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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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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年了?我們想想,魯易絲,你該沒有忘記。瞧,這是在…在…在五五年還是五六年?想想吧,你該記得比我清楚吧?”她也想了一陣,後來用有把握的平靜的聲音說:“是五八年,胖子。皮埃爾那時三歲。我很肯定沒有錯,因為這是孩子得猩紅熱的那年。馬雷夏爾,我們那時還不,他對我們可是大救星。”羅朗也嚷道:“這是真的,這是真的,他那時真叫人欽佩,真!當你媽媽累得再也沒辦法了而我還忙著店裡時,他到藥店裡去給你配藥。真的,這真是個好心人。而且當你病好了時,你想不出他有多高興,他怎樣親你的,也是打這時候起,我們成了好朋友。”於是一個想法一下子狠狠地衝進了皮埃爾的心裡,就像一粒子彈一樣擊穿了它,撕碎了它。他想:“既然首先認識我,他這樣一心為我,既然他愛我,還這樣親我,既然我是他和我雙親親密情的原因,為什麼他將全部財產留給了我弟弟而一點也不給我?”他不再提問了,而變得抑鬱、專心、甚至出神,在心裡保存著一種新的,還未成的不安,新的痛苦的萌芽。

清早他就出門去,在街上溜達。道路還覆蓋在令人厭惡、使夜晚沉重而昏暗的霧下面。這簡直是一種惡臭的煙霧壓到了地面上。人們可以看出來,到了彷彿隨時要滅的煤氣燈上時,它就消失了。路面變得滑溜溜的,像在晚上結了層薄冰。各種臭氣:地坑的、陰溝的、破舊廚房裡的奇臭,像從房子的五臟六腑裡跑了出來,專為的混進這陣遊蕩的霧的可怕氣味裡。

皮埃爾駝著背,手在口袋裡,冷得一點也不想呆在外面,就走到了馬斯科家裡。

這個老藥劑師總在他長宵不熄的值夜燈下睡覺,像忠心的狗似地愛著皮埃爾的他認出了來的是誰,擺脫了糊遲鈍,找來了兩個杯子,倒上醋栗酒。醫生問道:“嗨,你的酒推銷得怎樣了?”這個波蘭藝人解釋說,鎮上的四家主要小飯店是怎樣同意給推銷的,《海呷燈塔報》和《勒埃夫燈塔報》如何同意了登廣告,換條件是有幾種醫藥要由編輯們處置。

沉默了一大陣之後,馬斯科問讓是不是已經肯定取得了他的財產,而後他在這同一主題上問了兩三個含含混混的問題。出自他對皮埃爾的隱隱忠心,使他對贈予偏向十分反。這時皮埃爾相信聽懂了他的想法,從他滴滴溜溜轉的眼神裡,猶猶豫豫的語調裡,猜到了,聽懂了,看出來了他已到邊而不說的,這個太謹慎、膽小、狡黠的人一點都沒有說出來的話。

現在他不再懷疑了,這個老人在想:“您不該讓讓接受這筆財產,它會使人說你母親壞話。”也許他也相信馬雷夏爾是讓的父親。顯然他認為是這樣的!這事看來顯得這樣真、可能、明顯,他怎能不信呢?即使他自己,他,皮埃爾,這個兒子,三天以來他不是為的欺騙理智,在用他的全力、用他心頭的全部機智在鬥爭嗎?在和這種可怕的懷疑鬥爭嗎?

一下子,想單獨思考和自己討論的願望又來了,這樣可以放心大膽、無所顧慮、不致依據不足去面對一件可能又可伯的事。這想法來得如此斷然,他甚至沒有喝他杯子裡的醋栗酒,只握了握驚得發愣的藥劑師的手就鑽進馬路上的霧裡去了。

他心裡想:“為什麼這個馬雷夏爾會把他的全部財產給讓?”現在不再是妒忌使他追究這個問題,這不再是那個有點兒低級而自然的、他知道應當藏在心裡並且鬥爭了三天的要求,而是對一件可怕的事情的惶恐,害怕他自己會相信讓,他的兄弟,是這個人的兒子。

不,他不相信,他甚至不能給自己提出這個有罪過的問題!對所有這種難以置信的輕易懷疑,他應當永遠廢棄掉。他應當光明、堅定,在他心裡應當完全安心,因為在世界上他只愛他的母親。

夜晚,完全孤獨地漫步時,他將從他的回憶、理中進行詳細研討,從中得出明顯的真相。從此之後,這事就將結束,他不會再想這件事,永遠也不。然後他再回去睡覺。

他想:“瞧,我們首先檢查那些事實,而後我回憶我對這個人所知道的一切,他對我的弟弟和我的態度,我探求所有能推動這個選擇的原因…他看到讓出世?

