稟,服了靈丹以後,越發身輕體健,力大無窮,雖然年紀幼小,卻是心雄萬夫。自從五歲那年,親眼看見他姑父羅鷺駕著劍光,從天空飛墜,又聽了那許多奇異的仙蹟,心裡羨慕得了不得。再被羅鷺暗點了幾句,心想:“此時年紀大小,如求姑父攜帶,父母必不允准。好在姑父他說還要再來。莫如從明年開蒙起好好讀書,引得父母喜歡。等姑父來家,再請他給父母去說情,好歹也和姑父一般,能在雲中來往,才稱心意。”誰知等了將近七八年,書倒讀了個通,羅鷺始終未回,不由盼得著起急來。
正在失望煩悶之間,那一友仁夫無聊中重提起當年羅鷺在青城山中遇見那怪老頭之事:友仁怎樣失之臂,並未看出那是仙人,後來聽說,才得知道,自知無緣。雖不定想成仙,很想拜識拜識。幾次跑到羅鷺所說的金鞭崖去,只是荒山深處,漫說府寺觀,靈蹟仙草,連個人的影兒都沒有。只看見一些兔、灌之類,見人亂逃,才失望回來。
元兒想起幼時所聞之言,暗罵自己:“真蠢。當年姑父所遇第一個仙人明明近在山中,父親遇不上乃是無緣。姑父來時,曾誇獎過我,說是他師父說的,只要誠誠心心去求,定能遇上。姑父不來,難道我呆等一輩子?”想到這裡,不高興起來,只苦幹自己雖能爬山,除非父親同去,出入皆有家人兩三個陪伴,縱然仙人肯見,也見不了。說明了自去,父母決然不肯放心。重又為難起來。偏倖友仁見兒子書已念通,守著先人遺訓,不令他求取功名,剩下二子年紀還小,便暫時辭了老師,由他隨意自讀。因為鍾愛過甚,連出門遊玩也都帶在一起。這一來,總算略為稱了元兒的意。也不把心事說出口來,常只磨著友仁去山中散遊。又故意做些覽勝登臨的詩句,使友仁見了喜歡,好時常帶他同去。
元兒每次到了長生宮,總趁友仁下棋時節,請準友仁,命宮中小道士引他到附近去玩。他原安有深心:一面逐處留心;一面不時還向同去的小道士們打聽,可曾有何人見過那樣一個窮老頭兒、一個問不出就裡,第二回又換一個。後來覺出小道士無甚知識,便對友仁說:“近山玩膩了,想走遠一點,要請大一點的道爺帶了同去。”友仁既是長年施主,道士們又都喜元兒聰明伶俐,先時個個願討友仁好,陪他去玩。友仁有時也高起興來,自己帶了同去。有友仁同往還好,如同去的是宮中道士,他總想著仙人不願見無緣的人,叫人陪往,原是藉此遮蓋,使父母放心,才一出門不遠,便施展他天生的本能,攀蘿們葛,捷比猿猴,躥高縱矮,健步如飛,一轉眼便跑沒了影兒。那些小道士也都頑皮,雖跟不上,還不心慌,那年長一點的,怕他在前跑了路,找不著人;更怕失足跌傷,嚇得在後面亂喊亂叫。他恐斷了路頭,也就聞聲趕回,直拿好言央告,回頭休對人說。子一長,有那覺得干係太重的,不是不再同去,便向友仁面前提醒。友仁因他素常同自己一路總是斯斯文文的,說了他兩回,也就罷了。過有半年多,元兒滿懷熱望,通沒一絲影子。但他一毫也不灰心,仍是得便照!行事。
