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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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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爺知道,它憋不住那泡水了。到地邊的一棵枯槐樹上取下掛著的鋤(先爺用完的農具都掛在那棵槐樹上),回來在玉蜀黍苗西邊(昨天是在東邊)嚓的一聲刨了一個窩,說吧你。不等盲狗撒完,猛然,先爺七十二歲的老眼被啥兒扎住了。眼角扯扯拉拉疼,繼而心裡噼哩啪啦響起來,他看見玉蜀黍苗最下的兩片葉子上,有了點點滴滴的小斑點,圓圓如葉子上結了小麥殼。這是旱斑嗎?我早上來,傍黑來澆水,怎麼會旱呢?在彎直身的那一刻,狗的銀黃聲敲在了先爺的腦殼上,明白了,那焦枯的斑點,不是因為旱,而是因為肥料太足了,狗比人肥得多,熱得多。瞎子,我你祖宗你還呀你。先爺飛起一腳,把狗踢到五尺之外,像一袋穀子樣落在板死的土地上。我讓你,先爺叫道,你存心把玉蜀黍苗燒死是不是?

狗茫然地立在那兒,枯井似的眼坑裡冷丁兒潤潤。

先爺說,活該。然後惡了一眼狗,蹲下拉著柔的玉蜀黍葉,看了看那青玉一樣透亮的葉上的枯斑點,慌慌用手把鋤坑中未及滲下的狗的白沫掬出一捧來,又把泥挖出幾把丟在旁邊,拿起鋤,蓋了那坑,用鋤底板在虛土上蹾了蹾,對狗說,走吧,回家挑水來澆吧,不立馬澆水淡淡這肥料,兩天不到苗兒就被你給燒死了。

狗便沿著來路往樑上走,先爺跟在它身後,熱乎乎的腳步聲,像枯焦的幾枚樹葉打著旋兒飄落在烈中。

然而,玉蜀黍苗的災難就如先爺和狗的腳步聲,跟著走去又跟著走來了。在它長到第六片葉子時,先爺去打水,到井邊,有一股小旋風把他的草帽吹掉了。草帽在村街上骨碌碌朝前翻滾,先爺連忙去追。

那篩子似的一團風先慢後快,總有一丈的距離保持著,先爺一直追出村口。有幾次都摸到草帽邊了,那小旋風卻又邁腿急跑幾步把先爺拉下來。先爺七十二了。先爺的腿腳大不如從前了。先爺想我不要你這頂草帽好不好,全村除了我,再沒有另外一個人,我開了誰家門還找不到一個草帽呢。先爺停下腳步,抬眼望去。山樑上孤零零一間草房子,廟一樣豎在路邊上,旋風一撞到那牆下,就陷著不走了。

先爺從從容容地到那牆下,朝減弱了的旋風踢幾腳,弓身撿起那草帽,雙手用力把草帽撕成一片一片,摔在地上,拿腳奮力跺著吼:——我讓你跑。

——我讓你跟著旋風跑。

——有能耐你還跑呀你。

草帽便七零八落了。麥秸純白的氣息散開來,多少子都是燥悶焦枯的山樑上,開始有了一些別的味道。先爺最後把扯不爛的帽圈成一團,丟在地上,踩上一隻腳,在那帽圈上碾了蹍,問說不跑了吧?你一輩子再也跑不了了,太陽旱天欺負我,你她的也想欺負我。這樣說著時,先爺舒緩地著氣,把目光投到八里半外的坡地去,看著看著他的腳在帽圈上不再動了,嘴裡的自語也忽然麻繩一樣斷下了。

八里半外坡地那邊是漫山遍野火紅的塵灰,彷彿一堵半透明又搖搖晃晃的牆。先爺愣了愣,一下靈醒到那邊的坡地上刮的不是小旋風,而是一場大風。他直立在烈下的牆角前,心裡轟然一聲巨響,彷彿身後的牆倒塌下來,砸在了他的前後背上。

他開始急步地朝八里半外坡地走過去。

遠處搖晃的牆一樣半透明的塵灰,這會兒愈加濃稠著,起落蕩動,又似乎是在那兒卷的洪水的頭,一起,一落,把山脈淹得一片洪荒汪洋。

先爺想,完了,怕真的要完了。

先爺想,剛才那股小旋風吹著我的草帽,把我引到山上來,就是要對我說前面坡地起了大風啦。先爺說,我對不住你喲小旋風,我不該朝你身上踢三腳。還有我的草帽,先爺想,它是好意才跟著旋風滾走哩,我憑啥就把它撕了呢?我老了,真的是老了。先爺說老得糊塗了,不分好歹了。先爺邊想邊說,自責聲如扯不斷的藤樣從他嘴裡一股一團地吐出來。當他到心裡平和下來時,遠處黃濁的大風息止了,一直嗡嗡在耳裡打仗一樣的砰啪聲,也偃旗息鼓了。突然降在耳旁的寂靜,使他的耳有一絲絲隱隱的疼。光也恢復了它的活力,又強又硬,使田地裡發出清晰熾白的吱嚓聲,宛若豆莢在烈下爆裂。先爺的腳步淡下來,氣聲開始均勻舒緩,像女人做鞋拉線一個樣。坡地到了,先爺站在田頭,卻驚得站下了,呼血淋淋地被眼前的酷景一刀斬斷了。

