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第十四章牛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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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大祭司進京之後,陸續有大批的柔然人進駐新豐,打破了新豐城舊有的格局。
被奕洛瑰處死的魏國老臣們的官邸被迅速清空,用以安置柔然的貴族,舊宅中的內眷家人,不論貴賤,統統被收用為柔然人的奴婢。被佔用的豪宅庭院一改往清淨,終傳出歌舞喧騰,到了晚間,敞闊的庭院中更是升起巨大的篝火,牛羊的腥羶和胡椒芫荽的味道混在篝火刺鼻的煙氣裡,衝破了權貴宅邸間沉默的藩籬,讓早早便熄滅了燭火以示抗議的魏國遺老們,躺在榻上輾轉難眠。
現時夷漢雜居的局面,免不了人心惶惶。安永高坐在自家庭院的三層閣樓上,在夜中推開了窗子,眺望著遠處透來的煤紅火光。跪坐在他身旁的冬奴此刻則如臨大敵,一個勁地往香爐中添香,想以此蓋過窗外鋪天蓋地的烤味,可惜甜膩的香味齁得安永一邊打噴嚏一邊擺手:“快把香滅了吧,太嗆人了。”
“可是窗外的味道太不堪了呀,”冬奴舉袖掩住鼻頭,兩眼被爐煙燻得通紅,淚汪汪地抱怨著,“公子您不願關窗,冬奴就只能薰香了。”冬奴滿臉認真的模樣簡直令安永發噱,其實比起薰香來,他反倒更喜歡烤的味道。從前唸書的時候,每晚回宿舍前,總會陪著沈洛在學校後門的小攤上吃烤串,如今回想起來,時光沖淡了做學生時拮据的尷尬,只留下了單純的快樂。
“我又不怕那味道,你還擔心什麼?”安永衝著冬奴一笑,仍偏頭向火光處望去,“比起這個,我倒擔心他們在庭院中生這樣大的火,萬一引發火災,這一片的木結構房屋都緊靠在一起,後果便不堪設想了。”話音未落,一陣夜風倏然吹來,像是要印證他的話似的,將遠處的火光吹得更旺。點點火星竄得老高,又順著風飄向房簷,嚇得冬奴臉煞白:“公子,公子您是說…祝融之災?!”安永點點頭,見冬奴臉不好,慌忙安他道:“眼下只是隱患,未必就會發生。明早朝時我就上奏天子,也好防患於未然。”冬奴這才鬆了一口氣,頭一次為自家公子上早朝而到慶幸:“還是公子您能高瞻遠矚、曲突徙薪。不過話說回來,自從公子您上朝後,這兩天參加早朝的人可是越來越多了呢。”冬奴皺著圓臉,話中滿是不屑和嘲諷。安永很理解小傢伙每天跟在牛車旁,在上朝路上撞見自己以往仰慕的高賢前去皇宮投誠時,偶像神話破滅所遭受的打擊;就像他也能夠體會那些高賢如此選擇的苦衷一樣,畢竟如果一家的富貴全賴權勢去取得,大丈夫也很難在現實面前不低頭,何況異族入京之後,權貴間拔旗易幟的局面已擺在眼前。
須知傾巢之下,焉有完卵?他領頭出仕雖遭人詬病,卻能保護住眼前這隻嘁嘁喳喳不諳世事的小雛雀,難道不是一件幸事?安永笑著冬奴的腦袋,望著遠處沖天的火光,在隱隱傳來的喧鬧聲裡陷入沉思——尉遲奕洛瑰那個人,此刻一定已離開了寂寂深宮,正連在每一座庭院的篝火宴會間,與麾下舊部們把酒狂歡吧?
想到此安永無端長嘆了一口氣,涼風秋月之中,心下竟有股莫名的失落。他明明清楚尉遲奕洛瑰不比沈洛,卻還是神使鬼差地萌生出此等惆悵,也許是眼下這份獨自在寂處遙望的情境,與沈洛新婚那太相似了吧?
…
。在出仕這件事上,安永分明做了出頭的椽子,引來罵聲一片,但事後一批士族貴胄們陸續出山,卻切實為他解決了一個難題——他終於無需再為說服父親出仕而傷腦筋了。原先的戶部侍郎上朝向奕洛瑰投誠,被擢升為新一任的戶部尚書,為此母親崔夫人生了好幾天的悶氣,安永心裡自然是一清二楚。
畢竟戶部富得油,工部是清水衙門,崔公一旦遠離了權力中心,原先由崔永安自己選擇的仕途便缺點凸顯,看上去是如此地不通時務。
安永對此卻不以為然,他很高興這個時代的人可以各司其責,一個國家的運作不可能僅靠一個人的力量去完成,誰都不是劃時代的救世主。一個崔永安再聲名顯赫,也不是隻手擎天的天才,只能是整個國家機器中小小的一份子。安永對這個賦予自己第二次生命的世界心懷,也願意投身其中,只要力所能及就會全力以赴,因此當朝堂的秩序初步恢復之後,他樂得天天往千金渠上跑。
對於安永提出重建新豐的計劃,陶鈞是舉雙手贊成,因此加固千金渠的工程一直在快馬加鞭地趕工,眼見已近尾聲。
這安永正坐在監工的工棚裡趕製外廓城牆的圖紙,忽然想到千金渠的堤壩在土石堆砌完之後,需要用羊角碾壓路機夯實,可是這個時代還沒有發明羊角碾,若改用人力夯實,只怕時間和工程質量都成問題。
就在安永對著紙面傷腦筋時,工棚外遠遠傳來振聾發聵的吆喝聲,安永倏然一驚,抬起頭想找人問個究竟,這才驚覺今一整天都沒看見陶鈞的人影。於是他趕緊起身往外走,才剛跨出工棚,兩眼在看清壩上浩浩蕩蕩的牛群之後,整個人自然而然便驚呆了。
這成百上千頭牛都被人牽著,有條不紊地爬上堤壩,四個蹄子因為自身的份量而深深陷入泥土中去,來回踩踏之後土石壩自然被夯實,可不就是天然的羊角碾!
