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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蒼鷹—&mdas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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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老對著這張影像,注視良久,他那一頭柔絲般的銀髮,在顫顫地閃著光。

“這些孩子裡,他的身世,最是離奇,最是淒涼了—一”郭老那蒼老、沙啞的聲音,突然變得悲慼起來,開始緩緩地著。

10“阿鳳,是在臺北萬華出生的,萬華龍山寺那一帶,一個無父無姓的野孩子。阿鳳的母親,天生啞巴,又有點痴傻,見了男人,就咧開嘴憨笑。但是啞巴女偏偏卻長得逗人喜愛,圓滾滾一身雪白象個粉團,人都叫她‘粽子妹’,因為她從小便跟著她老爸在龍山寺華西街夜市擺攤子,賣粽。有人走過他們攤子,啞巴女便去拉住人家的衣角,滿嘴咿咿啞啞,別人看見她好玩,便買她兩隻粽。後來啞巴女長大了,還是那樣不懂顧忌。有時候她一個人亂逛,逛到寶鬥裡女戶的區域去,她趿著一雙木屐,手裡拎著一掛烤魷魚,路啃一路搖搖擺擺,腳下踢踢踏踏,自由自在,衝著那些尋歡的男人,她也眯眯笑。附近一些小氓,欺負她是啞巴,把她挾持了去睡覺。回家後,她向她老爸指手劃腳,滿嘴咿啞,她老爸看見她蓬頭散發,裙子上濺了血,氣得就是一頓毒打,每次啞巴女給她老爸打了,便打著赤足跑到龍山寺前面坐在路邊一個人默默掉淚,鄰近那些年輕攤販們,看見啞巴女哭泣,互相使眼,笑道:‘粽子妹又挨紮了!’啞巴女十八歲那一年,一個颱風來臨的黃昏,她收了攤子,推著車子回家,半路上便遭一群氓劫走了,一共五個人。啞巴女那次卻拚命拒抗,那幾個氓把她捆綁起來,連門牙都磕掉了一枚,事後把她拋到龍山寺後面的陰溝裡,在大風雨中,啞巴女一身汙穢爬了回去。就是那一夜,啞巴女受了孕。她父親給她亂服草藥,差點沒毒死,大吐大瀉,胎始終打不下來。懷足了十個月,難產兩天多,才生個一個結結實實哭聲宏亮的男嬰來。啞巴女父親多一刻也不許留,連夜便用一隻麻包袋裝起那個哇哇哭叫的男嬰,送到了靈光育幼院裡。阿鳳便是在中和鄉那家天主教的孤兒院裡長大的。

“從小阿鳳便是一個稟賦靈異的孩子,聰過人,什麼事一學便會,神父們教他要理問答,他看一遍,便能琅琅上口。院裡有一位河南籍姓孫的老修士,特別喜歡他,親自教他識字講解聖經的故事。但是阿鳳那個孩子的脾氣,卻是異乎常人的古怪,忽冷忽熱,喜怒無常。他最不合群,在院裡一向獨來獨往,別的孤兒惹了他,他拳打腳踢便揍過去。當他犯了眾怒,那些孩子聯合起來修理他,他卻連手也不回,任他們泥巴沙子撒了一頭一臉,然後獨個兒到自來水龍頭去慢慢沖洗乾淨。孫修士問起他臉上的青腫,他狠狠閉著嘴,一聲也不吭。阿鳳自小便有一個怪病,會無緣無故地哭泣,一哭一兩個時辰停不下來,哭得全身痙攣。有時候,三更半夜,他會一個人躲到院中小教堂裡,伏在椅子上嗚嗚泣。孫修士發覺了,問他哭什麼,他總說心口發疼,不哭不舒服。阿鳳漸浙長大,變得愈來愈乖戾了。一個聖誕夜,院長領著孩兒們在教堂做彌撒,他拒絕上前領聖體。院長申斥了他幾句,他突然暴怒起來,跑到聖壇上,一把將幾尊瓷聖像掃落地上,砸得粉碎。院長把他關了一個禮拜的閉,孫修士天天領著他跪頌玫瑰經。阿鳳十五歲的那一年,他終於從靈光育幼院逃了出來,再也沒有回去過。