那棵玉蜀黍苗兒被風吹斷了。苗茬斷手指樣顫抖著,生硬的光中動著絲線一樣細微稠密的綠哀傷。

先爺和狗搬到八里半坡地來住了。

先爺沒有猶豫,就像一個看瓜的老人在瓜時必須住到瓜地一樣,在那棵玉蜀黍的苗茬旁,埋下了四椽子做樁柱,在四柱的上,拴平兩扇門板,再在柱子頂上,苫了四領草蓆,就把家搬到坡地了。他在棚柱上釘滿了釘子,把鍋、勺、刷都掛在那些釘上,把碗裝進一箇舊的面袋,掛在鍋的下面,再在地邊崖下挖一個小灶,剩下的就是等著玉蜀黍茬兒重新發芽了。

忽然換了鋪,入夜後先爺用盡力氣也睡不實落。天空中動月白的焦熱,他把唯一穿的褲衩兒脫了,赤條條地坐在鋪上菸。煙明暗之間,他無意中望見了腿中的那樣東西,如燈籠一樣挑掛著,覺得醜極,就又穿上了褲衩。心裡卻想,我是徹底老了,它對我再也沒有用了。有它還不如那棵玉蜀黍苗兒呢。

玉蜀黍苗兒的每一片葉子都讓我受活,如和自己年輕時羨愛的女人在村頭或者井邊立著說話一樣,溼潤潤的輕鬆靜默悄息間就浸滿了一個身。磕煙鍋時,火點砸在田地的夜上,把身邊的盲狗震醒了。

先爺說,你睡醒了?

又說,你是瞎子,睡得香。我是明眼人,倒睡不著哩。

狗爬挪著過去了他的手。他把手摸在狗的頭上,一把一把梳理它的。梳理著他就看見從瞎狗的兩眼井出了兩滴清清明明的淚。先爺擦了那淚說,老不死的太陽呵,你黑心斷腸,把狗眼都給曬瞎了。想到狗眼被曬瞎那件事情時,先爺心裡被什麼牽拽了一下,忙把狗攬在懷裡,一把一把去狗的眼上抹。

狗的眼淚竟如兩股泉樣溼盡了他的手。那事誰也料不到,先爺想,無論哪年旱天,都是在村頭搭上一架祭臺,擺上三盤供品,兩個水缸。在水缸裡盛滿水,缸面上畫上水龍王。然後,把一隻狗捆在兩缸之間,讓狗頭仰著天,渴了給它喝,餓了給它吃,不飢不渴時就讓它對著太陽狂烈地叫。往年往月,多則七天,少則三,太陽就被狗吠咬退了,便就颳風下雨或者陰天了。可是今年,把這隻從外村逃來的野狗捆上祭臺,讓它咬了半個月,太陽依舊熾烈,準時地出,準時地落。在第十六天的正午時,先爺路過那祭臺,發現兩缸水被曬狗飲,幹了一個缸,另一個也見了燒焦的底,再看這隻黑狗,都卷焦在一起,嗓子裡再也叫不出聲音了。

先爺放了狗,說你走吧,再也不會下雨了。

從祭臺上下來的狗,往前走了幾步,忽然直往牆上撞,掉回頭來走,又往樹上撞,先爺過去拉著它的耳朵一看,心裡咚地一個驚嚇,才知道狗的一雙眼珠被太陽曬化了,只留下兩眼枯井在它的額下面。

先爺收留了這隻狗。

先爺想,幸虧收留了瞎狗,要不獨自在這耙耬山脈和誰說話喲。天已經涼下來了,一天的燥熱開始消退。棚架上空的星月也開始收回它們的光,如拉魚網樣,有青白滴滴嗒嗒水淋淋的響。先爺知道,這聲音不是水聲,也不是樹聲、草聲、間或蟲鳴的聲。這是空曠無物的夜,在極度寂靜中擠出來的沉寂的響動。

他一把一把在狗的頭上梳理著它的,沿著它的脊路,撫摸到尾部,重又把手拿到它的頭上梳。狗已經不再落淚了。他梳著它的,它著他的另一隻手,這一夜,他倆被一種相依為命的溫馨浸泡著,淹沒著,溝通著。

他說瞎子喲,我們兩個成家過子,你答應不答應?有個伴兒活著該多有滋味呵。

它在他手心重重

他說我活不了幾年了,你能伴我到死就算我有個善終了。

它從他的手指一下到他的手腕上,長得彷彿有十里二十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