這時已是次年暮,元兒已有一十五歲,恰好月底便是友仁父母百年冥壽,設四十九夭道場,僧道兩班晝夜誦經超度。青城山是道教發祥之所,山中宮觀大半羽。和尚甚少,只有兩三處僧寺,地方也小。友仁夫在事前一商議,因為和長生宮道士有多年的情,又離家近,便決計借他的地方做法事。除本宮道士外,連縣城內外各有名的僧道,差不多全請了來。子一到,裘家同族連同遠近親友,都先後得信趕來,送禮致祭,友仁夫自是竭誠款待,另請了幾個近親至戚,幫同料理。定了數十乘山轎,準備接送。
又收拾出許多屋子,款待那遠來親友。甄氏帶兩個幼於和一些女眷,裡去長生宮跪拜焚香,晚來仍回家住。友仁父子便長住在長生宮內。由三月初頭上開始,正子在第四七的第四天。三七剛做完,便忙起來。直忙過了四七,客才散去。同縣同村的戚友,也都各自辭歸,等未天來拜圓滿。除友仁父子夫外,只剩兩位管賬的戚友和甄氏一個孃家侄子叫做甄濟的,友仁夫方覺輕鬆了一些。
雖然這次舉動是一個從俗的禮節,也含有人子追遠之心。起初幾,元兒見父母鎮愀然,孝思甚隆,不由動天,每跟著大人跪送賓客,只有內心哀慼,並無他念。
及至正一過,友仁要在靜室中獨跪奉經;甄氏一身兼顧兩地,忙得不可開。只閒了元兒一人,除早晚跪拜外,都無甚事。偏那甄濟一向隨宦在外,人才十八九歲,初回不久,原想等佛事完逛山的。元兒因他會武,見的事多,獨和他說得來。
這因看父親上供時跪哭,心裡發酸。吃齋時節,甄濟無心中說了來意,一句話將元兒提醒。晴想:“如今家人都忙,趁此時空出尋仙人,學那飛行本領。”當下便以識途老馬自命,鼓動甄濟去和甄氏說了。甄氏一則內侄初來,怕委屈了他;二則見愛子連都帶愁苦之容,怕悶壞了他:立時答應。因甄濟帶有一個家人,便不再派人跟隨,只囑咐不要去遠,早去早回,元兒口裡答應,行至半路,說遊山帶僕,有傷雅道。甄濟原非紈絝一,聞言便命家人在半路相候,自己同了元兒前進。
元兒仗著甄濟不識路,成心按照平打聽得來的路徑,往金鞭崖走去。甄濟見元兒在前領路,上下如飛,峻崖峭扳,一躍便過,好生驚異以為他也習過武,故意賣。便不肯示弱,也將本領施展出來,緊緊跟隨。元兒仍恐仙人不肯見他,總是推託路記不真,前行查看,先跑出去二三十步,看不出前面有何異狀,才回身招呼。從來遊山,哪有這任,心中好不痛快。仗著都是快腿,從早飯後出門,由辰刻到未初,不覺到了眾人所說的金鞭崖上。細一考察,與友仁所說的林木位置,一些不差,只是仙人卻無影子。
以為仙人府,必在僻靜之處,仍在東尋西找。
甄濟見一路上美景甚多,元兒都不連,只說還有更好的所在。誰知累了一身大汗,卻跑到這兒一個略生雜樹、形勢險惡的峭崖上來,不由又好氣,又好笑。後來見他神志專一,不住東張西望,若有期待,看他必有所為,再三盤問。元兒被無法,只得略為說了實話。甄濟笑道:“表弟,你真是在叫神童了。你想這裡雖然崖險壁峻,卻是景物枯燥,好的林泉都無一處,下面澗溝中盡是些泥漿積潦,汙濁不堪,哪一點像仙靈窟宅?
