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記山城走卒:娶妾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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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經理,我到手了。”馬當諂媚地了一下眼睛。
“在哪裡?”總經理一聽,就來了神,不笑了起來。他對於馬當給他“拉皮條”的本事是從來不懷疑的,這一回又不知給他一朵什麼標緻的花兒來了。
馬當這個人也是上海十里洋場裡的“高級產品”雖說他沒有王聚財那麼聰明伶俐,那麼走紅運,可是他找上王聚財這個靠山,吃喝玩樂也夠他一生享受的了。他別的本事沒有,在上海灘上學會一種叫“拉皮條”的本事。
“拉皮條”這個話的來源已經無法考證,反正是專門為那些好之徒去搞女人的一種特殊職業。馬當已經替總經理一連拉到兩個漂亮的“小星”還給他臨時拉過幾個“過夜的”總經理都享受得十分滿意。但是正如總經理常穿的西服、皮鞋和花哨的領帶一樣,才穿了一兩回便嫌舊了,摔在那裡不穿了,要去買更時新的、更摩登的來穿了。總經理對於那些女人也是像對待他的花領帶一樣,用幾回就覺厭煩起來,要換新的了。近來總經理對於那些在跳舞場裡出夠風頭的際花,那些能歌善舞的“明星”級的“歌星”、“舞星”對於那些陪美國友人玩樂的“吉普女郎”都試過一下,沒有興趣了。他正像吃夠了大魚大、海參魚翅、濃酒烈煙的人,覺膩味了,想要吃點清淡的蔬菜瓜果,喝點清湯,吃點四川的泡菜來開開胃口一樣,對於那些際場中善於擠眉眼、賣風情的高級仕女,不興趣,而嚮往於端莊嫻靜的小家碧玉了。逆小說網"波okbao">波okbao不知道這是總經理出於偶然,還是和他近來的心情有關,有意為之的。不久以前,他參加了一次他的商業系統辦的商業職業學校的畢業典禮。這種職業學校是為他的公司、銀行培養會計之類的職員的。來報考的一般是女的比較多,而且在錄取的時候,長相漂亮是一個很要緊的條件,因為這樣才可以多多招徠顧客嘛。總經理在這個畢業典禮上,別的沒有留心,很留心看了一下他的那些未來的下屬女職員,也的確看到好幾個他認為“夠味”的女子。其中有一個,個子長得苗條,臉盤長得漂亮,總是那麼低眉不語,冷如冰霜的樣子,他一見就心動了。會後他馬上叫他的老皮條客馬當替他去打聽,並且要他去“做工作”馬當替他去做了“工作”今天就是來公館向他彙報“工作”來的。馬當對於總經理毫不掩飾的那種就要口水的饞樣子到高興,因為那是可以轉化為他的錢口袋的,他回答說:“已經到手了。”馬當得意地說,但又一轉“不過,總經理,她可是來府上當家庭教師的喲。”
“啥人要儂找家庭教師?阿拉要的是…”他一著急就丟掉他的蘭青官話,講起道地的上海話來。
“知道,知道。您要的是商業學校那位高才生,我請來的也正是她。”馬當還在賣關子。
“咋的又是請來做家庭教師呢?”馬當還在故玄虛:“大太太給我說了嘛,要給您家小姐請個高級保姆來。”
“嗐,你今天是怎麼的了,總跟我說不到一路去?我懶得管請保姆的事,我要的是那個,是來…”總經理簡直有幾分生氣了。