“阿鳳一闖進公園,便如同一匹脫了韁的野馬,橫衝直撞,那一身的野勁,誰也降不住他,就是我的話,他還順從三分。因為他剛出道時,便跟公園三重鎮幾個登記有案的氓幹上了,給捅了好幾刀。是我把他帶回家,替他醫好的。他躺在上,‮撫‬著自己腹上一道紅腫的傷口,對我笑著道:“‘郭公公,再戳深一點,就省了你這些麻煩了!’“阿鳳——他真是個公園裡的孩子,公園裡的一隻野鳳凰。他在蓮花池畔的臺階上,逛來逛去,蓬著一頭獅鬃似的黑髮,昂頭,一副目中無人的狂勁兒。當時還有不少老頭子他呢!萬年青電影公司的盛公就是其中的一個,盛公想收養他,把他帶回到他八德路那間公館裡,將他從頭到腳打扮起來,替他在西門町上海造寸縫了一套法蘭絨淡灰的西裝,又在亨得利買了一隻銀亮的勞力士戴在他的手腕上,把他裝扮得闊少爺一般,然後帶他上麗池去吃西餐。盛公倒是有意栽培,想送他進學校唸書,將來讓他拍電影,當明星。可是那隻野鳳凰在盛公公館裡,只待了一個星期便又飛回到公園裡來了。西裝手錶當得光,當了幾千塊,他把公園裡那些野孩子一大夥帶到楊教頭開的那家桃源去,點了兩桌菜,跟那些野孩子猛吃猛喝,大打牙祭,喝醉了,他便爬到桌子上去唱歌,唱雨夜花。正當大家樂不可支,拍手喝彩,他卻跳下桌子,一個人頭也不回地走掉了。

“因為他的脾氣難纏,公園裡的人,縱是有心,也不大敢去招惹。到了他十八歲那一年,合該氣數已到,偏偏遇見了他那個煞星。對頭是個大官的兒子,還是個獨生子呢,因為屬龍,小名叫龍子。龍子人長得體面,世家又顯赫,大學畢業,在一家外國公司做事,本來都預備要出國留學了,原該是前程似錦的。哪曉得龍子跟阿鳳—碰頭,竟如同天雷勾動了地火,一發不可收拾起來。龍子在松江路底,租了一間公寓,悄悄築了一個小窩巢,把阿鳳藏到了裡面。那時松江路底還是一片稻田,他們那幢小公寓就在田邊,一打開窗子,就看得見一大頃綠油油的稻秧了。他們兩個人打著赤膊光著腳,跑到田裡去挖田螺捉泥鰍,糊得一身的爛泥,坐在田邊,敲破一隻香瓜,你一口我一口便大嚼起來,兩個人確實過過一段快樂的子的。但是那隻野鳳凰哪裡肯那樣安安分分守在巢裡?有時半夜三更他便飛回到公園去了,騎在蓮花池畔的石欄杆上,仰起頭,在數星星。龍子追來了,要他回家,他說:‘這就是我的家,你要我回到哪裡去?’偏生龍子也是一副狂風暴雨的脾氣,兩人一言不合,在公園裡便揪鬥成一團,一身的衣裳也扯得稀爛,打完了,又坐在臺階上,互相抱頭痛哭。公園裡的人,都笑他們,說他們得了‘失心瘋’。那段時期,常常在深夜裡,龍子坐了一部計程車,滿臺北找了去,見了人就問:‘你看見阿鳳麼?’公園裡有些人吃醋,有些人幸災樂禍,編出許多話來:‘阿鳳到新南陽去了。’‘阿鳳跟人到桃源吃宵夜去了。’‘阿鳳麼?不是讓盛公帶走了麼?’於是龍子就真的—一到那些地方去追尋,有時追到天都亮了,才一個人失魂落魄地回到公園裡來,在那蓮花池畔的臺階上,焦灼地來回走著,從這—頭走到那一頭,從那一頭走回到這一頭。

