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父吟
如果出现文字缺失,格式混乱请取消转码/退出阅读模式
“可以寫,”樸公點首讚許道“你老師年輕時那些任俠事蹟,只有我才最清楚。那次起義,雖然事出倉猝,由幾個血氣方剛的小夥子闖成了革命,可是也就是那麼一闖,卻把個民國給闖了出來呢。第二天我們便通電全國,稱中華年號為‘黃帝紀元四千六百零九年’——”樸公沉了片刻,又緩緩的說道“也就是從那時起,後幾十年間,我們三個人東征西討,倒也真還能做到‘有福同享,有難同當’的地步。你老師當了總司令的時候,官位比我們都高,揹著人,我和仲默一樣叫他‘老么’。”樸公朝雷委員點頭笑了一下,雷委員也笑了起來。
“他也始終把我和仲默以兄長看待,所以只有我和仲默還夠拘阻他一些。我一生謹慎,吃虧的地方少。仲默厚道,與人無爭。不過,平心而論,講到才略機智,我要首推你們老師——”樸公豎起了一雙壽眉,舉起了大拇指說道“我老早背地下就和仲默說過:‘老二,後叱吒風雲,恐怕還要看我們那個小的呢。’後來果然應了我的話,你老師的成就確實在我們之上。”
“恩師的才智實在是令人欽服的,”雷委員說道“只可惜還沒能展盡就是了。”
“不是這樣說,”樸公擺了一擺手止住雷委員道“他倒真是做過了一番事業的。不過你老師發跡得早,少年得志,自然有他許多驕縱的地方,不合時宜。這不能怨天尤人,還是要怪他自己的格。孟養——”樸公深深地嘆了一口氣,說道:“他確實太剛烈了。”說完樸公和雷委員對坐著,各自又默默的沉思起來,隔了一刻工夫,雷委員才輕輕的喟嘆了一聲說道:“不過——今天總算是風光了。難為人到得那麼齊全,連王欽公、李賢公、趙冕公竟也親自來了。”
“是嗎?”樸公微驚訝的問道“他們也來了嗎?我怎麼沒見著呢?”
“他們來得很早,一會兒工夫就告辭了。”
“哦——”樸公若有所思的說道“我也有多少年沒有見著他們了。他們幾個送來的輓聯,掛在靈堂裡,我倒看到了。雖然王欽之和你老師有過一段恩怨,可見他對你老師也還是十分推重的。”
“是的,樸公。”雷委員趕忙應道。
“今天的公祭倒也還罷了,”樸公說道“雖說身後哀榮,也不能太離了格。我看孟養的那個男孩子,競不大懂事。大概在外國住久了,我們中國人的人情禮俗,他不甚瞭解。”
“家驥兄剛從美國回來,他對國內的情形是比較生疏一點。”雷委員解說道。
“治喪委員會的人,和他商量事情,他一件件都給駁了回來,我主持這個治喪會,得很為難,他是亡者的家屬,又是孝子,我也不便太過專攬。後來我實在看不過去,便把他叫到一旁,對他說道:‘當然古訓以哀慼為重,可是你父親不比常人,他是有過功勳的。開弔這天,是國葬的儀式,千人萬眾都要來瞻仰你父親的遺容。禮儀上有個錯失,不怕旁人物議,倒是對亡者失敬了。’我的話只能說到這一步,我看他的情形,竟有點不耐煩的樣子。”
“家驥兄辦事,確實還少了一點歷練。”雷委員點頭附和道。
