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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你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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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門的時候,冷杉和雪碧一起並肩坐在客廳裡的沙發上,一起用一種稱得上認真的神打量著我。那種覺很奇怪,我說不上來原因,就好像在我出門的那不到一個小時的時間裡,這兩個人就結了盟。冷杉站了起來,走向我,雪碧的眼睛依然毫不猶豫地凝視著我的臉,直到冷杉把她在我的視線內完全擋住,也不肯退讓。冷杉臉上並不常常出現這樣的沉重,這讓我不由自主地倒退了幾步,然後我們倆就這樣心照不宣地走進了廚房裡,我沒有忘記順手關上門。

“剛才,就你進門前幾分鐘。”冷杉看著我說“我接了個電話,人家說要找你,說你的手機打不通,我就說如果很急的事情就跟我講讓我來轉告吧,他們就…”

“好了不要這麼多細節,說重點.你別嚇我!”我緊張地打斷他。

“好,”他像是要鼓足勇氣那樣,用力地說“雪碧的外婆死了。就在今天中午,養老院的人說,午睡時間,她就這樣睡過去了,沒再醒來。”

“那麼…”我努力地集中了神“雪碧知道了?”

“我跟她說了。”冷杉有些遲疑“我覺得應該說。反正她早晚得知道,對了他們要你回電話給他們。”門開了,雪碧站在我們面前,表情有點兒茫然,她第一個動作居然是去按牆上電燈的開關。燈光從屋頂溢出來,就好像天花板上那盞燈是個失控的淋浴噴頭——她似乎被兜頭淋了水,臉上愈加困惑了。不過她什麼話也不講,只是把懷裡的可樂抱得更緊。

“雪碧。”我很不自然地用兩手扶著她的肩膀——其實我特別討厭碰別人的身體,可是眼下似乎必須如此“你想哭就哭,知道嗎?別不好意思,不要忍。”

“我不想哭。”她無助地看著我“姑姑,怎麼辦?”我不由自主地一把抱緊了她,我在她耳邊說:“沒關係,知道嗎?不想哭就不哭,一點兒關係都沒有,別怕,你沒有任何錯,你懂我的意思,對不對?你知道我在說什麼。”她輕輕地掙脫了我,眼神怯生生的,用力點點頭。仔細想想,我從沒在她的眼睛裡看見過怯意,就算是初次見面的時候。

“雪碧。”冷杉就在此時湊了上來,他的一隻手用力地握緊了雪碧的手,另外一隻手搭在我冷汗直冒的脊背上“你就這麼想雪碧,其實這沒什麼大不了的,你只是現在暫時見不到外婆了而已。”我覺他的手加重了一點兒力度“可是,你總有一天會見到她的。你相信我,我們大家都會死,那一天早晚會來的,然後你就能見到外婆了你知道麼?你現在只需要把…”他表情困難地組織著語句“你只需要好好地把該活的子都活完,你就一定能再見到她。”我本來想打他一下,罵他胡說八道,可是終究覺得,這是有道理的。

“那我還要活多久?”她仰起臉,熱切而認真地看著冷杉。

“這個…”冷杉一愣,但是居然硬著頭皮認真思考了一下“我想你還要活…至少七十年吧,這是…保守估計。”她靜靜地看著冷杉,低聲說:“七十年。我現在十二歲,我已經覺得我活了很久了,還要再等那麼久,才能看見外婆嗎?”她突然間像是害羞那樣笑了笑,其實她的臉龐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這麼像一個“孩子”

“雪碧,”我輕輕地撫摸她的臉“不會像你想的那麼久的,相信我,開始的時候是很久,人生都是越到後面就會越快,我不騙你。”她垂下了眼睛,沒有急著從冷杉的掌心裡把白己的手拿回來。她只是用剩下的一隻胳膊使勁地夾著可樂。小熊漆黑的小豆眼直直地對著她俯視的臉,不知為什麼就有一點兒驚慌失措的神。她悠長地嘆了口氣,就在那嘆氣的幾秒鐘裡,變成了另外一個人。

“姑姑。”她的眼圈兒有點兒泛紅“我到底該怎麼跟可樂說?”我只好用力地她的頭髮,就像西決常常對南音做的那樣。然後我又閃電般地想起西訣無動於衷的眼睛和南音近乎殘酷的語氣,於是我一鼓作氣地摟緊了雪碧,把她那張無助的小臉貼在我的口,她不掙扎,也不躲閃我,她只是有點兒不知所措,似乎是不懂得被人擁抱的時候眼光到底應該落在什麼地方比較合適。

