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要看書網
主页 推荐 分类 短篇 小說 阅读记录

貝殼記上闋1

如果出现文字缺失,格式混乱请取消转码/退出阅读模式

在我的記憶中,與遲一同出遊,只有那麼一次,在我九歲的時候。那是我平淡的童年裡最快樂也最悲傷的一

她提出要帶我去看花燈,我又是驚訝,又是歡喜。

她是個盲女,為何會有興致去看燈會,我想也想不清楚,也許她只是為了讓我開心。不管怎麼說,與遲同遊,對我來說,是多麼甜的獎勵呵。和她在一起的時光,每一寸,都是九歲男孩最想握在手中的東西。

那一天,像一個節。我身上穿的衣服是節的時候我的母蘭姨新做的,鞋子也是新的,沒有穿著出過家門。遲還讓蘭姨蒸了幾個紅棗饅頭裝在乾糧袋裡給我帶著,也許是怕我晚上看燈走路多會餓。我們要去的花市街離家很遠,遲特意僱了馬車載我們去。

在燈會上,我們靠得很近,雖然她仍不許我扶她,但到處是人山人海,我被行人推著,衣袖一次次與遲相撞。因為常常出海,她的衣衫上總有一股海洋的味道,像水藻那樣柔軟,即便是在那麼擁擠的人群裡,她的周圍仍是那麼空靈,我可以很輕易地將她與其他人區別開來。她從不讓人來扶,沒有人察覺身邊步伐緩慢的女子是個瞎子。

整條花市街掛滿了彩燈,那樣長,我們跟隨人挪著步子,沒有說過一句話。只在經過賣糖葫蘆的小攤,聽見攤主的吆喝聲,她忽然停了下來,遞上錢去,換了一串糖葫蘆給我。我愣在那裡,過了好一會兒才從她手中接過來——這麼多年,她沒有給我買過任何東西。我們接著走,她又停下來給我買了紙燈籠。我更為驚訝,連忙從她手中接過。燭火猶如困在罐子裡的蛐蛐,一番驚恐地上竄下跳,才漸漸平息下來。

那時,我心中已有了幾分不祥的預

我將遞到手中的糖葫蘆大口吃掉,紙燈籠也興高采烈地舉著,我仍是個乖孩子,即便是在她打算丟掉我的時候,也像最溫馴的小梅花鹿那樣,虔心追隨著她。

大約兩個時辰後,我們走到了街尾。遲說想吃桂花糕,但她已經沒有力氣再走,遣我到對面的小攤去買。我從她手裡接過錢,提了燈籠向著街的對面走去。走出不遠又回頭去看她:她站在原地等我,在一組璀璨的花燈下,被‮花菊‬狀的外圍燈火映照得那樣瘦小、落寞,雖是竭力掩飾,眼神中仍有少許惶恐。那組花燈叫做“貴妃醉酒”我暗自在心中記下,生怕與她走散。

我掂著兩塊熱騰騰的桂花糕再走回“貴妃醉酒”的花燈下時,已經不見遲的蹤影。預使我相信,她是有意離開了這裡,但我卻仍舊不死心地站在原地傻傻地等。這時天氣大變,北風狂作,轉眼一個花好月圓的夜晚變得面目猙獰。人從身邊過,越來越稀疏“貴妃醉酒”的燈火一層層暗淡了下去,對面賣桂花糕、馬蹄糕、八寶圓的小販們也都忙著收攤回家去了。

可我卻仍舊站在那裡,一直等到滿天飄起了雪花。

我知道,遲是不會回來了。她扔掉了我,這便是她帶我來看花燈的目的。這樣想著,熱淚盈滿了眼眶。

我跟隨最後的人走出花市街,將紙燈籠裡跳躍的火焰掐滅,把它扔進堆滿破紙燈籠的垃圾堆。就這樣,我踏上了尋家的旅途。呼嘯的北風為我帶路,我沿著一個方向奔跑下去,那麼篤定地相信家就在前面。肩膀上的三個饅頭越來越硬,像三隻小拳頭,突突突地捶在我的背上。