“還有一件事,我也對他直說了,孟養的夫人早過世,孟養在醫院臥病這兩年,侍候湯藥,扶上扶下,都還靠他那位繼室夫人。他們這次發訃文,竟沒有列她的名字。她向我哭訴,要我主持公道。以我和你老師的情分,我不能不管。可是這到底是他們的家事,我終究還是個外人,不便干預。最後我只得委婉的和盂養那個男孩子說了:‘看在你亡父的分上,後生活,你們多少照顧些。’”樸公說到這裡,卻太息了一下,愀然說道:“看見這些晚輩們行事,有時卻不由得不叫人寒心呢。”雷委員也跟著點頭,唏噓了一番。樸公手裡一直捧著那盅早已涼掉了的鐵觀音,又默然沉思起來。雷委員看見樸公面上,已經有了些倦容,他便試探著說道:“樸公身體乏了吧,我該——”樸公抬起頭看看雷委員,又望望窗外,說道:“天已經不早了。這樣吧,你索留在我這裡,陪我對一盤棋,吃了晚飯再走。”說著他也不等雷委員同意,便徑自走向棋桌,把一副圍棋擺上,雷委員也只得跟著坐到棋桌邊。剛坐下去,樸公抬頭瞥見幾案的香爐裡,香早已燒盡,他又立了起來,走到几案那裡,把殘餘的香拔掉,點了一把龍涎香,到那隻鼎爐內。一會兒功夫,整個書房便散著一股濃郁的龍涎香味了。樸公和雷委員便開始對弈起來。下了兩三手的當兒,書房門突然打開了,一個八九歲的男孩子走了進來,他穿了一身整潔的卡其學生制服,眉眼長得十分清俊,手裡捧碗熱氣騰騰的湯藥。
“爺爺,請用藥。”他小心翼翼的把那碗湯藥擱在茶几上便對樸公說道。樸公抬頭看見他,臉上馬上泛出了一絲笑容,但是卻厲聲喝道:“還不快叫雷伯伯?”
“雷伯伯。”男孩子趕快做了一個立正的姿勢,朝著雷委員深深的行了一個禮。
“這位就是令孫少爺了吧?”雷委員趕忙還禮笑道。
“我的小孫子——效先。”樸公指了一指他的孫子。
“好聰明的長相!”雷委員誇讚道。
“他今年小學三年級了,在女師附小念書,”樸公介紹道“他是在美國生的,我的男孩子兩夫都在那邊教書。前幾年,他祖母把他接了回來。他祖母過世後,便一直跟著我。他剛回來的時候,一句中國話也不會說,簡直成了個小洋人!現在跟著我念點書,卻也背得上幾首唐詩了。”
“哦——?”雷委員驚訝道。
“你能背首詩給雷伯伯聽嗎?”樸公捋了一捋他的銀鬍鬚。
“背哪一首詩,爺爺?”
“你還能記得多少首?”樸公喝道“上禮拜教給你的那首《涼州詞》還記得嗎?”
“葡萄美酒夜光杯,飲琵琶馬上催。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幾人回。”樸公的孫子馬上毫不思索搖著頭琅琅的把那首《涼州詞》背了出來。
“了不得!了不得!”雷委員喝彩道“這點年紀就有這樣的捷才。樸公,”他轉向樸公又說道“莫怪我唐突,將來恐怕‘雛鳳清於老風聲’呢。”
“不要謬獎他,”樸公說道,臉上不泛滿了得意的笑容,向他的孫子說了句“去吧”樸公的孫子離開書房後,樸公便把那碗熱湯藥捧起來,試著喝了幾口。
“樸公近來貴體欠安嗎?”雷委員停下了棋,關懷的問道。
“倒也沒有什麼,”樸公答道“你還記得我和你老師北伐打龍潭那一仗嗎?我受了炮傷。”
“是的,是的,我記得。”雷委員趕忙應道。
“那時還年輕,哪裡在意,現在上了年紀,到底發著了,天寒的時候,上總是僵痛,電療過幾次,並不見效,我便到奚復一那裡去抓了一帖藥,服著好像還克化得動似的。”樸公說著,已經把那一碗湯藥飲盡,然後又開始和雷委員對奔起來。下到二十手的光景,雷委員有一角被樸公打圍起來,勒死了,他在盒子裡一直抓棋子,想了差不多十來分鐘才能下手。
“樸公——”他抬頭時,發覺原來樸公坐在那裡,垂著頭,已經矇然睡去。他趕忙立了起來,走到樸公身旁,在樸公耳邊,又輕輕的喚了一聲:“樸公——”
“嗯?”樸公睜開了惺鬆的睡眼,含糊的問道“該我下了嗎?”