“正是請的您想要的那個,她也正是來給總經理那個的。”早已悉總經理說的“那個”是什麼意思,他也順著總經理說的“那個”笑著回話“不過,這個姑娘可不是那種馬路上拉人的貨,也不是際場中那種一見總經理就要倒到懷裡來摸支票簿子的際花。人家是正牌子的正道人家的姑娘。我把嘴巴說起繭疤,拿票子把她埋起來,她也未必肯幹。那是清白人家的真正的小家碧玉。”
“好,好,我正是要這樣的碧玉。”馬當說:“正因為這樣,我才打聽到我們銀行裡一位姓黃的小職員和這女子家的爸爸媽媽是朋友,是他介紹這個女子進我們商業學校的。我託這個姓黃的從中說合,不再分配她到我們的銀行或公司去當小會計,請她到總經理府上來當家庭教師。這樣一來…”
“哦,我明白了,好,好,好,就先來當家庭教師吧。”總經理是何等樣聰明的人物,下面的文章難道還要馬當來做嗎?他問:“這個女子的情況怎樣?多大歲數?”他對女人的歲數是特別關心的。
“這些我都從姓黃的那裡打聽好了。這女子叫張小倩,今年才十七歲,得很。她的爸爸是一個從上海轉到四川來的老工人,媽媽是個小學教員,住在遠隔二百里外的小縣城裡。還聽姓黃的說,這個小學教員的老家也在上海,抗戰初期逃到四川,無親無故,又找不到職業,子難過得很,才由姓黃的職員介紹和一個姓張的老工人結了婚,她只有一個小女子,也帶到姓張的工人家裡,這個小女子就是張小倩。她媽媽後來找到一個小學教員的位置,才算勉強過得子。她媽媽答應張小倩來府上當家庭教師,也是想將來勝利了,能夠靠著總經理的福氣,搭個便船回上海老家的意思。”
“哦,是同鄉,這好說。這女子現在哪裡?”
“在會客室裡已經等了兩個鐘頭了。”馬當說。
“快請進來吧。”張小倩被引進來,到了總經理的起居室。總經理一看,正是那天在商業學校畢業典禮上看到的那一位。不過現在更看得真切,也就是看出比他想得還要漂亮一些。穿著淡雅,舉止嫻靜。絕無一點總經理慣常往來的那些名女士那種妖嬈*、花枝招展的氣味。她沒有什麼打扮,連一點脂粉的氣味也聞不到。哦,這真是鮮鮮一盤素菜。總經理當時就有這樣的覺。馬當介紹給總經理:“這位就是請來的家庭教師張小倩女士。這位就是王聚財總經理。”
“好,好,請坐,請坐。”王經理那雙說不出來是什麼味道的眼睛就像兩把刀子,張小倩實在不敢抬頭直看,只是點頭微笑一下,便半低著頭了。
使張小倩驚異的是她從來沒有見過這麼豪華的公館和富麗堂皇的客房。那些擺設,許多是她從來沒有見過的,叫不出名字來。她不敢去碰一下,說不定有個什麼奇巧的機關。滿牆上掛著這個大畫家、那個大寫家送的字畫,多得幾乎是用來糊牆壁的,而不是用來供人欣賞的了。更奇怪的是她從來沒有看到過胖得這麼奇怪的人。臉上的過剩得沒有地方堆,只好放到下巴下面去,那個地方早已不是一般人的下巴了。眼睛也被擠得只剩下兩條彎曲的縫了。那眼珠子幾乎看不出來。最可笑的是頸項本看不出來,只有三條肥厚的稜子,一看就很容易使人想起那出槽待宰的肥豬的頸項,至於那肚子,膨脹得像一個打氣打得過足的大氣球。上面覆蓋著的衣服也好像經常處於崩裂的邊緣,總叫人擔心,別要有個什麼有稜有角的東西去砸一下,否則就會“砰”的一聲發生駭人的大爆炸。所以總經理很習慣用雙手保護著自己的肚子。看起來總經理不算很矮的人,但那手和腳的長度卻總覺得和軀體長度比例不當,以至於像大有退化得沒有的可能。那樣一來,就會是一個裹著綢緞的大氣球上放一個畫著鼻子、眼睛和嘴巴的大皮球的怪物了。的確的,只有在中國,只有在“前方吃緊,後方緊吃”的重慶,只有在投機成風、一夜之間就可以變成百萬富翁的市場裡,才能產生出這樣的怪物來。只有一點使張小倩略有一點好的,那就是聽到總經理道地的上海話,和她媽媽說的一模一樣,聽起來總還有幾分親切。
