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人將死恩仇並泯狗雖亡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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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去的最多的地方,還是你爹的房間。我臥在炕前,與炕上的老人對眼相望,千言萬語都用目光傳達。我有時認為他已經知道了我的來歷,因為他有時會夢囈般地嘮叨起來:“老掌櫃的,你確實是冤死的啊!可這個世界上,這幾十年來,冤死的人何止你一個啊…”我用低沉的嗚咽回應著他,但他馬上又說:“老狗啊,你嗚嗚什麼?難道我說得不對嗎?”在他頭頂懸掛的玉米上,有幾隻老鼠在那兒肆無忌憚地啃食。這是留種的玉米,對農民來說,愛護種子就像愛護生命一樣,但你爹一反常態,對此無動於衷,他說:“吃吧,吃吧,缸裡有小麥、綠豆,口袋裡還有蕎麥,幫我吃完了,我好走路…”在月光明亮之夜,你爹就會扛著一張鐵鍁走出大院。月夜下地勞動,這是他多年的習慣,不但西門屯人知道,連高密東北鄉人都知道。
每逢你爹外出,我總是不顧疲勞跟隨著他。他從不到別的地方去。他只到他那一畝六分地裡去。這塊堅持了五十年沒有動搖的土地,幾乎成了專用墓地。西門鬧和白氏葬在這裡,你娘葬在這裡,驢葬在這裡,牛葬在這裡,豬葬在這裡,我的狗娘葬在這裡,西門金龍葬在這裡。沒有墳墓的地方,長滿了野草。這塊地,第一次荒蕪了。我憑著退化嚴重的記憶,找到了我自己選定的地方,臥在那兒,低沉地悲鳴著。你爹說:“老狗啊,不用哭了,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死在我前頭呢,我會親自動手把你埋在這裡。你死在我後頭呢,我臨死前會對他們說,讓他們把你埋在這裡。”你爹在你孃的墳墓後邊,剷起了一堆土,對我說:“這是合作的地方。”月亮憂愁悒鬱,月光晶瑩涼。我跟隨著你爹在他的地裡轉悠。有兩隻雙宿的鷓鴣被驚動,撲稜著翅膀飛到別人家的地裡。它們在月光中衝出兩道縫隙,但頃刻又被月光彌合了。在西門家死者墳墓的北邊,隔著幾十米的距離,你爹站定了,四周環顧,看了一會兒,跺跺腳下的土地,說:“這是我的地方。”他接著便挖了起來。他挖了一個長約兩米、寬約一米的坑,掘下去約有半米深便停住了。他躺在這個淺坑裡,眼望著月亮,歇了約有半點鐘,便從坑裡爬了上來,對我說:“老狗,你做證,月亮也做證,這地方,我躺過了,佔住了,誰也奪不去了。”你爹又在我趴臥的地方,比量著我的身長掘了一個坑。我順從著他的意思,跳下坑去,臥了片刻,然後上來。你爹說:“老狗,這地方歸你了,我和月亮為你做證。”我們在月亮的陪伴下,沿著大河堤壩上的道路回到西門家大院時,已經是雞鳴頭遭的後半夜了。屯子裡那幾十條狗,受城裡狗的影響,正在大院前邊的廣場上舉行月光晚會。我看到它們圍坐成一個圓圈兒,圓圈中有一條脖子扎著紅綢巾的狗母在那兒對著月亮歌唱。當然,它的歌唱被人類聽去那就是瘋狂的狗叫,但其實它的歌喉清脆婉轉,旋律美妙動聽,歌詞富有詩意。它的歌詞大意是:月亮啊月亮,你讓我憂傷…姑娘啊姑娘,我為你瘋狂…
這天夜裡,你爹與你子隔著間壁牆第一次對話。你爹敲敲間壁牆,說:“開放他娘。”
“我聽到了,爹,您說吧。”
“你的地方我給你選好了,就在你孃的墳後面十步遠。”
“爹,我放心了。我生是藍家人,死是藍家的鬼。”——儘管知道她不會吃我們買的東西,但還是盡我們所有買了一大堆“營養品”開放穿著一身肥大的警服,開著一輛挎鬥警用摩托把我們送回西門屯。苗坐在挎鬥裡,身邊著、懷裡抱著那些花花綠綠的盒子和袋子。我坐在兒子身後,雙手緊緊抓住那個鐵把手。開放神嚴峻,目光冰冷,雖然警服不甚合體,但也顯得威嚴。他的藍臉與深藍的警服很是般配。兒子啊,你選對了職業,我們這藍臉,正是執法者鐵面無私的面孔啊。
路邊的銀杏樹都長得有碗口了,道路中間隔離帶上那些白的或者深紅的紫薇,繁花壓彎了枝條。幾年未回,西門屯的確大變了模樣。所以我想,說西門金龍和龐抗美沒幹一點好事,顯然也不是客觀的態度。
兒子把摩托停在西門家大院門前,帶我們來到院子當中,冷冷地問:“是先看爺爺呢還是先看我媽?”我猶豫了片刻,說:“按著老規矩,還是先看你爺爺吧。”爹的門緊閉著。開放上前,敲響了門板。屋子裡沒有任何回應。開放又移步至那小窗前,敲著窗欞說:“爺爺,我是開放,你兒子回來了。”屋子裡沉默著,終於傳出一聲悲涼的長嘆。
“爹,您不孝的兒子回來啦,”我跪在爹的窗前,——苗也跟著我下了跪——我涕淚地說“爹,您開門吧,讓我看您一眼…”
“我沒有臉見你了,”爹說,“我只待你幾件事,你在聽嗎?”