“樸公該休息了,打擾了一個下午,我想我還是先告辭了吧。恩師那邊還有許多後事等我去了結呢。”樸公怔怔的思索了半晌,終於站了起來說道:“也好,那麼你把今天的譜子記住。改你來,我們再收拾這盤殘局吧。”樸公送雷委員到院子裡的時候,雷委員再三請樸公止步,樸公並沒有理會,徑自往大門走去,走到門口時,他卻若有所思的停了下來,對雷委員說道:“下月二十五,是你老師的‘七七’。”
“是的,樸公。”
“你老師那邊打算在家裡做呢?還是到寺裡去呢?”雷委員的臉上現出了難,隔了半晌,終於說道:“此事我跟家驥兄商量過了。他說他們幾個人都是信基督教的,不肯舉行佛教的儀式。”
“哦——”樸公點頭沉道“那麼這樣吧,那天由我出名,在善導寺替孟養唸經超渡好了。下月也是仲默的周忌,正好替他兩人一齊開經,仲默的夫人也要參加的。”樸公說著,又歪過了身子,湊到雷委員耳下,低聲說道:“你老師打了一輩子的仗,殺孽重。他病重的時候,跟我說常常到心神不寧。我便替他許下了願,代他手抄了一卷金剛經,剛剛抄畢。做‘七七’那天,拜大悲懺的時候,正好拿去替他還願。”樸公說畢,賴副官已經把汽車叫過來送客,打開車門在那裡等候著了。正當雷委員要跨上車的時候,樸公又招住了他,把他叫到跟前,對他說道:“還有一句話,是你老師臨終時留下來的:後回大陸,無論如何要把他的靈柩移回家鄉去。你去告訴他的那些後人,一定要保留一套孟養常穿的軍禮服,他的那些勳章也要存起來,後移靈,他的衣裳佩掛是要緊的。”
“是的,樸公,我一定照辦。”
“唔——”樸公哦了一下,最後說道:“你老師生前,最器重你。他的後事,你多費點心。至於他那些後輩,有什麼不懂事的地方,你擔待些,不要計較了。”
“這點請樸公絕對放心。”雷委員向樸公深深的行了一個禮便跨進汽車裡去。
“賴副官,開飯了吧。”樸公目送雷委員離開後,便吩咐賴副官道。
“是,長官。”賴副官連忙彎著做了個立正的姿勢應道,然後蹣跚的走過去把大門關上。
樸公回到院子裡的時候,冬的暮風已經起來了,滿院裡那些紫竹都騷然的抖響起來。西天的一抹落照,血紅一般,冷凝在那裡。樸公踱到院子裡的一角,卻停了下來。那兒有一個三疊層的黑漆鐵花架,架上齊齊的擺著九盆蘭花,都是上品的素心蘭,九隻花盆是一式回青白瓷璃龍紋的方盆,盆裡鋪了冷杉屑。蘭花已經盛開過了,一些枯褐的莖梗上,只剩下三五朵殘苞在幽幽的發著一絲冷香。可是那些葉子卻一條條的發得十分蒼碧。樸公立在那幾盆蕭疏的蘭花面前,揹著手出了半天的神,他前那掛豐盛的銀髯給風吹得飄揚了起來。他又想起了半個世紀以前,辛亥年間,一些早已淡忘了的佚事來,直到他的孫子效先走來牽動他的袖管,他才扶著他孫子的肩膀,祖孫二人,一同入內共進晚餐。
一九六七年《現代文學》第三十三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