紙鳶記上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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應有一隻手,溫暖慈祥地伸向她,有足夠耐心,充滿諒解和寬容,將她從泥沼中拉出來。
他於是又走向她:“等禮拜結束後,你有時間嗎?我必須和你談一談。”她點點頭,看著他,淡藍的眼珠像子彈般穿透他的身體——砰,一瞬間他似乎又被俘虜,處在了劣勢——他早該清楚她的殺傷力。
他們坐在一棵高大的桫欏樹下,樹陰是一綹一綹的,被旱季接踵而至的陣陣熱風搖曳成一把喑啞的豎琴。她的香味又彌散開來,這一次他分辨出來那是曼陀羅花的香氣,忽遠忽近,令人暈眩。他知道歌們多用這種香味
惑男人,令男人神魂顛倒,甘願俯首做她的奴隸。
“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他溫和地看著她。
“淙淙。”她掏出一顆檳榔,進嘴裡,嚼起來。
“我不認識中國字,但這個發音很好聽。”
“是水的聲音,要比海
輕柔一些。”她的嘴
已經變得鮮紅。
“是的,像水。”他又輕輕唸了一遍“淙淙。”他想了想又問:“看起來你不是本地人,你是從哪兒來的?”
“我媽媽是中國人,爸爸是荷蘭人。”她回答很簡短,令人無法分辨她來自哪裡。
“哦,是嗎?我也是荷蘭人。”他總算找到一個可以拉近他們距離的契機。
“是嗎?”她漫不經心地咀嚼著檳榔,眼睛也不抬一下。
“那麼你父母現在在荷蘭?”
“不,他們都死了。這可惜的,不然,你和我爸爸也許會聊得很投機。”
“哦?”
“嗯,他也是個牧師。”
“啊!原來是這樣。”他輕嘆道,心中有種說不出的喜悅。他想,難怪從第一次見到她就覺得這女孩很親切,彷彿走進教堂就是來找他的一樣。原來她的死去的父親也是牧師,神指引著她找到這裡來了。他彷彿從神的手中接過了這隻途的小羊,他因這溫情脈脈的一幕而
動不已。
“你是做什麼的?”他猶豫了一下,終於問。
“我在船上唱歌。”她說。檳榔核在她的齒間繞來繞去。
他的心沉了一下。這真是他最不想聽到的回答,不過令他欣的是,她沒有說謊。
“你還那麼小…”他不無惋惜地喃喃道。
“在船上,我一點都不算小的。小碧和綠翹她們要比我小得多,大概只有十四五歲。老鴇說,她還收養過九歲的女孩。”少女說。她與牧師講的是英文,又摻雜著當地土著民的口音,不倫不類。
“你一定吃了許多苦。”
“不,老鴇最喜歡的就是我了,我是她親手教出來的。”
“她都教你什麼了?”
“可多了。唱歌、跳舞、喝酒、玩牌、下棋…”牧師點點頭,不想聽她再說下去。他努力讓自己平息,用最慈愛的聲音說:“你不應再這樣下去。你慢慢長大了,需要有尊嚴的生活,你不可能一輩子都住在船上,不是嗎?”他的關心不免有些唐突。女孩微微一笑,吐出檳榔核:“我倒不覺得船上生活有什麼不好。我們可以認識許多有趣的人,他們拿我們當寶貝,送我們各種見都沒見過的稀罕禮物…每一天我們都在旅行,多麼快活。”
“可是你沒有自己的方向。一個人,必須知道自己的使命,有所盼望,併為之傾注心血…來,告訴我,姑娘,此刻你心中最盼望的一件事是什麼?”