“有一天晚上,阿鳳跑到我這裡來,一臉發青,一雙深坑的眼睛閃得要跳出來似的。

“‘郭公公——’他的聲音都在發痛,‘我要離開他了,我再不離開他,我要活活地給他燒死了。我問他,你到底要我什麼?他說,我要你那顆心。我說我生下來就沒有那顆東西。他說:你沒有,我這顆給你。真的,我真的害怕有一天他把他這顆東西挖出來,硬進我的口裡。郭公公,你是知道的,從小我就會逃,從靈光育幼院翻牆逃出來,到公園裡來蕩。他在松江路替我租的那間小公寓,再舒服也沒有了。他從家裡偷偷搬來好多東西,電扇、電鍋、沙發,連他自己那架電視也搬了來,給我晚上解悶。可是——可是不知怎的,我就是耐不住,一股勁想往公園裡跑。郭公公,你記得麼?我十五歲那年在公園裡出道,頭一次跟別人睡覺,就染上了一身的毒,還是你帶我到市立醫院去打盤尼西林的。我對他說:我一身的毒,一身的骯髒,你要來做什麼?他說:你一身的骯髒我替你乾淨,一身的毒我用眼淚替你洗掉。他說的是不是瘋話!我說:這世不行了,等我來世投胎,投到好好的一家人家,再來報答你吧。郭公公,我又要溜掉了,飛走了,開始逃亡了!’“阿鳳失蹤了兩個多月,龍子找遍了全臺北,找得紅了眼,發了狂。在一個深夜裡,那還是一個除夕夜,龍子終於在公圍的蓮花池畔又找到了阿鳳。阿鳳靠在石欄杆上,大寒夜穿著一件單衣,抖瑟瑟的,正在跟一個又肥又醜,滿口酒臭的老頭子,在講價錢。那個酒鬼老頭出他五十塊,他立刻就要跟了去。龍子追上前拼命攔阻,央求他跟他回家,阿鳳卻一直搖頭,望著龍子,滿臉無奈。龍子一把揪住他的手說:‘那麼你把我的心還給我!’阿鳳指著他的口:‘在這裡,拿去吧。’龍子一柄匕首,正正地便刺進了阿鳳的膛。阿鳳倒臥在臺階的正中央,滾燙的鮮血噴得一地——”郭老的聲音嘎然中斷,眼簾漸漸垂下,他那張龜裂般的皺臉,好象蒙上了一層蛛網似的。

“後來呢?”沉默了半晌,我囁嚅問道。

“後來麼——”郭老那蒼啞的聲音微微顫抖起來“龍子坐在血泊裡,摟住阿鳳,瘋掉了。”我在郭老家裡居留了三天,聽郭老把公園裡的滄桑史原原本本地敘述了一遍。他教授我公園裡許多的規矩,什麼人可以親近,什麼人應該遠離,什麼時候風聲緊,應當躲避。郭老的“青藝苑”請了一位照相師傅,普通客人,便由照相師傅在樓下照。但我的像,郭老卻親自在樓上替我拍,自己拿到暗房去沖洗。拍了十幾張,他才選中一張半身像,編進了他那本“青鳥集”裡。我的編號是八十七號,郭老說,我就是一隻小蒼鷹。臨離開,郭老又找出了一套舊衣裳來給我換上,那套衣裳是鐵牛留下來的,他跟我的身材差不多。郭老了一百塊錢到我口袋裡,雙手按著我的肩膀,定定地注視著我,沉重地叮囑道:“去吧,阿青,你也要開始飛了。這是你們血裡頭帶來的,你們這群在這小島上生長的野娃娃,你們的血裡頭就帶著這股野勁兒,就好象這個島上的颱風地震一般。你們是一群失去了窩巢的青鳥,如同一群越洋過海的海燕,只有拚命往前飛,最後飛到哪裡,你們自己也不知道——”11“他終於又回來了。”郭老跟我兩人步向蓮花池的時候,自言自語說道。

“你說誰,郭公公?”我側過頭去問他。

“你昨天晚上遇見的那個人。”

“你認識他麼?”我詫異道。

郭老點了點頭,嘆道:“我就知道總有一天,他又會回到這個地方來的。”我們走近臺階,郭老卻停了下來,指向聚在臺階上那一夥人,對我說:“上去吧,你去聽去,他們正在談論他,已經鬧了一夜了。”臺階上眾星拱月一般,一大夥人圍繞著我們師傅楊教頭正在那裡指手劃腳,大家似乎都非常興奮動。老龜頭、趙無常,還有三水街的一幫小麼兒也在豎著耳朵聽。原始人阿雄仔昂頭,立在楊教頭身後,雙手,龐然大物,如同一個耀武揚威的鏢師一般。

“小兔崽子,快給我過來!”楊教頭一看見我,便倏地一下手上兩尺長的扇於指向我,一疊聲嚷道:“讓師傅瞧瞧,身上少了塊,紮了幾小沒有。”我走上臺階,楊教頭一把將我揪過去,身前身後摸了幾下,笑道:“算你命大,還活著回來。你知道昨晚你跟誰睡覺了?”

“他叫王夔龍,剛從美國回來的。”

頭!”楊教頭一巴掌掀到我背上“王夔龍是誰你也不知道?”

“他知道個,”趙無常嘴巴一撇“他那時只怕還穿著開襠褲哩!”趙無常一張鬼臉瘦得剩下三個指頭寬,身子象竹篙,裹著一件黑套頭衫,晃盪晃盪,頸脖扯得長長的。我們這一夥裡,趙無常的資格最老,他喜歡向我們倚老賣老,誇耀他從前在公園裡的風光。

“乖乖,”趙無常的聲音又破又啞,呱呱聒噪,好象老鴉,朝我張開一口焦黑的煙屎牙“你昨晚下了水晶宮去陪龍子去啦!”

