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要看書網
主页 推荐 分类 短篇 小說 阅读记录

投梭記下闕2

如果出现文字缺失,格式混乱请取消转码/退出阅读模式

遲忽然衝到囚牢的鐵欄前,對著外面大喊:“帶我去見匈蓬人,我們是他們派來的探子,他們願意付出任何代價贖回我們!”囚牢裡的犯人們都驚異地睜開眼睛,望著遲。關在這裡那麼久,這個瘦小女人身體裡的血還未光,她忽然顯現出驚人的力量,宛如一次重生!他們懷疑著,又不可遏抑地開始憧憬。

中午,遲作為俘虜,被翁格人押著,前往匈蓬人的營地進行談判。儘管對於遲的話他們還有所懷疑,但由於軍隊已經處於極其不利的劣勢,所有可能扭轉局面的辦法他們都願意一試。

她如獵物般被拎到駱駝的面前。她終於與他見面,眾目睽睽下的見面。她被狠狠地丟在地上,背上化膿的傷口首先被他看到。她坐起來,仰起臉來。她從那一大堆混雜的記憶中艱難地扯出一絲微笑掛在臉上,哀怨或者也是有些的,但並不容易察覺。

他們用馬來語涉。她聽著他的聲音,緩緩地閉上了眼睛,悠悠地倒下去。聽到他的聲音她就知道,自己平安了。那聲音強硬、洪亮,她知道,他不會丟下她不管的。

她醒過來,不知道自己在哪裡。上的傷口還在疼,摸了摸,已經被包紮好。

她無法用心計算時間,她應當睡了很久。她幻覺中發現到那邊有一團亮,恍惚地以為滿地都是她的貝殼。她很想走過去摸一摸,起身卻到背後的傷口撕裂般地疼痛,身體好像就要斷開了。她只得又躺下。

不久,駱駝來了,走到她的邊。她伸出手,從空中晃了兩圈,終於抓住了他的衣襟。

她喚他:“駱駝。”

“你想起從前的事沒有?”他劈頭就問出這個令她困窘的問題。他的目光落在她前的金柄短刀上——這次他應很滿意,短刀被她擦拭得很明亮。她搖搖頭。

他嘆了一口氣。她連忙說:“但我一直沒有放棄,我正在用一個愚笨但是很奏效的辦法去尋找…”

“嗯,好吧,那麼等你找回記憶,再來找我。”他沒有足夠的耐心聽她說下去。

他的話令她一時無語。她攬過他的胳膊,手臂與手臂藤枝般纏繞在一起,她終於如願。然而那種滿足只有片刻,她忽然被一種疼痛擊落在地,霍地緊緊抓住他,急迫地說:“牢房裡還關著幾個犯人,他們都是無辜的,你快去救他們…”他用力甩開她,生硬地說:“你難道不知道你已經給我添了多大的麻煩嗎?為了你,我已經答應那些翁格人,放他們走,還劃分了地盤,暫時不會再去進攻他們。”遲一陣動,卻不知該說什麼好,可是立刻又想起關在囚牢裡痛苦呻的孕婦以及她柔軟的肚子,她又繼續哀求道:“求你了,快去救他們。那個孕婦就要生產了,她很痛苦。”

“閉嘴!”駱駝大吼一聲。

“求你去救他們,他們就要死了…”駱駝猛然甩過來一個耳光,打在遲的臉上。他頭也不回地走了。

這便是他了,她暴戾的愛人!他如此心,甚至沒有發現她的眼睛已經瞎了,再也看不見他。

駱駝沒有再來看過遲,她彷彿被關進了另一座囚牢。她昏沉地躺在那裡,只有送飯人提醒著她時間的遷移。一又要過去,遲不敢去想,在翁格人的囚牢裡關著的犯人們現在怎麼樣了。是他們起了她求生的鬥志,使她決心不顧一切地與他見面;她亦給了他們最後一線希望——那種期待是什麼滋味,她很清楚。然而現在她卻不能將他們救出來,他們一定很失望。

她一直最怕的是令別人失望。她曾答應淙淙,陪她一起去船上生活,不離不棄,可她食言了,並且不告而別,她令淙淙失望;駱駝一直希望她能夠記起往事,雖然她從未放棄尋找,但至今毫無進展,她令駱駝失望;她答應蘇迪亞,不會夜晚獨自外出,可她還是自己走入莨叢林,並且再也沒有回去,她令蘇迪亞失望;現在她又令囚室裡苦等的犯人們失望。失望就像一場暴風雨,熄滅的火種不可能再度點燃,那傷害將永遠留在那裡,無法彌補。