冷杉突然笑了一下,那笑容幾乎是淘氣的。跟著他從雪碧懷裡出可樂,把他拿在手上,像木偶戲那樣,讓可樂的臉正對著雪碧。也不知道為什麼,冷杉只不過是輕鬆地在那隻熊的脖子上稍微捏了幾把,可樂頓時就像是被吹了口仙氣那樣,手舞足蹈了起來,這個時候就連它臉上那道被粉紅的線縫出來的微笑都成了真的表情。

“姐姐…”冷杉沉下了嗓子,惟妙惟肖地學著蠟筆小新說話的語調,真沒看出來他還有這點兒本事。我突然想起雪碧那篇作文“弟弟說話總是慢慢的,會說的詞也很少,語調有點兒像蠟筆小新,可愛極了…”也不知道冷杉是什麼時候記住了這個。

“姐姐,”冷杉,不對,是可樂,可樂的小腦袋歪向了一旁,冷杉騰出一手指在他頭項那裡擺了一下,它的一隻小耳朵就跟著輕微地聳動幾下,一看就知道他是很認真地在思考“姐姐,我知道外婆出門了,我和你一起等她,我不哭,我會聽話——”雪碧驚愕地看著眼前這神奇的場景,可樂說完這句懂事的話以後,又把大腦袋偏到了另外一個方向,就在這細微的小動作之間,我似乎真的看到它的眼睛靈動地眨了一下。也許雪碧是對的,可樂是個有生命的小傢伙。雪碧用力地把可樂從冷杉手上搶回來,輕輕地凝視了半晌,然後就緊緊抱住了那個茸茸的小身軀。

她的眼淚終於了下來,全體被可樂的小臉了進去。她一邊眼淚,一邊說:“可樂,外婆不在了也沒有關係,姐姐會保護你。”我擁抱了他們倆,這兩個懂事的孩子。因為剛剛,可樂那幾聲真摯的“姐姐”又讓我想起了小時候的西決。冷杉也慢慢地靠近了我們,很自然地,我們抱在了一起。我對冷杉說:“今晚你留在這兒,不要走了好不好?”他說:“當然。”他們就是我的家了。我知道這看上去是個有點兒奇怪的組合。可是,我不管,這就是我僅剩下的家,不相干的人們,你們盡情地審判我吧。

幾天之後,我們幾個上路到陽城去,去把雪碧的外婆裝在小盒子裡帶回來。

其實在這幾天之內,還發生了一件事情,簡單點兒說——本來就是一件很簡單的事兒,西決走了。

他報名去做地震災區的志願者。新聞裡面總是說,那裡很多村鎮的學校都塌了,孩子們都在帳篷裡上課。西決現在就要去那些荒涼的帳篷裡,給一些劫後餘生的孩子們教書了。從他作決定,到申請通過可以起程,居然只用了那麼短的時間——西決說,那是因為那些地方現在真的很缺老師。有很多的志願者選擇的都是短期的工作,他要去一年。他還說,新的學期已經開學了,他得馬上過去才能幫孩子們趕上進度。

當然,我說“西決說”的意思是,這些都是他在某天的晚餐桌上,神平和地告訴大家的。他不會再單獨和我說任何話,他甚至連看都不願意看我一眼。三叔三嬸都沒有任何反對——那是因為他們完全不知道真正發生了什麼。三嬸第一時間想到的永遠都是那些最折磨人的小細節——帶什麼樣的衣服,準備什麼樣的行裝,到了那邊怎麼定期跟家裡聯絡…然後飯桌上的氣氛又因為這些雞蒜皮的爭論變得熱鬧起來,陳嫣也在很熱心地發表一切意見,似乎這樣可以幫助她減輕心裡荒謬的負罪

他收拾揹包的時候,我站在他身後。我鼓足了勇氣,在他臨行前夜推開了他的門。其實我想要敲門的,可是我知道,如果我敲門的話,他一定鬱不會應答,不會說一聲“進來吧。”——他能從敲門的聲響裡認出那是我,我知道他可以。他的上那隻巨大的登山揹包寂靜地張著大嘴,等著他不緊不慢地把所有的東西丟進去,餵飽它。