“龍子和阿鳳”的故事,在公園的滄桑史裡,傳最廣最深,一年復一年,一代又一代地傳下來,已經變成了我們王國裡的一則神話。經過大家的渲染,龍子和阿鳳都給說成了三頭六臂的傳奇人物。我怎麼也想象不到,昨天晚上跟我躺在一塊兒,伸張看一雙釘耙似的手臂的那個人,就是我們傳說中的那個又高又帥,經常穿著天青襯衫跟公園裡野孩子狂戀的龍子。

“昨晚我就疑心了,”楊教頭興奮地扇著扇子“可是他整個人好象剛從火爐裡爬出來似的,烤得焦爛,哪裡還認得出來?倒是他在臺階上,走來走去那副火燒心的急相,還是跟從前一模一樣。有人說,這些年他一直關在瘋人院裡,又有人說,他老早出國躲了起來。誰料得到?十年後,深更半夜,他猛地又鑽了出來!”

“就是說啊,”趙無常又開始杯舊起來“我頂記得他從前找尋阿鳳那股瘋勁了。我不該開了一句玩笑:‘阿鳳跟盛公回家了!’他揪賊似的把我揪進了車子裡,著我帶他到盛公家,半夜去敲人家的門。盛公以為氓搗亂,把警察都叫了來。後來我問阿鳳:‘你怎麼這祥冷心冷面?’阿鳳扯開衣服,出一身的刺青,指著口上那條張牙舞爪的獨角龍,說道:‘我冷什麼?我把他刺到身上了還冷什麼?你哪裡知道?總有一天,我讓他抓得粉身碎骨,才了了這場冤債!’我們那時只當他說癲話,誰知後果然應驗了。”

“那個姓王的,神氣什麼?真以為他是大官兒子了?一雙眼睛長在額頭上,”老龜頭突然氣不忿地嘴道,他在嚼檳榔,一張口一嘴血紅“有一晚,他獨自坐在臺階上,大概在等他那個小賤人,我看見他孤憐憐,好心過去跟他搭訕,只問了一句:‘王先生,聽說你父親是做大官的呀。’他立起身便走,理也不理,老子身上長了麻瘋不成?”

“你這個老無恥!”楊教頭笑罵道“人家老子王尚德不是做大官是做什麼的?要你這個老潑皮去巴結?我問你:你算老幾?人家理你?癩蛤蟆也想吃天鵝?真正是個不要臉的老梆子!”我們都笑了起來,老龜頭搔了兩下他頸子上那塊長了魚鱗似的牛皮癬,住了口。

“前幾天我在電視上才看到王尚德的葬禮,”趙無常嘴道“嚄,好大的場面!送葬的人白簇簇地擠滿了一街,靈車前的儀仗隊騎著摩托車,亂神氣!”我也在報上看到王尚德逝世的消息,登得老大,許多要人都去祭悼了。王尚德的遺像和行述,佔了半版。王尚德穿著軍禮服,非常威風。他的行述我沒有仔細看,密密匝匝,一大串的官銜。

“要不是他老子做大官,他殺了人還不償命麼?”老龜頭餘恨未消似的說道。

“償什麼命?他人都瘋了,”楊教頭答道“法官判他‘心智喪失’。開庭那天我去了的,檢察官問他為什麼殺人,他搖著雙手大喊:‘他把我的心拿走了!他把我的心拿走了!’不是瘋了是什麼?”

“那一陣子,鬧得滿城風雨,我還記得,”趙無常劃燃了火柴點上一支香菸,深深地了一口“報紙上的社會版,天天登,龍子和阿鳳兩人的相片都上了報,有家報紙的標題還損得很:‘假鳳虛凰,離撲朔。慾海情天,此恨綿綿’。開庭那天我也在,法院就在一女中的斜對面,擠得人山人海,招來好多女學生。王夔龍一出來,她們也跟者叫:‘龍子,龍子’——”

“兒子們!”楊教頭猛然將扇子一舉,出“好夢不驚”來“散會吧,穿狗皮的來了!”遠處有兩個巡警,大搖大擺,向蓮花池子這邊跨了過來。他們打著鐵釘的皮靴,在碎石徑上,踏得喀軋喀軋發響。我們倏地都做了鳥獸散,一個個溜下了石階,各分西東,尋找避難的地方去了。我們的師傅楊教頭,領著原始人阿雄仔,極練,極鎮定地,混入了擴音臺前的人群裡。於是,我們蓮花池畔的那個王國,驟然間,便消隱了起來。

“阿青!”我走進黑林子裡,跟一個人面撞了一個滿懷,是小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