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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節殺戮骨肉根基雄強的嬴氏皇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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巡狩歸來,胡亥要嘗試“牧人”之樂了。

在東巡的兩個月裡,趙高形影不離地跟著胡亥,除了種種必需做出的政事應對,兩人經常說起的話題只有一個,如何能使一切怏怏不服者銷聲匿跡,如何可使胡亥能儘早地恣意享樂。胡亥這次顯然是認真動了心思,竟歸結出了三則隱憂:大臣不服,官吏尚強,諸公子必與我爭。以此三憂,胡亥認真問計於燈下:“蒙氏雖去,三憂尚在,朕安得恣意為樂?郎中令且說,為之奈何?”趙高最知道胡亥,遂誠惶誠恐又萬分忠誠道:“如此大局,老臣早早便想說了,只是不敢說。”胡亥驚訝,連問何故?趙高小心翼翼道:“國中大臣,皆累世貴胄,積功勞世以相傳久矣!趙高素來卑賤,蒙陛下簡拔高職重爵以用事,大臣其實不服,不過貌似聽臣用事罷了。如此情形,老臣安能輕言?”胡亥大為慨然,連連擺手高聲道:“大臣諸公子對朕尚且不服,對老卿自不服也!老卿不必顧忌,只說如何處置。朕便學學你說的秦昭王,為那個甚?對,范雎!為范雎了結仇怨!”

“陛下果能效法秦昭王,老臣甘效犬馬之勞也!”趙高涕淚唏噓,遂再次將“滅大臣而遠骨”的三謀方略細細作了解說,以為目下正是實施三謀的最佳時機。胡亥又問為何。趙高認真地說出了兩則理由:其一,當今之生滅興亡,不師文而取決於武力,陛下有材士五萬,只要敢殺人,不愁大臣不滅諸公子不除;其二,秦人奉公奉法已久,大臣與諸公子素無過從聯結,來不及聚相與謀對抗詔令,只能聽任宰割。末了,趙高又給胡亥以撥撫:“除去此等人之後,陛下只要收舉其餘臣子,賤者貴之,貧者富之,遠者近之,則上下皆集為陛下犬馬。此秉鞭牧人之術也,陛下安能不品其中之樂乎!”

“牧人之術?好好好!”胡亥樂得哈哈大笑“大臣公子是牲畜,我提著鞭子做牧主,想殺誰殺誰,真乃人間樂事也!早知皇帝有如此之樂,胡亥何愁皇帝難為也!”那一夜,胡亥是真正地快樂了,趙高是真正地快樂了。

回到咸陽,趙高開始了殺戮謀劃。趙高給胡亥提出的鋪排是先內後外——先誅殺皇族諸公子以鞏固帝位,再滅大臣以整肅朝局。胡亥對趙高既放心又佩服,立即欣然贊同。悉國政法令的趙高,之後立即開始了實施。

第一步是“更為法律”簡言之,便是更法,也就是更改法律。對於趙高的更法,《史記》有兩種說法:其一,《秦始皇本紀》雲:“於是二世乃遵用趙高,申法令。”其二,《李斯列傳》雲:“二世然趙高之言,乃更為法律。”就事情本身而言,其意相同:為了達成滅大臣而誅骨的殺戮,以趙高變更法律為開端。這不是趙高奉法,而是通秦政秦法的趙高很清楚不更法的後果:秦政奉法已成傳統,若無法律依據而殺人,各種勢力便會順理成章地聚合反抗,反倒是引火燒身。同時趙高也很清楚,更法不是更改秦法本身,而是更改執法權力。用當代話說,不是更改實體法,而是更改類似程序法的階段執法權。因為,實體法更改工程龐大,且極易引起爭議與反抗,而階段執法權的轉移,則要容易得多。只要執法權在手,能夠將對手打成罪犯,則秦法對罪犯刑罰處置之嚴厲已足夠誅滅威脅者了。

趙高的做法是:正式以郎中令府名義上書皇帝,一連舉發了三位皇子的罪行,請皇帝下詔宗正府依法處置;胡亥則依照預謀,在趙高奏章上批了一行字:“制可。諸公子罪案特異且牽涉連坐,為免宗正府違法袒護皇族,著郎中令府依法勘審治獄。”此詔頒下,趙高的生殺大權便告成立。

列位看官留意,秦帝國之中央執法系統為五大機構:其一,廷尉府職司勘審定罪,幾類後世法院;其二,御史大夫職司舉發監察彈劾等,幾類後世檢察院;其三,法官署職司宣法,幾類後世司法局;其四,內史府職司京師治安捕盜並緝拿罪犯,幾類後世公安機構;其五,宗正府執掌對皇族之執法權,是執法機構中最為特異的一個。

