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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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黃寒梅沒有找到公公給她留下的洋錢,因此她自辦豆腐作坊的願望沒能實現。
陳九川眼看著一天天地長大,這個孩子平時不怎麼說話,問一聲答一聲,那雙眼睛卻是陰沉沉的,像個憂心忡忡的小老頭。在同街上那些試圖欺負他的孩子打鬥中,陳九川表現出了不要命的英勇,越打越出名了。
很多年以後,陳九川仍然能夠清晰地記得那天的情景。那是一個天的上午,院子裡的桃花開得正紅火,東河口的趕集熱鬧非凡,陳九川混在一群半大橛子裡面在街面逛蕩,順手牽羊偷東西吃。街東頭突然傳來一陣驚呼,大人小孩一窩蜂跑到東頭看熱鬧。那熱鬧大了,不知道從哪裡冒出了一匹棗紅馬,那馬甚為高大,膘肥皮亮,像是風一樣,疙瘩突突亂跳,正在揚起前蹄向另一匹黑馬猛撲。在一個高坎子上,棗紅馬追上了黑馬,就看見了那永生難忘的一幕。他聽見大人們說發情了發情了,要上了要上了,後來他果然真的看見棗紅馬爬到了黑馬的背上,黑馬竟然一動不動。他揚起腦袋,看見了那匹棗紅馬就像半空中的一座高山,突然從它的後腿之間出一條長長的物件,閃電般地進了黑馬的股,棗紅馬的肚子急遽地起伏,就像從那裡面湧動著。兩匹馬似乎都在顫抖,整個高坎子和整個街面似乎都在抖動,大人小孩都不再喧鬧了,所有的眼睛都聚集在棗紅馬的下和黑馬的股上。
這個童年的記憶折磨了他很長時間,以至於在數年之後,當他自己有了一匹戰馬的時候,他老是喜歡打量那匹馬的下。
這是個隱秘的念頭。
豆腐坊對面有個油條鋪子。陳九川小時候最大的願望就是能夠吃上豆腐皮卷油條。新軋出來的豆腐皮,還散發著豆漿的芬芳,捲上剛剛出鍋的油條,外面是白的,裡面是黃的,外面是軟的,裡面是脆的,外面是清香,裡面是油香,一口咬進嘴裡,什麼美味全都有了。
豆腐皮卷油條是東河口有錢人家的奢侈品,一般百姓一年半載也很難吃上幾回,陳九川倒是經常吃,在眼裡吃,在心裡吃。有一次黃寒梅親眼看見,在別人大嚼大咽豆腐皮卷油條的時候,陳九川趴在鋪子外面的長條板凳上,小腦袋鉤在板凳下面,從下往上盯著人家的嘴巴,那雙小眼睛裡閃動著狼一樣的綠光。
每每看到這一幕,黃寒梅的心裡像針扎一樣難受,回想當年,在隱賢集沒有受到匪害的時光,陳九川是不缺豆腐皮卷油條的。現在孩子連個豆腐皮卷油條都吃不上,硬是饞出了這副丟人現眼的模樣!