是的,可是他先認識我。…假使他曾默默地、剋制地愛我的母親,那他應該選定的是我,因為這是由於我,由於我患猩紅熱他才成了我們家的摯友。因此,從邏輯上說,他該選我,對我該有更熾烈的情.除非他在看著我的弟弟長大時,體驗過更大的引力,一種直覺的偏愛。”於是,他從記憶裡搜索,用盡他思想中的力量、他知識的全部能力,重建、複查、再認識、透視這個人,當他在巴黎的歲月裡,這個人曾在他面前生活過,而他對之漠不關心。

可是,他到在走路時,他的輕輕移動的腳步有點干擾他的那些思緒,打亂了它們的集中,削弱了它們的意義,使他的記憶變得模糊。

為了讓眼光銳地投到過去和那些未知的事情上,不能有任何遺漏,他該當找個寬闊無人的地方呆下來。於是他決定像那晚上一樣走到防波堤上坐下來。

走到埠頭,靠近漲的大海時,他聽到一陣悽慘陰森的嘆息,像公牛的眸叫,但是更長更有力。這是汽笛的鳴聲,在霧中航的船隻的汽笛。

一陣寒襟使他的肌膚都哆嚷了,心也緊了,這種災難的呼喚在他心上和神經上都引起了這樣厲害的迴響,甚至他以為是他自己發出的。接著又輪到了另一個相似的聲音發出呻;後來,就在他身旁的港口信號器發出淒厲的叫聲回答了它們。

皮埃爾大步地趕到了防波堤上,什麼事兒也不再想了,滿心只想走進淒涼的號叫著的黑暗裡。

當他終於坐到了碼頭的端頭上時,他閉上了眼睛,免得看見使霧幕下的港口晚上也能通航的照燈。南面防波堤上燈塔的紅火雖則現在已經很難看清了,他也不想去看它,後來他轉過一半身來,將肘彎擱到了花崗石上,將臉蒙在兩隻手裡。

他的心思反反覆覆,在想“馬雷夏爾!

馬雷夏爾!”雖然沒有從間發出聲,卻好像在召喚,在追念,在誘發他的亡靈。在他垂下了的眼皮的黑暗中,他一下子看到了他曾見過的他。這是一個六十來歲的人,留著尖尖的白鬍子,濃眉也全白了,個兒不大不小,神氣和藹可親,眼睛灰和善,姿態謙虛,樣子是個樸實溫和的好人。他叫皮埃爾和讓為“我親愛的孩子”對兩個人好像從無軒輊,同時接待他們吃飯。

皮埃爾,抱著一條追蹤已經消失了痕跡的狗似的固執,開始追索這個已經從地球上消失的人的談話、姿勢、語調和眼光。他一點一點地整個兒想起了他在特隆謝路公寓裡款待他們,他和弟弟吃飯時的情景。

兩個僕人侍候他,兩個人都是老人,他們很可能久已養成了習慣叫他們“皮埃爾先生”和“讓先生”馬雷夏爾將雙手伸給兩個年輕人,按他們進門時的情況而異,一個用左手,一個用右手。

“早安,我的孩子們,”他說“你們有雙親的消息嗎?至於我,他們久已不給我寫信了。”大家和睦稔地談家常。這個人的理智沒有一點出規的,而且十分和藹、親切、文雅,無疑這對他們是個益友,一個幾乎不大想到的益友,因為他太可信任。

現在,往事在皮埃爾心裡湧現了。馬雷夏爾曾在幾次看到他發愁、並且猜到了他做學生的窮困時,主動提出借錢給他,也許有過幾百法郎,彼此都忘了,從沒有還過。因此,這個人一直是喜歡他的,愛他的,因為他關心他的困難。那麼…那麼為什麼把他的財產全留給讓呢?不對,他從來沒有明顯地表現出對弟弟的情重於對哥哥的,對這一個比對那一個更關心。或者對這個表面上比對另一個冷淡。那麼…那麼…他必然有一個秘密而充分的理由將全部財產都給讓——全部——而對皮埃爾一點沒有給。

他越想,後來這些年的印象對他越生動,醫生越認為在他們兩人之間作出的這種區別難以置信,越不像真有其事。

臆裡襲來一陣尖銳的痛苦,一陣難以表達的煩惱,使他心神惶惑無力。他像是走投無路,血脈奮張,心如湧,得他六神無主。

於是他像在夢魘中似的低聲悄悄說:“得清楚,天哪,得清楚。”現在他想得更遠了,想到早先他的父母住在巴黎的時候。可是那些面貌都記不住了,被他的記憶搞亂了。他尤其盡力想搞清楚馬雷夏爾是金頭髮、栗頭髮,還是黑髮?他想不起來,這個人後來的樣子,老年的樣子將別的樣子都抹掉了。終於他想起來那時他要瘦些,手軟軟的,還常常送花來,很經常,因為他的父親總說:“又送花來了!可這是費,我親愛的,您為玫瑰花把錢花得太多了。”馬雷夏爾回答說:“隨它吧,我高興這樣。”於是,突然他母親的聲音從他腦袋裡響起,總在笑的母親的聲音說:“謝謝,我的朋友。”聲音這樣清晰,簡直讓他以為是這時聽見的。因此這應是她常常說的話,這幾個字只有這樣才能如此銘刻在這個兒子的記憶裡!

這麼說,馬雷夏爾,他,一個闊人,一個主顧,一位先生送花給這個小店主婦,這個儉樸的首飾店老闆的子。他愛上了她嗎?假使他沒有愛上她,他怎樣會成為商人的朋友呢?這是個受過教育的人,夠睿智的人,他有好多次和皮埃爾談論過詩和詩人!他從來不從藝術家的角度去評估作家,而是從動了的有錢人的角度去看。醫生經常嘲笑過這種多情,他認為那有點兒幼稚。現在他明白了,這個重情的人從來不曾是他父親的朋友,從來不是他這個如此講究實際,如此平庸、俗的父親的朋友,對他的父親而言“詩”這個字表示廢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