新雪鋪在地面上,薄薄的一層,跑在上面很容易滑倒。我一路跑著,不知道摔倒了多少回。路口太多,跑一段就要問一下路人。但夜越來越深,街上再也尋不到路人,我就只能敲開兩旁住家的門,向那些睡眼惺忪的人們打聽回家的路。

我終於在天亮的時候跑回了家。雪還在下,很猖獗。這個冬天遠比人們想象得漫長。

蘭姨開門看見一個手足無措的雪人,手裡拎著空空的乾糧口袋,在門邊瑟瑟發抖。她又驚訝又歡喜,說:“你可回來啦。遲小姐說她和你走散了。你那麼小,怎麼找得到回來的路呢?我擔心死了,一宿都沒有合過眼。”她說著,把我拉到身前,拍落我身上的積雪。

遲到頭很高了才醒過來,她從房間裡走出來,站在廳堂的當中,似乎覺到我的氣息,就停頓在那裡,靜默地聆聽片刻。

我屏息看著她的神情,面安詳,覺得她似乎並沒有生氣,這才放下心來。於是又伏下頭去,呼嚕呼嚕地吃那碗熱騰騰的陽麵。

好像什麼也沒發生過。

她不會知道,我在看到她的一刻,眼淚就忍不住掉了出來。終於又看到她了,和她靠得這樣近,彷彿又能聽見她慵懶而傲慢的心跳聲。我眼含熱淚地往嘴裡扒麵條,為了掩飾淚水,只得把頭壓得很低很低,低得幾乎貼在了麵條上。

此後的子又歸於尋常,我們照舊相安無事地生活在同一屋簷下。冬天過完之前,遲再一次出海遠航。臨行前她不忘囑咐蘭姨,要她好好照顧我。

從懂事那天起,我就知道遲不是我的親人,她不過是收養我的人。至於我的親人都去了哪裡,她從未對我說起。

據蘭姨說,她第一次見到我的時候,我還不足週歲,張著一雙惶恐的眼睛。那時的遲比現在要溫柔一些,卻已經很少笑,她把我遞到母(蘭姨)懷裡,沒有一句待,就轉身回房去了。

蘭姨先前單是聽說,遲是個格古怪的老姑娘,無親無故,一個人住好大一幢房子。她的眼睛是盲的,卻從不肯安分地守在家裡,一年裡倒有大半年時間呆在往返於中國和南洋的輪船上。船上的生活,在蘭姨這樣循規蹈矩的婦人看來,奢靡而混亂。而一個盲女如何在船上賣唱討生活呢?在她的想象裡,遲一定已經被折磨得憔悴不堪。

可是,她來了這裡後卻分明見遲雙目炯炯,眼底溼潤,猶如少女般清澈,舉手投足間神態自若,有一種盲人罕有的矜傲。

她所見的遲,美麗而冷酷,單薄的身子後面藏匿著巨大的秘密。蘭姨懷著強烈的好奇心走進了她的世界。蘭姨終於留下來的原因,據她說是因為看著我那皺巴巴的可憐樣兒,著實心疼。但我知道,真正的原因一定不是這個。

蘭姨多年以來琢磨著遲和我的關係。倘是別人收養了小孩,一定會想方設法隱瞞他不是親生骨的事,可是遲似乎一點也不想做我的母親,對我也很冷漠。蘭姨對此深不解,她覺得遲眼睛瞎了,收養個孩子難道不是為了留在身邊後給自己送終麼,可為什麼又故意與他疏遠?

遲不想把我留在身邊送終,蘭姨卻是想的。蘭姨是遠嫁到這裡的外鄉人,丈夫死得早,沒有給她留下一兒半女;遇上我這麼一個孤兒,她覺得是難得的緣分。何況我很乖,蘭姨說,我很小的時候縱使沒人理睬,也不會用哭鬧的方式來引人關注。在她的心裡,我總是很容易滿足,吃飽穿暖後只喜歡一個人待著,很少去麻煩她。

我自然知道蘭姨對我好,卻從未想過回報。也許因為她的那種好過於瑣碎和庸常,散溢在每天的常生活中,很難提煉和昇華。也許幼年的我早早就看出了命運之河的向,知道蘭姨不過是一條很快消逝的支

遲才是我的運河,有一種比血緣更深的情牽繫著我們,我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