那天,黃寒梅狠狠心,從積蓄裡拿出一枚銅錢,到對面的油條鋪子裡買了一焦黃脆香的油條,掖在褂襟下面,急匆匆地跑回豆腐坊,見東家桂得安一家還在堂屋喝稀飯,便扯了一張豆腐皮,把兒子叫到驢棚裡,抖著兩手說,兒啊,趁熱趕快吃,吃了別忘記把嘴擦乾淨。
陳九川一看見豆腐皮卷油條,二話沒說,黑乎乎的兩隻小手就像狼爪子一樣撲了過來,轉眼之間油條和豆腐皮就不見了蹤影,吃完了伸出長長的舌頭,左一圈右一圈地,嘴邊再也見不到任何痕跡了。
黃寒梅沒有想到,她犯了一個天大的錯誤。孩子好幾年沒有吃過豆腐皮卷油條了,過去只聞其香,不識其味。這回親口嚐到了,那就一發不可收拾了。
終於有一天,陳九川下手了。他已經琢磨明白了,賣油條的什麼時候最忙亂,最忙亂的時候,他那雙髒乎乎但是又在暗中訓練多時的小手,就會像毒蛇的信子閃電般地伸出,然後就縮回。一油條已經被他攏在棉襖的袖子裡了。再然後,豆腐皮的問題似乎要簡單一點,他本不用進豆腐坊,他從驢棚裡扒開了一個口,他甚至不讓孃親發現,就能用他自制的竹子箭桿遠距離地挑出一張豆腐皮來,然後躲進驢棚裡,美美地、慢慢地、一口一口地蠶食他的戰利品。
這種情況持續了三四個月也沒有被人發現,而且陳九川的技藝越來越湛,動作越來越從容,次數也越來越多。後來還是在次數上出了問題,因為有了高超的技術,他給自己定下的目標是,一天至少吃三,早晨吃兩,晌午吃一。
生意好的時候,油條簍子裡少把油條,還不怎麼顯眼。有一天,油條鋪老闆許得才剛炸好的兩油條,還沒有賣出去,轉眼之間就沒有了,難道是上天入地了不成?許得才瞥一眼旁邊若無其事的陳九川,立馬就明白了。但是他沒有輕舉妄動。
到了第二天,情況就不一樣了,就在陳九川施展絕技的時候,早有防備的許得才把炸油條的長筷子往油鍋裡猛地一擲,案子後面閃出兩個彪形大漢,如狼似虎地把陳九川按住,小雞一樣拎起來,從陳九川的袖筒裡掉出了兩油條。等黃寒梅趕到,陳九川已經被打得鼻青臉腫,但是還是牙咬腿踢,脖子上的青筋一跳一跳的。
黃寒梅眼睜睜地看著孩子被打,立馬明白是怎麼回事,一頭撞了上去,喊道,他還是個孩子啊,我賠還不行嗎?
許得才說,賠?你知道這個小賊種偷過我多少油條嗎?按一天兩算,這幾年他少說偷掉我兩千油條。我這小本生意,硬是被他偷得蝕本!你賠得起嗎?
這時候從街南頭走過來鄭大先生,穿著長衫,揹著手,走到跟前咳嗽幾聲說,許老闆,大家都是窮苦人,過活不容易,得饒人處且饒人,念他初犯,我看算了吧!
很是奇怪,鄭大先生只是這麼淡淡一說,許老闆的臉皮馬上鬆弛下來,衝鄭大先生一哈說,大先生,你是不知道,這個小賊種可不是初犯,我起早貪黑,沒想到讓這個小賊種…
鄭大先生擺擺手說,許老闆,街坊鄰居的,說話不要那麼難聽。九川你過來,給許老闆賠個不是,黃大嫂你拿兩塊銅錢給許老闆,這件事情就算了結了。
許得才叫道,鄭大先生,你這樣辦案不公啊!
鄭秉傑說,怎麼才公啊?許老闆你看看他孃兒倆,孤兒寡母,背井離鄉,上無片瓦遮雨,下無立錐之地,你還要他們怎麼樣?
許老闆眨巴眨巴眼睛,耷拉下眼皮,想了想,抬起頭來看著黃寒梅,半天才說,黃大嫂,看在鄭大先生的面子上,你就,你就算了吧,以後你可得管好這小子。再讓我發現,我就不客氣了!
黃寒梅千恩萬謝,拉過九川,先給鄭大先生鞠躬,再給許得才鞠躬。
事後黃寒梅才知道,許得才之所以這次對九川網開一面,確實是因為鄭大先生的面子。許老闆當年也是逃荒要飯的窮光蛋,鄭秉傑曾經資助過他,他的油條鋪子就是鄭秉傑出錢給他買的。
黃寒梅領著青一塊紫一塊的九川回到豆腐坊,東家桂得安早已知曉事情的原委,陰沉沉地看著黃寒梅。黃寒梅心虛,著褂襟子說,東家,孩子還小,這是第一次啊!
桂得安說,明槍易躲,家賊難防啊,你捲鋪蓋帶著你的賊兒子另謀高就吧。
黃寒梅說,我向東家保證,倘若發現九川偷豆腐皮,我就打斷他的腿。
桂得安說,你要是還想在豆腐坊做工,先三塊大洋。他犯一次病,你這三塊洋錢就打水漂了。
黃寒梅無奈,只好允諾。完三塊大洋押金,黃寒梅把九川拎到驢棚裡,又是一頓暴打。黃寒梅一邊打一邊罵,她不罵九川,只罵九川的爹,罵那個薄情寡義不顧一家老小的半吊子,罵他來生變成叫花子,讓人啐唾沫扇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