磨鏡記下闕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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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像她從海邊看到遲時一樣。淙淙眼光
銳,一眼看到在這個躺在海灘上的女人隱秘的身體深處潛藏的慾望與力量。
時間已經走到了六月。算起來,遲也應當臨盆了。那顆令她堅強、勇敢的種子終於開出了花朵。她一定沉浸在幸福中。她是否會帶著孩子來找駱駝?
那將是多麼荒唐的一幕,當遲在這裡看到她,看到她躺在他的
榻上,佔據著他的心,她會怎麼樣呢?這是個幾乎不可能成真的假設,淙淙瞭解
遲,知道她在找回那枚貝殼之前,是決不會來找駱駝的。痴心的傻姑娘,為了一個微不足道的應許竟要用盡一生。她永遠都矇在鼓裡,遙遠地敬畏著這個男人,卻始終與他隔膜,不知道他此刻正躺在誰的懷裡。
報復是快意的,然而報復之後也必有失落。淙淙走進森林幽深的角落,很想找到一個地方,將自己藏起來,和禽鳥生活在一起,再沒有任何慾望。
駱駝派人到處尋找淙淙,終於在茂密的棕櫚林裡發現了她。將她又帶到駱駝面前。
駱駝用憂傷的眼神看著她:“你要逃到哪裡去?再去找另外一個男人,給他釀酒?”他內心溫暖,說出的話卻極為冷酷。
淙淙有氣無力地說:“其實我只是到這裡來看看孔雀。”
“你喜歡孔雀嗎?我可以派人將孔雀抓回去給你。”駱駝看著她無助的樣子,一下就心軟了,對她百依百順。
那年六月,淙淙擁有了許多隻孔雀。它們被養在花園裡,生活在眾目睽睽之下。
花園只有矮草,沒有一棵高大的樹木,於是孔雀們再也無法飛越樹頂,優雅地打開它們的翅羽。淙淙在池塘邊看到自己的倒影,以一隻孔雀的姿態站在那裡,身後的羽開始凋零。
遲活了下來。死去的是她的孩子。
鍾潛的祈禱似乎應驗了。
那個命運多舛的女嬰,在伴著遲做了十個月的噩夢後終於降生。她生下來的時候就格外孱弱。鍾潛從接生婆手中抱過孩子,托住她低垂的小頭。這女嬰不哭也不鬧,張著一雙惶惶的眼睛,很不舒坦地在襁褓裡挪動。他喜歡她的眼睛。在鄉下,有這樣的說法,盲人生的孩子眼睛格外明亮。所以她的眼睛裡有
遲的眼睛。
遲給孩子取了許多名字,但都覺得不夠好。彷彿任何一個名字,對於這個孩子來說都太小了。
遲每天依著心情叫她不同的名字:小溪,花兒,星辰…她將所有美好的名字都給她。如果可以,
遲多麼想將全世界都捧給這孩子。她身世可憐,出生時周圍一片寂寥,沒有人
候在那兒。
遲沒有
水,鍾潛好不容易說服了當地一個坐月子的女人,借她的
水喂孩子。
遲如此愛這個孩子,她幾乎無法忍受片刻與孩子的分離。每次孩子被抱走餵
的時候,她都依依不捨,在心中怨怪自己連孩子都無法餵飽。
兩天後孩子便染上了天花。
孩子的臉上結滿了一片片鮮紅的痘疹,破了的出膿水,接了痂,在上面又結出新的。孩子出生已經半月,未見長大,卻彷彿縮小了許多。
遲看不到,只是知道孩子著了涼,鍾潛已經採來中藥,熬了給她喝上,據說很快就會好。
然而孩子的情況越來越糟。身上的麻痘一碰就破,膿水冒湧,浸溼了被褥。那個給孩子餵的婦人看到孩子生了天花,就再也不肯給她餵
。鍾潛再帶著孩子去求她時,發現大門緊閉——他們已經搬走。
人人都如躲避瘟疫般躲避這個孩子。醫生尋不到,母也尋不到。傍晚他帶著孩子回家,
遲等在門口,怨怪鍾潛帶孩子去餵
竟然去了那麼久。
鍾潛也顧不得與她解釋,連忙煮了米湯喂孩子。可是她吃了幾口就吐出來。也許是渾身的水痘都在發癢,她將小身子在被褥上蹭來蹭去,看起來非常痛苦。凌晨的時候,她開始劇烈地搐,身體蜷縮成一團。
