磨鏡記下闕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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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張潦草的原著民地圖上,淙淙終於找到了龍目島。它看起來像一顆煮的雞心,散發著一股燒焦的氣味。島上有三十八處火山,其中有些一直是活火山。溼潤的空氣以及豐富的熱量,使山上的植被生長得非常旺盛,幾乎一直長到山頂。較矮的山坡上是森林或者莊稼,還有種類繁多的動物,尤其是鳥類和昆蟲。
島上的居民生活富足,甚至近乎奢華。女子們穿金戴銀,從手腕到手肘上掛滿了銀飾,脖子或耳朵上戴著銀幣,一串十二個。她們衣著豔麗,繁複,但並不整潔,也不細。那種簡陋的華麗就像島上的太陽光,暴喧囂,令人無從閃躲。
但她對於這種漏百出的華麗卻非常喜歡。完美並不令她神往,相形之下,破綻反倒更充滿誘惑。
第一次來到龍目島時,她就知道,自己會喜歡這裡。這一次造訪似乎並不唐突。
在起初的子裡,她極力掩蓋潛藏於內心深處的意圖,只是像一個旅人那樣專心欣賞風景。直到她又在夢裡看到了遲——遲的眼睛彷彿沒有盲,在比夜晚更寒冷的夢境裡,那雙明亮的瞳仁像黑的槍口一樣無情——遲猛然捏住她的手腕,說:“淙淙,你來這裡做什麼?”她對著遲莞爾一笑。醒過來,她終於知道,自己來這裡做什麼。
兩週後,她已經進入島上的軍營,等待部落首領的接見。
她雖兩手空空,但信心十足。美便是她的資本,在過去許多年裡她還從未失手過。她漫不經心地出現在營地附近,慵懶的神情好似一頭離的小鹿,誰見了都會心旌盪漾。
金棕頭髮,肌膚如雪,眼仁好似薄荷般剔透,她是天生的獵物,能使藏裹於深處的慾望發酵,釀出令人狂的烈酒。
士兵擒住她,企圖凌辱她。
“把我獻給你們的首領吧,他會給你們的,比你們從我身上得到的要多。”士兵們面面相覷。這女子說得如此確定,使人不容置疑。他們看著她,她的頭髮在白的太陽下金光燦燦,曼妙的蛇動人心魄。當她啟口說話時嗓音略帶沙啞,彷彿清晨時分森林中繚繞的煙靄,使她變得更加神秘莫測。
遲和鍾潛又在船屋住了幾個月。除了幾個路的僧侶,船屋再沒有人登門造訪。
在習慣了清晨那陣熱鬧的鳥鳴之後,這裡幾乎是最安靜的地方。可是這裡並不祥和,房子是淙淙造的,似乎到處充滿了殺機。
很長時間,院子裡不生任何植物,一片殘敗的景象。後來在鍾潛的悉心照顧下,才活了幾株蘭花。
隨後雨季就來了。敗花化作了泥,高高低低,像久不痊癒的傷口。漫長的雨,淅淅瀝瀝下了半個月才停下來。
接連十多個晴天后,院子裡的泥土才被曬乾。絞著曼陀羅花的泥地,猶如一塊斑駁的碎花地毯。用鐵鏟清理後,仍舊留下一塊塊印痕,宛如血跡。雨天一到,花的氣味就被雨水勾引出來,充滿院落和房間,令人疑心時光倒、故人重返。遲總是坐立難安。妊娠反應一天比一天強烈,她討厭所有葷油的食物,只能喝下一點湯水。
自從在太陽底下散步、暈倒過一回後,白天鍾潛就不讓遲再出門了。但船屋陰,故人猶在,遲常常透不過氣來。她常伏在窗戶上,探身向外,大口呼外面的空氣。有時候鍾潛看見她就這樣趴在窗臺上睡著了。陽光從頭頂慢慢移到她隆起的腹部——這正是她等待的,也是唯一令她到幸福的。