據《初學記》引《宋百官秋》雲:所謂宗正,乃周王朝王族執法官,本意為“封建宗盟,始選宗中之長而董正之,謂之宗正。”秦帝國承襲周王朝王族獨治之官制,將原本的駟車庶長改名宗正,執掌皇族司法。也就是說,皇族的兩大事務分開:宗廟事務歸奉常,管理、監察、執法事務歸宗正。是故,宗正地位很高,位列九卿重臣。始皇帝之所以如此將皇族司法獨立,其基本方面並非基於維護皇族特權傳統,恰恰相反,始皇帝是要抑制嬴氏皇族而深恐其餘官署執行不力。所謂抑制,當然主要是防止特權氾濫,而不是懼怕或有意貶黜皇族。秦人崛起,有一個很特殊也很實際的因素,這便是嬴氏部族的基與軸心作用極為強大,遠遠超過山東六國的王族實力。事實上,嬴氏部族是秦人族群中人口最多實力最強的部族,是凝聚老秦族群的軸心力量。秦之雄強,泰半來自嬴氏部族的雄強血統。要抑制如此一個皇族,確實是一件很難著手的事情。

自秦孝公商鞅變法開始,秦法明確採取了取締宗室特權的對策,主要有四策:一則,王族子弟不得承襲或自動擁有爵位,同樣得與臣民一般從軍任官掙自己的功勞;二則,王族園林土地以王室統領,各家族土地不能如同臣民私有;三則,王族功臣由王族土地封賞,不得擁有如同國府功臣那樣的獨宴虛領的郡縣封地;四則,王族觸法與臣民同罪,由王族執法機構處置。在此法度穩定執行六代之後,嬴氏皇族已經成功融入了與臣民國人一體的奮爭之中,英傑功臣輩出而無一動亂政變,也在整個秦人與天下臣民中享有極高的威望。始皇帝建立帝國之時,嬴氏皇族的主體已經早早遷入並散居關中,其男壯則已經十之八九進入了軍旅;關中皇族除了皇帝嫡系居於皇城,一兩代近支旁系居於關中腹地,幾乎已經沒有了成規模聚居的皇族了。也就是說,嬴氏皇族如同整個老秦人一樣,已經隨著大軍洪分散到天南海北去了。此時,唯獨隴西郡保留了一支為數不多的皇族在駐守基之地,反倒成了最為集中的實力最強的一支皇族。