安永驚訝地說不出話來,深深膺服於眼前這份智慧,偏偏這時有個小人兒在群牛陣中衝著他拼命揮手,安永眯著眼仔細辨認,才認出那是冬奴。
“怎麼會…”他一邊難以置信地自語,一邊揚起手臂跟著揮了揮,過了好一會兒才認出冬奴牽著的正是崔府拉車用的黑牛。跟在冬奴身後的幾個人安永看著很眼,應該也是崔府的從人,由此可見他們牽的牛,都是崔府自家的了。
安永四下張望了一下,好容易找到陶鈞的身影,就見他手捧一卷簡牘,正面嚴肅地望著牛群指指點點,一片哞哞牛叫聲裡也聽不清他在喊些什麼。
安永連忙三步並作兩步地跑到陶鈞身邊,震驚地看著從自己身前緩緩經過的龐大牛群,就聽陶鈞自動自發地對他笑道:“等八百牛踩實了堤壩,千金堨一開閘,大渠就算竣工了。”安永聞言點了點頭,也不便多問,打算今晚回府之後自己查資料搞明白眼前的事,這時卻見遠處又是一陣騷動,遙遙可見皇宮內的明黃儀仗,看來被此事驚動的人可不止他一個。
果然不久之後,翩然一騎飛馳而來,一路奔到安永和陶鈞面前才停下。尉遲奕洛瑰高高跨在馬上扯著轡繩,皺著眉睥睨馬下二人,語氣裡滿是不快:“我說你們搞什麼名堂?”陶鈞慌忙對奕洛瑰行了君臣之禮,皮笑不笑地俯首答道:“陛下,臣等只是依照舊制《工部徵牛例》,臨時調用京尹民戶的牛,用來踩踏夯實堤壩。”奕洛瑰對陶鈞的回答不甚在意,只是鼻中略哼了一聲,一雙眼始終只盯著站在陶鈞身側的安永——他那一身喪服麻衣如雪,在陽光下白晃晃地格外刺眼,也叫奕洛瑰無端心生一念——隨便用個什麼名目,他定要令他換下這身礙眼的裝束。
“為了夯實堤壩,便能鬧那麼大的動靜?”奕洛瑰凝視著安永,挑眉冷嘲道,“可我分明記得,我的部將不過是夜間飲酒喧譁了些,做頭領的我可就收到某人的諫書了啊!”
“陛下,這兩件事不能並舉,”安永聽出奕洛瑰將話頭轉到自己這裡,立刻認真申辯道,“微臣並非反對飲酒,而是反對在庭院中生很大的篝火,如今正是秋幹物燥的時節,城中的屋宇又連成一片,在夜間點火嬉鬧,有很大的安全隱患。而我們用牛蹄夯土是一招省時省力的妙計,何況每頭牛都有專人牽引,絕無傷人之虞,至於由此引起的喧譁…是畜生難免都會鬧出些動靜的。”這一番直言相諫,一旁的陶鈞聽得是冷汗潸潸而下。果然奕洛瑰臉上也掛不住,惡狠狠瞪了安永一眼,縱馬向前踢騰了幾步,擠進安永和陶鈞之間,將二人隔開。奕洛瑰深諳馬上技藝,很嫻地控馬橫踏出幾步,得安永連連後退,直到遠離了旁人,對話只容他二人聽見,才道:“憑你也敢指桑罵槐,好大的膽子。”
“嗯?”安永一怔,仰頭直直望著奕洛瑰,眼中盡是黑白分明的無辜。
他這反應越發令奕洛瑰沒好氣:“今次入駐新豐的是我的銳部曲,免不了要犒賞三軍。我們自有我們的習俗,你若看不慣,就勞你再擔驚受怕幾天吧,也不過就是這三五的事。”奕洛瑰說罷臉一沉,覺得自己這番話外強中乾,好似在特意對安永解釋一般。不僅如此,其實今他在宮中得信,知道把城中鬧得沸反盈天的牛群是要往渠上之後,讓他在第一時間興沖沖出宮的那一份心情,也足夠讓奕洛瑰無地自容了!難不成他如此興致高昂,只是因為心裡清楚出了城就能看見他?奕洛瑰一想到此,不住便惱羞成怒地馬鞭一揮,縱馬絕塵而去。
安永杵在原地一臉怔忡,不明白奕洛瑰何以如此反覆無常。倒是許久之後,他才從自己剛剛那番話裡琢磨出了一點兒弦外之音,不由地為自己的誤打誤撞到得意,壞壞笑了起來。
而後來發生的事實證明,未雨綢繆才是王道,奕洛瑰不採納安永的諫議,果然玩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