“我在聽,爹…”
“開放他孃的墳,在你孃的墳南邊十步遠的地方,我已經堆起一堆土做了記號。那條老狗的墳,在豬墳的西側,我已經給它挖了一個壙子。我的墳,在你孃的墳往北三十步處,壙子我已經大概挖好了。我死之後,不用棺木,也不用吹鼓手,親戚朋友也不用去報喪,你找張葦蓆,把我捲了去悄沒聲地埋了就行。我缸裡的糧食,你全部倒進墓裡,讓糧食蓋住我的身體蓋住我的臉。這是我的土地裡產的糧食,還應該回到我的土地裡去。我死了誰也不許哭,沒什麼好哭的。至於開放他娘,你想怎麼發送就怎麼發送,我不管。如果你還有一點孝心,就照我說的去做!”
“爹,我記住了,我一定按您說的去做,爹,您開開門,讓兒子看您一眼吧…”
“看你媳婦去吧,她沒有幾天了,”爹說“我自己估計著還能活個一年半載的,眼下還死不了。”我和苗站在了合作炕前。開放叫了一聲媽,便身到院子裡去了。合作聽到我們回來,顯然早作了準備。她穿著一件深藍的偏襟褂子——那是我孃的遺物——頭髮梳得順順溜溜,臉洗得乾乾淨淨,坐在炕上。但她已經瘦脫了形,臉上似乎只有一層黃皮,遮掩著輪廓畢現的骨頭。苗含著眼淚,叫了一聲大姐,便把那些盒子、袋子的放到炕邊。
“淨愛枉花這些錢,”合作說“待會兒走時帶回去退了。”
“合作…”我淚滿面地說“是我把你害了…”
“都到了這地步了,還說這些於什麼?”她說“你們兩個,這些年也受了苦了,”她看看苗,說“你也見老了,”又看看我說“你的頭髮也沒有幾黑的了…”她說著就咳起來,臉憋得赤紅,一陣血腥味過後,又變成金黃。
“大姐,您還是躺下吧…”苗說。
“大姐,我不走了,我留在這裡侍候您…”苗趴在炕沿上哭著說。
“我擔當不起啊…”合作擺擺手“我讓開放去把你們找來,就是想對你們說,我沒有幾天熬頭了,你們也不用東躲西藏了…也是我糊塗,當初為什麼不成全了你們呢…”
“大姐…”苗哭道“都是我的錯…”
“誰也沒有錯…”合作道“這是老天爺早就安排好的,命該如此啊,怎麼能躲得過呢…”
“合作,”我說“你別灰心,我們去大醫院,找好醫生…”她慘然一笑,道:“解放,咱倆也算是夫一場,我死之後,你好好對她…她也真是個好樣的,跟了你的女人,都沒得福享…求你們好好照顧開放,這孩子也跟著我們吃盡了苦頭…”這時,我聽到兒子在院子裡響亮地擤著鼻子。
三天之後,合作死了。
葬禮過後,我兒子摟著那條老狗的脖子,坐在她母親的墳前,不哭,也不動,從中午一直坐到黃昏。
黃瞳夫婦像我爹一樣,閉門不見我。我跪在他們家門口,為他們磕了三個響頭。
兩個月後,黃瞳死了。
當天夜裡,吳秋香吊死在大院當中那棵杏樹上的那往東南方向傾斜的枯枝上。
辦理完了岳父、岳母的喪事,我和苗便在西門家大院住了下來。我們住在母親和合作住過的那兩問廂房裡,與爹隔著一道障壁。爹白天從不出門,晚上,我們透過窗戶,偶爾能見到他彎曲的背影。那條老狗與他形影不離。
遵照秋香的遺言,我們把她安葬在西門鬧與白氏合葬的右側,西門鬧和他的女人們,終於在地下團圓了。黃瞳呢?我們把他葬在了屯子裡的公墓裡,他的墓與洪泰嶽的墓相隔不足兩米。
——1998年10月5,是農曆戊寅年八月十五,中秋節。這天晚上,西門家大院的人們終於聚集在了一起。開放騎著摩托從縣城裡趕了回來,摩托車的挎鬥裡,載著兩盒月餅、一個西瓜。寶鳳和馬改革也來了。這天,也是你藍解放和龐苗領取了結婚證的子,歷經煎熬,有情人終成眷屬,連我這條老狗也為你們高興。你們跪在你爹的窗前,苦苦地哀求著:“爹…我們結婚了,我們是合法夫了,我們再也不會給您老人家丟臉了…爹…您開門,受兒子兒媳拜見吧…”你爹那扇腐朽的門終於打開了。你們膝行至門口,把手中的大紅結婚證書高高地舉起來。