胡亥詔書批下的那一,趙高亢奮得徹夜未眠。

召來趙成閻樂並幾位親信密商之後,趙高本小宴犒賞幾位犬馬大員,可心頭躁熱得無以安寧,遂吩咐犬馬大員們分頭行事,而後獨自轉悠到皇城胡楊林的池畔來了。對於陰狠冷靜的趙高而言,血氣如此奔湧心頭如此躁動,實在是生平第一遭。胡亥的這道詔書,無異於打開了束縛趙高手腳的一切羈絆,也填平了橫亙在趙高面前的巨大的權力鴻溝,使他擁有了對皇族與功臣的生殺大權。這是一架巨大的高聳的權力雲車,登上這座權力雲車將到何處,趙高心下非常清楚。被始皇帝遏制數十年的那顆連趙高自己也以為泯滅了的權力野心,此刻在趙高的心田轟然燃燒起來!殺盡了皇族公子,滅盡了三公九卿,大秦廟堂無疑便是趙高一人之天下!其時,縱然胡亥這個皇帝想匍匐在趙高腳下做一隻溫順的貓狗,還得看趙高給不給他做貓狗的資格,畢竟,不殺胡亥這個空頭皇帝,趙高便不會登上權力雲車的最頂端,頭頂上便會始終漂浮著一片烏雲。趙高要撕碎這最後一片烏雲,要飛上權力的蒼穹,追上始皇帝向他大笑大喊:“陛下!你的嬴氏皇族沒有了!你的大秦朝廷沒有了!老夫趙高做皇帝了!”初夏的月光下,趙高兀自繞著一棵棵大的胡楊樹嘿嘿笑著,心頭怦怦大跳著,夢遊般地躥著跳著。月亮漸漸升高了,趙高汗淋淋地靠上一棵大樹,老淚第一次毫無節制地淌出來,心頭雷霆轟轟然作響。陛下啊陛下,當年的太后趙姬選中小高子做閹奴,割了小高子的人,小高子認命了,小高子老老實實做了陛下數十年犬馬,做得鬚髮都白了。然則陛下可曾知道,小高子沒了人,也便沒了人。小高子終生沒有了人的樂趣,善念也便沒有蹤跡了。老荀子說,人本惡。至少,小高子是這樣的。冰冷的閹宦天地,浸泡出了小高子的惡。誰是好人,誰有渾全月,誰是渾全男人,小高子都嫉妒得心痛。小高子只有一個心願,祈盼天下人盡行滅絕,都做了小高子這個閹人的殉葬!今,上天給了小高子如此良機,小高子豈能無動於衷?陛下啊陛下,小高子要斷了你嬴氏人,不要怪小高子,實在是你自家紕漏太多了。陛下跌宕多年不立太子,分明大病了幾次,卻又不及早安置身後之事;大巡狩中途發病,陛下還是不早早寫好詔書。陛下啊陛下,你以為上天會永遠給你機會?你錯了!上天的機會都無休止地給陛下一個人,天下還有世事麼?陛下啊陛下,這便是老荀子說的,‘天行有常,不為堯存,不為桀亡’啊!陛下再如何聖帝煌煌,老天也不能為陛下一個人存在,陛下你說是麼?更有錯處,陛下還給小高子留下了一個皇子,一個憨實無能的胡亥,讓小高子做了胡亥的老師。陛下,小高子只能說,你知人於明,不知人於暗啊!你只知道明處的趙高,明處的李斯,明處的胡亥;你不知道暗處的小高子,不知道暗處的李斯,不知道暗處的胡亥啊!這個暗處,便是小高子的心頭荒草,便是李斯的心頭荒草,便是胡亥的心頭荒草啊!陛下啊陛下,身為至高無上的皇帝,你長於拓功而短於察啊。天生陛下事功至偉,拓文明荒漠成亙古綠洲,陛下之功業,小高子是頂禮膜拜的啊!然則,陛下不察,這煌煌功業便要如水般去了。應該說,陛下最蔑視胡亥了。然則,陛下這個無能的兒子,在小高子這裡卻是稀世珍寶啊!陛下啊陛下,是你給小高子留下了機會,留下了空隙啊!你大巡狩發病時,非但不召蒙恬回咸陽坐鎮,反而又派走了蒙毅,你是再三失誤啊!最後時刻,陛下身邊偏偏只有最靠不住的李斯了,只有沒了人沒有了人的小高子了。陛下信小高子不假,然小高子若因陛下信用小高子而不做惡事,小高子還是小高子麼?陛下業已死了,小高子若不緊緊抓住這個時機,上天是會懲罰小高子的。小高子對陛下那個傻痴的兒子說了,‘時乎時乎,間不及謀!嬴糧躍馬,唯恐後時!’你那個傻痴的兒子不知其中意味,陛下你卻一定能體察小高子苦心的。天予不取,反受其咎啊!陛下啊陛下,等你明白你要歿了,明白你那口氣再也不過來了,一切都晚了。陛下,你若夠狠,像小高子摔死太后繆毒那兩個私生子一樣,早早殺了小高子,或臨死時叫小高子殉葬了,甚事也便沒了。可你尊奉法度,護持功臣,非但沒叫小高子死,還在蒙毅要處死小高子時救下了小高子。陛下啊陛下,你將上天給你的殺死小高子的機會,至少白白錯失了兩次啊!天絕趙高,你卻留下了趙高。然則,小高子縱然蒙陛下之恩不死,也不能向善啊,果真向善了,小高子還是小高子麼…

之後,皇子公主及皇族子弟們人人接到了一件宗正府書令。

宗正書令雲:“阿房宮開工之後,南山北麓之獵場將一體封圍,只供材士營駐屯。為此,今歲秋狩改夏獵,凡我皇族子孫,俱各攜本部人馬,於四月二十卯時聚集南山北獵場較武行獵,論功行賞,以為二世皇帝大巡狩歸來之慶典。”此時的宗正大臣,是滅韓的大將內史騰。內史騰者,內史郡郡守嬴騰也。皇族乃國姓,舉凡詔書公文抑或國史,皆呼名不呼姓,是以但凡官職與名直接相連者,大體皆皇族也。此時的嬴騰,已經成為皇族最老邁的一個在國功臣,資望深重,實際上卻已經幾乎不能理事了。雖則如此,皇子公主們接到宗正府書令,還是紛紛親往嬴騰府邸詢問究竟。二世胡亥即位之後的蹊蹺事情太多了,尤其是深孚眾望的皇長子扶蘇自裁,蒙恬蒙毅又先後被賜死,皇子公主們對這個原本絲毫沒有繼位跡象的少弟的突兀繼位及其作為,一時大惑不解,然拘於國法,又不能無憑據地聚相猜測議論,更不能與大臣們私自會商探詢,只有心下怏怏而已了。今逢此令,誰都覺得是一個探詢解惑的好時機,於是不約而同地趕赴宗正府,要老宗正當面賜教。