羅表舅所說的金鞭崖,不是哄你,必是另有地方,我也隨著家父遍歷雲貴,走過不少山路,又聽教師們說起,漫說仙人,就連高人隱士所居之處,大半也水木清華,巖壑幽美。
似這種連我們也不肯連的地方,仙人怎肯在此居住?若說這裡形勢險惡,地界僻遠,是個毒蟲猛獸潛伏之地,倒還像些。”元兒聞言,不恍然若失。可是仍未十分死心,以為彼時年方幼小,又未明說出心事來,羅鷺何必說那假話?及至全崖都差不多找遍,並無大的。又經甄濟再三勸解,才行快快回走。因為來時專注崖上,來路一面崖下尚未尋找,回時暗中留神。
甄濟正邊說邊走之間,忽聽元兒失聲叫道:“在這裡了!”回來一看,原來半崖藤樹蔽中,有一塊丈許高的大石,形態甚奇,孤倚壁間。壁上苔繡中,竟隱隱看出有“金鞭崖”三個大字。再看元兒,已從那塊石際一個兩三尺大小的石孔中鑽了進去。
探頭一看,裡面黑的,猛聞一股子奇腥刺鼻。心中一驚,連忙一把拉住元兒,喊聲:“表弟還不出來,要尋死麼?”同時元兒也聞見腥味刺鼻難耐,鑽了出來。
甄濟道:“你怎麼胡鑽亂鑽?這裡頭要是什麼毒蛇的,哪還有你的命在?你沒聞見腥氣麼?”元兒道:“你不知道,我最能黑地裡看東西。適才我往石孔裡一看,那竟深大得緊,後來還想再進一步,被你一喊,我也聞到腥氣,人受不住,才作罷。退出來時,無意中一推這塊石頭,竟是活的,稍用點力,便可推倒。我怕壓了你,沒有推。”言還未完,甄濟便說:“這裡不是好地方,手邊又沒拿著兵器,快走的好。”元兒執意不肯,定要看看的真形,方才死心。
正爭執間,元兒倏地一低頭,又往石孔裡鑽去。甄濟一把未抓住,連忙趕過,伸手往孔中去扯時,猛聽元兒高喝道:“表哥快躲開,這石頭要倒下了。”那塊怪石雖然附在崖旁,並未生。要估石重,少說也有千斤,先還不信元兒有那麼大力量。就在這一轉念間,忽聽頭上藤斷,嚓嚓作響,那石上半截已經搖動。知道不好,連忙縱過一旁,抓緊壁上藤。身才立定,那塊大石已經離壁飛起,直往下面澗溝中滾了下去。接著便聽山崩地裂一聲大震,眼前砂石塵土飛揚,殘枝斷幹滿空飛舞,山谷迴音震耳聾,半晌方絕。元兒早從石後跳了出來。甄濟見元兒雖然淘氣,竟有這等神力,不由又驚又愛。
連忙拉著手,一同往中看時,天光只照進得數丈。元兒目力最好,也看不見底。拾了一塊石頭,丟將過去一探,石到盡頭壁上撞了一下,一會又聽撲通一聲,彷彿落在水裡的聲音。
元兒還想冒險鑽進探看,當不住那股奇腥夾著生土氣,刺腦暈;甄濟又說內中定有毒蛇大蟒潛伏:才行作罷。走在路上,還不住的心頭作惡嘔。這真是乘興而來,敗興而返。甄濟重又追問前情,元兒不便再為隱瞞,便將細情說了。
二人且談且走,忽見前面一高峰阻路。記得來時,途徑不曾有此。定睛一辨影,才知說話疏忽走岔了道,多繞了好多里地。因見那峰拔地孤立,直矗天半,四外大小峰巒都似朝它拱揖,極具形勝。耳旁又聽松風泉瀑之聲聒耳,估量上面景緻一定不差。拼著時光還早,足可趕得回去,兩人都是童心正盛,便不願繞回原路,索登峰一望,再行披蓁歷莽,覓路回去。那峰深藏山腹,有山擋住,外面的人看不見,從來人跡罕到,連個樵徑都無。仗著體健身輕,攀援到了峰頂一看,上面只有不足十畝方圓地面,滿是奇石怪松。因在山頂,松都不高,株株盤纖磅礴,曲屈輪園,蒼鱗鐵皮,虯枝龍幹,夭矯攫-,似臨風飛去。再往峰下低頭一看,三面俱是崇岡拱衛。另一面半山懸著匹練般一道瀑布,宛如玉龍飛墜,下臨無地。松濤泉響。相應和,再著劈面天風一吹,頓覺宇宙皆寬,心神俱,把適才煩悶一齊打消。二人擇地坐下,領略佳景,互相讚不絕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