一個盲女,懷著身孕,親人又不在身邊,這對她來說是多麼艱難。鍾潛對她極為憐惜,但能為她做的也只有找回更多的貝殼。
穿梭於貝殼中,每一段記憶都像一個熱鬧的王國,殺戮或挽救,彌留或誕生,一幕幕呼嘯而過,應接不暇。這是與遲毫不相關的人生,可是她張開雙臂,將它們一一擁在懷裡。所以對於那些生死別離,她同身受。每一,身心都要耗損一些,漸漸地,直到越來越麻木,哪怕這段記憶中有最可怕的殺戮、最悲傷的離別,也不能換得她絲毫的痛楚。
自己正沿著一個可怕的方向走下去,一個即將成為母親的人理應變得溫和,對世界充滿憐恤。這才是接孩子的姿態。可是遲卻復一地失去熱情,除了腹中這個與她緊緊在一起的胎兒,她無法付一絲關愛。不知不覺,她將自己和孩子鎖身一座孤島,與周圍的一切隔絕。
她與鍾潛幾乎從不說話,只在鍾潛帶著貝殼從海上回來的時候,也許出於,她才會勉強開口與鍾潛聊上幾句。但彼此都小心翼翼,絕口不提淙淙。
遲知道,鍾潛每次出海一定仍會打聽淙淙的下落,但始終沒有她的音信。她大概是又在船上唱歌了吧,有一夜她還夢見過她,站在船沿上唱歌,金黃的頭髮垂下來,絞在船桅上,她掙扎了兩下,便墜入深海。平靜的海面水波震顫,遲醒過來,腹部陣痛,出了許多冷汗。
在懷孕的最後幾個月,噩夢常常來襲。那些貝殼裡的兇猛記憶,混雜著淙淙凜冽的笑聲、駱駝沉濁的呼,洶湧撲上來,將她漫了過去——她常在夜午時分忽然掙扎著坐起來。這些彷彿都是不好的徵兆,令她輾轉難安。
沿著螺旋狀的樓梯一直向下走去,這沉墮的王國卻並不是地獄。一直走,直到風聲滿耳朵,灰塵蒙上眼睛,荊棘纏住雙腳,記憶的主人才幽幽地現身。
一場對華人的大屠殺過後的馬尼拉,沒有理髮師,沒有裁縫,沒有鞋匠,沒有廚師,沒有農民和牧民…沒有糧食吃,沒有鞋子穿,縱使出再高的價錢,也無法買到。失去華人的馬尼拉幾乎無法維持下去。
一個滿頭陶土捲髮的當地小孩正飛奔著穿過街道。他小心翼翼地走路,不斷地環視四周,生怕有人發現他心中隱藏著的秘密。
他剛認識了一個朋友,黑頭髮,黃皮膚,年輕的華人。他發現他的時候,他已經著血,從地上爬了很遠的路。殺戮連續進行了半個月,城裡幾乎見不到活著的華人了。此刻小孩驚訝地看著他身後的血徑,覺得他一定不是個尋常人。他是個英雄。
小孩將他安置在城郊的大橋底下,給他捧過來一點水喝,對於止住他的血卻毫無辦法。他請求小孩讓他在這裡安安靜靜地死去。小孩不依,一定要救他,打算進城去想想辦法。
醫生也許是找不到的了,但小孩記著母親有個遠房親戚會一點醫術,平裡喜歡搗鼓草藥。他和“英雄”說了“英雄”很,不知道說什麼好。等小孩跑出去了,他才喊出聲,喚小孩回來。他給了小孩一塊漂亮的緞子,上面印著漂亮的花菊。那麼亮,像豹子皮一樣。那人對小孩說:“拿它去換些草藥吧,如果用不上,你就留下吧。我也沒有別的什麼了。”小孩又多摸了兩下豹子皮,點點頭。他將緞子小心翼翼地折起來,在裡,然後上路了。
小孩從沒有跑得這樣快。那些在街上巡邏的殖民者看到他都有點兒奇怪,可是他不過是個尋常的當地小孩,再沒什麼特別。
小孩一邊跑還一邊不放心地摸一摸上那塊緞子是否還在。因為跑得太快,那塊緞子從間滑落出來,有一半在外面,隨著他的奔跑飛舞起來。小孩並沒有察覺,直到那些紅粉臉的士兵將他攔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