“爹…”你說。
“爹…”苗說。
你爹手扶著門框,藍的臉搐不止,藍的鬍子哆嗦不停,藍的淚水出藍的眼眶。中秋的月亮已經放出藍光輝。你爹哆嗦著說:“起來吧…你們終於修成正果了…我也沒有心事了…”中秋家宴擺在杏樹下,八仙桌上,擺放著月餅、西瓜和許多佳餚。你爹坐在北面,我蹲在你爹身旁。東面是你與苗,西邊是寶鳳與改革,南面是開放與互助。又大又圓的中秋之月,照耀著西門家大院裡的一切。那棵大杏樹已經枯死數年,但進了八月之後,中間的一些枝條上,又長出了綠的新葉。
你爹端著一杯酒,對著月亮潑上去。月亮顫抖了一下。月光突然黯淡了,彷彿有一層霧遮住了它的臉,片刻之後,月光重新明亮,更加溫婉,更加悽清,院子裡的一切,房屋、樹木、人、狗,都宛若浸泡在澄澈的淺藍墨水裡。
你爹把第二杯酒,澆在地上。
你爹把第三杯酒,倒在我的嘴裡。這是莫言的朋友們僱請德國酒師釀造的密水乾紅葡萄酒,澤深紅,香氣濃郁,口味略苦澀,一杯入喉,無盡滄桑湧上心頭。
——這是我與苗成為合法夫的第一夜。我們心中慨萬端,遲遲難以入睡。月光水從一切縫隙裡湧進房間,把我們浸泡起來。我和苗在我母親和合作睡過的炕上,赤地跪著,互相端詳著對方的臉和身體,好像第一次相識。我默默地祝福著:娘、合作,我知道你們看著我們,你們犧牲了自己,把幸福賜給了我們。我悄聲地對苗說:“苗苗,咱們做愛吧,讓娘和合作看看,她們知道我們幸福和諧,就可以放心走了…”我們摟抱在一起,像兩條尾的魚在月光水裡翻滾,我們著恩的淚水做著,身體漂浮起來,從窗戶漂出去,漂到與月亮齊平的高度,身下是萬家燈火和紫的大地。我們看到:母親、合作、黃瞳、秋香、苗的母親、西門金龍、洪泰嶽、白氏…他們都騎跨著白的大鳥,飛昇到我們的目光看不到的虛空中去了…
——後半夜,你爹帶著我走出了西門家大院。你爹現在是確鑿地知道了我的前生今世。他與我站在大院門口,無限眷戀地、又似乎是毫不眷戀地看著院中的一切。我們向那塊土地走去,月亮已經低低地懸在那裡等待著我們。
等我們終於抵達了那一畝六分、猶如黃金鑄成的土地時,月亮已經改變了顏。它先是變成茄花般的淺紫,又慢慢地變成了蔚藍。此時,在我們上下左右,月光如同蔚藍的海水與浩瀚的天空連成一體,而我們,則是這海底的小小生物。
你爹躺進他的墓壙裡,輕輕地對我說:“掌櫃的,你也去吧。”我走到自己的墓壙前,跳下去,沉下去,一直沉到那座燈光輝煌的藍宮殿中。殿上的鬼卒們都在頭接耳。大堂上的閻王,是一個陌生的面孔。沒待我開口他就說:“西門鬧,你的一切情況,我都知道了,你心中,現在還有仇恨嗎?”我猶豫了一下,搖了搖頭。
“這個世界上,懷有仇恨的人太多太多了,”閻王悲涼地說“我們不願意讓懷有仇恨的靈魂,再轉生為人,但總有那些懷有仇恨的靈魂漏網。”
“我已經沒有仇恨了,大王!”
“不,我從你的眼睛裡,看得出還有一些仇恨的殘渣在閃爍,”閻王說“我將讓你在畜生道里再輪迴一次,但這次是靈長類,離人類已經很近了,坦白地說,是一隻猴子,時問很短,只有兩年。希望你在這兩年裡,把所有的仇恨發洩乾淨,然後,便是你重新做人的時辰。”——遵照爹的遺囑,我們將缸裡的麥子、綠豆和口袋裡的穀子、蕎麥以及樑上吊著的玉米,拋撒到爹的墓裡。讓這些珍貴的糧食,遮掩住爹的身體和麵孔。我們也在狗的墓裡拋撒了一些糧食,儘管爹的遺囑裡沒有這一條。我們斟酌再三,還是違背了爹的遺願,在他的墓前立了一塊墓碑,碑文由莫言撰寫,由驢時代裡那個技藝高超的老石匠韓山勒石:一切來自土地的都將回歸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