我想要走上去幫他疊衣服,但是我不敢。

牆壁真涼,可是如果我不把整個後背都頂在上面,我不知道該把這個沉默寡言的身體放在哪裡。我只能這樣,靜靜地注視著他,看著他轉過身來開我身邊的櫃子,眼光視而不見地從我的身上掃過去,就好像我只不過是那白牆的一部分。就這樣吧,我在心裡輕輕地嘆息,由著你。壁櫃的半扇滑動的門撞到了我的手臂,再也推不動。但是我不會讓開的,我要看他怎麼辦。果然如我所料,他又像什麼都沒發生過那樣,把那推不動的門再推同原位。櫃子裡的東西他也不拿了,他開始轉身打開屜,去收拾一些別的東西。

“西決,”我說話的聲音就像一縷搖搖晃晃、馬上就要熄滅的燭火“你可不可以,不要這麼對我?”他的身體略微直了一下,僵在我眼前,只是那麼短短的一瞬間,隨即又若無其事地打開了另一隻小一些的旅行袋,拉鍊鈍重的聲音把我和他之間的空氣一下子就撕成了兩半。但是我不會再像那天一樣落荒而逃了。我不會走,我就在這兒,我豁出去了,你收拾行李的時候我在這裡看著你,你要睡覺的時候我也在這裡看著你,有種你就真的若無其事地上去,然後把我和你滿屋的燈光一起關在黑暗裡——真是那樣的話,我也奉陪到底,我和所有的傢俱一起等著窗外的曙,我倒想看看,你能不能睡著。

就像你知我敲門的聲音那樣,我也知你裝睡時候的呼聲——沒辦法,我和你太了.到連仇恨都是拖泥帶水,泛不出來寒光的。

良久,他終於說:“你回去吧,很晚了。”這時候南音進來了,抱著一大堆吃的東西,手忙腳亂地說:“媽媽要你帶上你就帶上嘛,你到了那邊以後說不定又沒電視看,又不能上網,你每天晚上做什麼啊?還不如多吃點兒東西打發一下時間…”眼光一不小心撞到我,臉上瞬間冷冰冰的,把懷裡那幾個大食品袋一起丟在上,淡淡地說了句:“外面還有,我再去給你拿。”我要從那間房裡出去的時候,不小心和也在往外走的她碰撞了一下“不好意思,讓一下行麼?”她清晰地說,卻不看我。

聽說,西決是在次清晨起程的,南音叫囂著要去送行,結果她自己的鬧鐘吵醒了全家人,卻吵不醒她。西決拿起行李出門的時候,是三嬸叫住他,強迫他吃下去一碗熱騰騰的紅豆湯圓。

我們到陽城郊外的老人院去領外婆的遺物時,是在下午兩三點,豔陽高照的時候。我們四個一起去的,我、雪碧、冷杉,還有可樂。

讓我意外的是,整間老人院的人,都在笑著接我們。似乎我們只不過是來喝茶的。他們把雪碧外婆的遺物整齊地打了包,遞到我手上的時候簡直像在拜託我轉贈什麼重要的禮物。院長、護士,還有一些和外婆識的老人,他們反覆強調著一件事“她真有福氣啊,睡一覺,就什麼都過去了。”睡一覺,就什麼都過去了。這話聽上去真是滿足,略微的一絲遺憾都是恰到好處的。似乎被這個人在睡夢中錯過的,不過是一場電影而已。或者,真的是這麼回事吧,死去的人從一場長長的大夢裡醒來,突然發現自己已經劇終了。靈魂眼睜睜地瞪著活著的人們熙熙攘攘地站起來,大屏幕上的字幕緩慢地挪動著——那就是自己的墓誌銘。陽光灑滿庭院,溫暖地照耀著這些蒼老的臉龐。這麼老,我再過幾十年,是不是也會是這樣的?讓幾十年的陽光成功地蒸發掉我幾乎所有的水分,讓我臉上所有的表情都必須要從一堆溝壑紋路里面掙迸出來?變得非常老之後,要怎麼哭?眼淚沒辦法自由無阻地滑行了吧?——但是有一件事是絕妙的,就是,到了那個時候,我可以把死亡看成一件普通的事情,我會覺得生命無非是一場在睡眠中錯過了的電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