遲並不知道有多麼嚴重,她以為孩子睡一覺就會好。她總是以為這孩子一定像她一樣,有著旺盛的生命力,決不會這樣輕易地死去。她這樣堅信,直到孩子在她的懷裡一點點變硬,一點點變冷。當她的雙手再次拂過孩子的肌膚,它們如脆薄的紙一般,發出嗖嗖的聲音。
遲這才害怕起來,搖了搖孩子,手指掠過她的鼻息。她像一截木樁般橫亙在
遲的懷裡,一動不動。
“是你害死了她嗎?”遲顫聲問。
“她生了天花,沒有救了。”鍾潛扶住遲,哽咽著說。
天花。那些從貝殼中納的記憶裡充滿了各式各樣的災難和疾病,天花是很常見的。此刻,她摩挲著孩子紅腫的臉頰,一段段有關天花的記憶便從隱秘的深處浮了出來。她一步步陷入病痛的漩渦,承受著天花的折磨。
遲緊緊地抱著孩子,捧起她那張爛掉的小臉,親吻她的額角、她的臉頰。
膿汁從那些水痘裡擠出來,濺在遲的臉上、
邊。
遲愣住了:這鹹腥的
體,是孩子的眼淚嗎?她陪著她一起哭,然而她的氣息卻分明已經不在了。
她終於沒有熬到新的一個早晨到來。
她至死還沒有一個名字。
不是因為沒有人愛她,是她的媽媽愛她太多了,將所有的愛、所有大自然的美物都贈與她。她開人間的帷幕,就看到一個慘淡的盲女,雙手鞠捧著所擁有的一切,孤單單地站在那兒等她。她降生在這個女人貧瘠的懷抱裡。女人那因為辜負而扭曲的愛,宛如千年古樹上蔓生的藤枝,無數條,將她纏得嚴嚴實實。是苦難離間了她們的
情,令她無法接納她的母親。她們背向而行,只須過個幾
光景,便在人海中走散了。不知等了多久才聚集起來的一點因緣,就這樣被打散了。
她最親愛的小女兒,用那麼多的愛招引她,都沒能使她停下腳步。這個狠心的傢伙,多麼像她的父親!
孩子死去後的三裡,
遲抱著她一刻也不肯鬆手;直至終於疲憊地睡去,那死嬰還緊緊地箍在她的懷裡。
鍾潛害怕死去的嬰孩會將天花傳給遲,趁她睡
,悄悄從她的懷裡抱走了孩子。他將孩子埋在離船屋不遠的山坡上。因為孩子沒有名字,他不知道該怎麼立碑。在回來的路上,他想,它將成為一座無名的荒墳,心中不
悲涼。他走到船屋門口,腳步慢下來。他想到前面的路,心中生出隱隱的恐懼。
如鍾潛料想到的那樣,遲對他充滿了怨恨。她似乎忘記了天花的事,只是記得是鍾潛將她的女兒抱走,再回來的時候,她已經死了。之前
遲對他產生的微薄依賴也從此結束了。她不再需要他,她不再需要任何人。
孩子死後,遲沒有再與鍾潛說過一句話。他隨著她的孩子一起化作了空氣和塵埃。但鍾潛始終沒有離開,
遲不讓他靠近,他就生活在離她不遠不近的地方。
他一直這樣做著,年復一年,他的努力使他成為一個了不起的人。鍾潛的身上有一種不凡的氣質,沒有人知道,是堅執令他如此出眾。
將軍與駱駝決戰的時候,淙淙悄悄離開了駱駝的營地。對於即將發生的事,她似乎已經有了預。
她飛快地穿過茂密的叢林,向著森林深處跑去。她知道那裡有一棵巨大的榕樹——纖長的枝條垂下來,無限伸展,直至又扎入泥土裡,變成一段鬚。幾十米的空間裡,榕樹垂下的樹幹一道道矗立在那裡,圍成一圈,宛若一間圓形的房子。她曾在這裡看到綺豔的孔雀,孔雀被駱駝派來的人捉走後,這裡就空置下來。
她再度造訪這唯一可以得到安寧的地方。
淙淙在森林深處靜靜等待著,內心掠過一絲得意:在不遠的地方,兩個了不起的男人正在進行一場決鬥。沒有人知道,這場戰爭是因她而起的。在隱匿的內心深處她甚至懷有幾分對殺戮的渴望。因為她,這個島嶼將血成河,每一個死去的人都是獻於她的祭品,以此來證明她無上的高貴。
她的人生終於抵達了高,臻於完美。
即便此刻死去,也再無遺憾了。