“我盼望那個大鬍子的中國使臣快些來看我,他每次來,總是不忘送我幾個紅彤彤的大石榴。那石榴已經透,迸裂了,
出籽兒來。而且,他只送給我,別的姑娘都沒有。晚上他會悄悄到我房間裡來,將石榴
在我懷裡…”牧師不語,這女孩像是荒野裡的草芥,在罅隙裡生存,早已習慣了惡劣的環境。她最大的心願不過是幾隻石榴、一場歡愉,再沒有別的什麼了。牧師很是心疼,女孩說這話時臉上
醉的表情還是讓他有些惱火。
“好了,不要再說了。瞧瞧你這墮落的子,幾隻石榴就能讓你滿足嗎?你在虛度時光,你在
費和踐踏…”
“難道非得像你一樣生活才叫有意義嗎?我不知道怎麼樣算是不費、不踐踏;我只知道,與其如你一樣,將一生奉獻給一個從未見過、從未摸過的神,倒不如將它奉獻給那些可以看可以摸的男人!”她那紅豔豔的小嘴
翹得很高,與他對視的目光中
出幾分挑釁。
“你父親若是還活在世上,他看到你這樣一定會很失望的。”
“可我早已對整個世界都失望了。”女孩忽然變得溫柔而脆弱,口吻中帶著對世界的棄絕,緩緩站起來,頭也不回地走了。
淙淙剛走,就下雨了。牧師一個人繼續坐在桫欏樹下。雨水澆透了壞情緒,他心中一片泥濘。與她談話的目的,難道不是想告訴她,她可以留下來,從今以後由他來照顧她的嗎?可是他什麼也沒有來得及說。
被女孩咀嚼過的檳榔核像只暗紅的繭,在雨水中滾來滾去。他抬起一隻腳,湊過去,靠在那顆躁動不安的檳榔核邊——她為什麼要將自己包得這樣嚴實?
在那之後,淙淙很久都沒有再出現。海嘯漸漸遠了,傷痛慢慢變淺,來教堂的人越來越少。牧師曾開解他們說,對於那些痛苦的記憶,唯一的辦法只有遺忘。看起來,他們康復得不壞,已經成功地完成了遺忘,所以,他們也忘記了來教堂。
在講經的時候,牧師的語速非常緩慢,並且開始走神。但沒有人覺察,堅持來做禮拜的大都是一些行動遲緩的老婦人,這種慢到幾乎停滯的儀式讓她們內心真正得到了平安。
教堂最後一排的那個位置上灑滿豐盛的陽光,牧師站在講臺上,看向那個燦爛的角落時總是很容易產生幻覺。他知道她很輕很輕,像羽、塵埃或者
語,悄無聲息地到來,坐在那兒,和煦的陽光搭在她的身上,她就睡著了。牧師講著講著,恍惚覺得女孩就在那裡睡著。上午時分的陽光很好,教堂中人又很少,他似乎聽見了她輕微的鼾聲。
他面對的只是一座蕭索的教堂,以及荒涼的暮年。
沿著螺旋狀的樓梯一直向下走去,這沉墮的王國卻並不是地獄。一直走,直到風聲滿耳朵,灰塵蒙上眼睛,荊棘纏住雙腳,記憶的主人才幽幽地現身。
紅裳因為生得太美,沒有被荷蘭人殺死。他們殺死了她的父母、姐姐和弟弟,燒了他們的房子。
她站在河邊目睹全家人的死。荷蘭人用繩子將父親、母親、姐姐和弟弟的頭髮綁在一起。繩子一圈圈在他們頭頂纏上,中間隱約著姐姐的一截紅頭繩,和她一樣的紅頭繩。還有好多人,他們也被這樣分成一組一組。荷蘭人架著他們,像發
炮彈一般丟進水裡。她看見全家人的頭頂在水上竄了一下,迅速地沉下去,此間彷彿還伴著弟弟的一聲尖叫。她直直地望著那片水,想等那
紅頭繩再冒出來。但是沒有。她哭起來,悄悄摘下自己頭上的紅頭繩,扔進了水裡。
一個荷蘭人將她推進旁邊的草叢裡對她施暴。他將她藏到森林深處,綁在一棵桫欏樹上。他都來,給她一點食物,在她的身上折騰一番。
她後來被殺死,是因為那個荷蘭人要回國了。他在碼頭邊的樹林裡最後一次施暴,然後用繩子勒死了她——那時屠殺已經結束,他再也不想動刀子。她被吊在桫欏樹上,下體滴滴答答出的血,引來幾隻豹子。它們圍在樹下,
淨地上的血,又意猶未盡地向樹上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