“教府丞來,給後生們說個明白。”鬚髮雪白的嬴騰只有一句話。

宗正丞是一個年逾四十的皇族幹員,文武皆通,是老嬴騰特意為自己選定的副手。府丞匆匆走進正廳,瞄一眼滿當當皇族子孫,要言不煩地說了夏獵令的由來:郎中令府得少府章邯公文知會,阿房宮至南山問的皇室獵場行將封圍,遂請命於皇帝,詢問要否另選獵場或中止今歲秋狩;皇帝批曰,今歲秋狩改夏獵,此後另選獵場;故此,郎中令行文宗正府,並一體轉來皇帝詔書;宗正府據皇帝詔書而發夏獵令,並無他故。

“以往狩獵,只許十歲以上皇子入圍,如何這次連公主都得去?”

“對也,還要攜帶本部護衛人馬,豈非公然違制麼?”

“南山獵物早被材士營殺盡了,何來獵物,狩個甚獵?”

“建造甚個阿房宮!咸陽宮殿連綿,北阪六國宮還空空如也,不夠住麼?”

“對也!甚都亂改,改得大秦都沒個頭緒了!”

“只改還好說,還殺人…”

“都給老夫住口!”眼見皇子公主們的議論疑問由夏獵而及國政,分明是怒氣衝衝要收不住口了,老嬴騰不得不厲聲喝止了。扶著竹杖站起,老嬴騰氣吁吁道:“非朝會而私議國政,不知道是觸法麼?後生小子好懵懂!你等怏怏,老夫心下舒暢麼?都給我閉嘴!老夫說話都聽著:滿朝大臣還在,大秦鐵軍還在,嬴氏老皇族還在,誰也翻不到陰溝去!不就是秋狩改夏獵麼?去便去!狩獵之後論功行賞,便有老夫宗正府大宴,皇帝便得親臨論功;其時皇帝來了,你等當著皇帝面說話,那叫諫阻!誰敢不聽正言,老夫啟動隴西老皇族來!”

“老宗正萬歲!

”皇子公主們捱了罵,卻一齊撲倒在地哭了。倏忽不到一年,國政驟然大變,扶蘇與蒙氏勳族竟能一朝賜死,李斯丞相竟能若無其事,滿朝重臣竟無一人錚錚強諫,這些雖無權力爵位然卻最是關注國政朝局的始皇帝子孫們,確實察覺到了一種隱隱迫近的劫難,知到一種森森然的恐懼。而今老宗正如此慷慨直言,非但鼓動皇子們直言強諫,且要啟動隴西老皇族廓清朝局,孰能不奮然涕零?

“哭個鳥!像嬴氏子孫麼?都給我回去!”老嬴騰奮力跺著竹杖。

皇子公主們哭著笑著紛紛爬了起來。老嬴騰卻眯著老眼突兀喊道:“子嬰,你不去狩獵,老夫有事。”年已四十餘歲的子嬰點點頭,從一大群先輩皇子中走了出來,兀自拭著一臉淚水。老嬴騰將子嬰領進書房,眯縫著一雙老眼將子嬰上上下下打量了許久,突然黑著臉道:“你給皇帝上過書,諫阻殺蒙氏?”子嬰淡淡一點頭:“嬴氏子孫,理當盡心而已。”

“你不怕大禍臨頭?”老嬴騰面無表情。子嬰依舊淡淡然:“赳赳老秦,共赴國難。惜乎我嬴氏子孫忘記這句老誓了。”老嬴騰一跺竹杖:“好!小子有骨氣,老夫沒看錯。給我聽著:當下收拾,連夜去隴西!”子嬰大是驚愕:“老宗正,咸陽味道不對,我去隴西做甚?”老嬴騰低聲呵斥道:“不對才教你走,對了教你去做甚?記住,老夫沒密件,不許回來!”子嬰急迫道:“老叔也!到底要我去做甚?”老嬴騰板著臉道:“沒甚,替老夫巡視隴西皇族,督導那群兄弟子孫們甭變成了一群懶鷹懶虎!如何,不能派你去麼?”子嬰略一思忖一拱手道:“也好,子嬰奉命!”老嬴騰一點頭,竹杖向旁邊石牆上咚咚咚三點。那面石牆的角落立即啟開了一道小門,府丞捧著一支銅管快步走了出來,將銅管到了子嬰手裡。

老嬴騰道:“愣怔甚?這是給隴西大庶長的密件,收拾好了。你的巡視官文在府丞書房,稍待另拿。先說好,老夫只給你六名護衛騎士,你怕麼?”子嬰一臉肅穆:“老宗正勿憂,子嬰不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