此後,很快地,淙淙到了一場迅即的衰弱發生在她的身上。那是一件無法遏制的事。因為她太知道自己的美了,她已將自己的美髮揮到極致。洋洋灑灑,用那麼多人的血去歌頌。太美的風景,太香的花朵,太璀璨的珍珠,都是危險的,它們必將驚動周遭,令人不安,最終上天只得將它們從人間收回去。
她在附近的水塘洗澡時,發現自己正一點點變醜。她撫摸自己的身體,發現它非常陌生,彷彿是屬於另外一個人的。
戰爭很漫長,人人都在受著煎熬。榕樹裡的淙淙也許是最幸運的,她遠離廝殺,非常安全。然而另一種痛苦折磨著她,她的心中有一個懷疑,這個懷疑實在太可怕了,令她不敢想下去。然而一個又一個徵兆步步緊
,她無法不去面對。她的臉上生出和
遲相似的紅疹,小腹腫脹,因為沒有食慾,採來的野果一直放著,直到全部腐爛掉。
一個月後,週期的
血沒有來找她。她的懷疑終於得到證實。命運再一次戲
了她,她竟然也要成為一個母親了。
戰爭在不久後結束。龍目島上血成河。駱駝的府邸已經被夷為平地。淙淙在附近找到幾個孩子的屍體,她認識他們,他們是駱駝的子女。看著那些細瘦的手腳
疊在血泊裡,她異常難受,小腹收縮,開始嘔吐。
她終於意識到自己的罪孽有多麼深重。
聽生活在周圍的百姓說,駱駝和他的幾個妾作為俘虜,被將軍擒拿。百姓們神情漠然,生死無常,誰又會關心他們的首領是誰?
只有她在關心。她終於玩火上身,今生今世都與他連在了一起,無法割斷。
沒有人知道淙淙後來去了哪裡。那個充滿傳奇彩的姑娘,就像天邊的一抹殘陽,悄悄地消失了。有人說在關押駱駝的囚牢裡看到過她,那是在駱駝被處以極刑的前夕。
她為他做了一頓飯。這是第一次她為男人做飯。她想為他釀酒,但已經等不及了,只得用身上的綢緞衣服向農戶換了一壺酒。她又泡了些花瓣在裡面,稍稍緩和了酒的辛辣。
都準備好了。她將自己裹得嚴嚴實實的,提著酒和小菜前往關著駱駝的囚牢。沒有人認出她。她繞著那座嚴嚴實實的房子走了一圈又一圈,沒有辦法。刑期就是明天,她只能做最後的嘗試。她敲開牢門,與看守搭訕。很快,他們談成了一筆易:她應允下來,看守就將酒菜帶給裡面關押的犯人。
那個昔英武非凡的首領,此刻病懨懨地躺在鐵欄旁邊,他撫摸著腦後黏膩的褶痕,生命一如這鬆垮的皮膚充滿了腐朽的氣息。天上有許多孩子和女人等著他,像夜空中的星星一樣巴巴地看著(可惜他無法看到)——他盼望著快些上路。
駱駝昏昏沉沉地睡著,聽見外面的草垛發出的聲音,慢慢醒了過來。男人急促的呼,
雜著女人細微的呻
,像層層迭起的海
濺在他的身上。他猝不及防,睜開眼睛,愣了一會兒,奮力地挪動身子,將臉貼在鐵欄杆上,仔細辨聽。
外面,女人彷彿竭力抑制自己發出聲音,斷斷續續的叫聲中充滿了憂慮。而裡面的困獸正在渾身發抖,他的腿雙開始發軟,彷彿再也支撐不住身體的重量,終於慢慢地跪倒在地上。女人微細的聲音,猶如密匝匝的雨點,打在他的臉上。渴。他張大嘴,希望能夠接到一點水。他頂起身體,抓住女人一簇一簇的聲音,將自己推了進去。這聲音柔軟而溫暖,將他輕輕地含住。他扶著欄杆搖擺起來,滾落下來的汗珠滑進他的嘴裡,並沒有緩解他的口渴。
他久久不能平息,直到外面恢復安靜,草不再響,女人不再呻。看守踉踉蹌蹌地走進來,一隻手還忙著繫上衣的紐扣。
守衛輕蔑地多看了他兩眼,然後打開牢門,將酒菜放到他腳邊。牢門又合上了。
駱駝非常疲乏,他捧起酒罈,仰頭喝下一大口。牙齒咬在一朵曼陀花苞上,悉的氣味將他粘稠的血
衝開了。他平躺在地上,攤開四肢,閉上眼睛,口中細細咀嚼著花瓣。
大顆的眼淚從他的眼睛裡滾落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