沿著螺旋狀的樓梯一直向下走去,這沉墮的王國卻並不是地獄。一直走,直到風聲滿耳朵,灰塵蒙上眼睛,荊棘纏住雙腳,記憶的主人才幽幽地現身。

他站在馬六甲河畔,注視著對岸的漂亮建築。它是有名的紅屋1。紅磚牆,硬木門,門前是寬闊的石階,荷蘭人的建築總是這樣氣派。

鐘聲忽然響起,嚇了他一跳。有位嬤嬤走過來,把門關上。裡面正在舉行儀式。他的女兒、女婿以及小外孫都在。他們多次邀他來觀禮,都被他拒絕。他只是怕自己破壞了他們的好興致。

也許不會有多少人像他這樣戀中國,他甚至覺得,祖父曾是鄭和船隊中的一名海員,這是至高的榮耀。三十年前他在碼頭工作的時候,曾認識過中國輪船上的工人。他們有過一段書信來往,他會寫的漢字寥寥,那些信件被他視為珍寶。後來通信中斷了,跑船的工人再沒有了消息。他就更思念,希望可以渡海到中國去看看,但家人都反對。直至最近他的子死去,他才覺得事情又有了轉機。

他很想帶小外孫一同去中國,讓他到那裡去住一段,卻又一次遭到全家人的反對。他們要讓他到英國去,過喝伯爵紅茶、戴紳士禮帽的上層生活,他們說那才是文明——也許他們是對的。

他已經買好去中國的船票,臨行前悄悄跟隨他們到教堂,只是想多看看他們。他的行李不重,除了旅途中必要的乾糧和生活用品,還有一雙祖父留下的筷子,不過他不太會用。

戰爭並沒有就此結束。第五,窗外又響起了炮火,硝煙的氣味在八月晴朗的黃昏裡彌散得很遠。除了送飯,沒有人來探望過遲。

三天後,歡呼聲響徹她棲身的軍營,匈蓬人勝了。她扶著牆,走到門口。門外一片空蕩蕩,看守她的士兵已不在那裡,似乎所有的人都去歡慶了。軍營空了。戶外的空氣裡,野草花枝的淡香混雜著血腥,遲竟很喜歡聞這種氣味。她記得,這是埋藏在駱駝頭髮和鬍鬚裡的氣味,溫情而暗藏殺機。

出了營地,她沿著海岸線緩緩地走。中午的太陽像軍隊一樣兇悍,她聞到皮膚散發著一股焦糊的味道。

即便是海嘯發生的時候,那場景也決不會比現在更可怕。海嘯是一場柔軟的、毫無生息的戰爭,而現在她踩著連成河的血泊,跨過一具具屍體,慢慢走回翁格人的營地。她越走越灰心,這場災難正是她的愛人賜予班達島的。他是一個部落的首領,是橫行霸道的海盜,是一個嗜血為生的征服者!

遲在島上居住已久,沿著海岸走了半,她找到了翁格人的營地。這裡已經血成河,她步步靠近囚牢,每一步都走得很小心。腐臭的氣息越來越重,她到一陣恐懼,不由抱住肩膀。牢門是打開的,也許有人進來過。很安靜,只有蒼蠅嗡嗡地亂飛。她摸著走進去,想喚他們,卻說不出話來。觸碰——冰冷的身體,是那個少年,他的手裡還攥著一截石灰筆,死前是否還在牆壁上給他的小戀人留話;老夫就在他的旁邊,互相依偎著死去,身體已經冰冷,只有那兩隻握在一起的手,還有一些溫熱;最後,她摸到了那個孕婦。她的額頭上有膿血,也許是自己結束生命的。遲的手撫過她的臉頰,嘴還張著,她碰到牙齒以及從嘴裡湧出來的螞蟻。這女人已經像一座腐朽的建築,很快就會坍塌。她將手放在女人隆起的肚皮上。高聳而冰冷,像一座淒涼的小山坡。而她的小寶貝就永遠地葬在這座山下了。

她最害怕的事終於還是發生了:他們都已經死去(大概是餓死的),帶著對她的失望死去了。

她從牢房出來,熾烈的太陽仍未罷休,又追趕她到了這裡。她到一陣暈眩,她不能原諒自己,甚至不想看到自己,只想快些找個安全的地方把自己藏起來。蘇迪亞和她的海邊小屋——她首先想到的是那裡。她忽然很害怕駱駝,想到他,她的眼前就出現一攤血跡,那些死去的囚犯的臉龐一一閃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