張小倩來總經理府上當家庭教師的條件是不必講的。只是催她馬上搬到府上的專用書房來住就是了。她教的對象是總經理的一個小小姐,今年還不滿六歲,不夠入小學的年齡,那是一個嬌生慣養的娃娃。與其說她是來當家庭教師的,還不如說是來當保姆的更為恰當一些。她每天的工作其實不過是陪著娃娃玩耍罷了。教她認幾個字吧,這幾個字似乎和這位嬌小姐生就有排他力似的,隨教隨忘,幾乎每天都得從小學課本的第一頁第一個字從頭教起。
可怪,王總經理天天在外邊忙得不可開,卻對自己的小小姐的學習十分關心,回來以後,總不忘記到書房來向張小倩瞭解孩子學習的情況,並且一本正經地教訓自己的孩子。哪怕在外邊這個宴會、那個舞會里早已吃得酒足飯飽了,回公館以後還總要叫辦一點可口的小吃,叫小小姐請她的老師一塊兒來吃。於是就隨便擺起家常來。總經理有時還喜歡說一點像加佐料一樣的不傷大雅的笑話,這種笑話在際場合的酒席上隨時可以聽到。有時總經理甚至還會對政府不積極抗、收復失地,以及小老百姓的痛苦生活,表示有分寸的憤慨和一定程度的同情。忽然還對於教育事業、慈善事業也表現出應有的熱心和慷慨。在張小倩面前,凡有人來求他幫助的,他為了表現出扶弱濟困的義俠風度,從不吝惜。慢慢地在張小倩單純的心裡建築起一個“有良心”的資本家的形象來,一個忠厚、正派而勤奮的長者。至於說到將來有朝一抗戰勝利了,他答應帶張小倩他們回上海,並且給他們一家安排比較好的工作,更是一口咬住“篤定”的了。
張小倩在公館裡待了一段時間,她覺比初來的時候自在和隨便得多了。對總經理來書房走動也不那麼拘束了。又過了一些子,有一回,張小倩有事找總經理,她喊:“總經理…”
“你以後就不要這樣叫我了。”總經理很懇切地說“你我既是小同鄉,又同在異鄉為異客,你在這裡無親無故,你就叫我作伯伯,叫我一聲王伯伯吧。照說我的年紀,給你當爸爸也是夠格的。我倒真有意收你當我的乾女兒哩。”由於馬當以及公館的管事,特別是大太太的努力,張小倩和總經理的關係,從僱傭的家庭教師發展到伯伯和侄女的關係,再進一步又發展到乾爸爸和乾女兒的關係,並沒有經歷一個很長的過程。公館裡由馬當帶頭,叫她大小姐,很快也叫開了。既然是乾爸爸,自然就隨便得多了。而且乾爸爸十分喜歡這個乾女兒,不要說吃的穿的,連總經理的公司從仰光、香港進口的什麼稀奇洋玩意兒,也總不忘記撿些出來送給乾女兒。得乾女兒都有幾分不好意思了。乾爸爸卻一口說:“我沒有別的乾女兒,就認了你這一個乾女兒,不疼你,我疼誰去?”乾女兒也就不好拒絕了。
張小倩曾經回到鄉下她自己的家裡去,把這件事告訴了爸爸和媽媽。媽媽聽了,覺得女兒命苦,一直沒有過一天好子,現在總算找到一個好飯碗,而且將來可以借光早回上海,也就沒有什麼說的。左鄰右舍的人聽了,都來道喜,找了這樣的金山銀山當了靠山,以後好子長著哩。偏偏是那個當工人的死老頭子聽了,卻不以為然。
“哼,為富不仁,我從來沒有見過一個老闆是好東西,哪一個不是恨不得把我們工人熬幹了,再從骨頭裡榨出二兩油來?我就不信這個大資本家忽然發了善心!”左鄰右舍那些多嘴婆娘聽了,就背地罵他“生就的窮骨頭,扶不上牆的癩皮狗!”事情既然已經到了這步,也只好這樣。但是爸爸不準女兒拿任何禮物回家裡來,也不準媽媽到公館去看望女兒,說:“你要去跨那家公館的門檻,我打斷你的賤腿!我們窮要窮得有志氣,一顆汗一分錢。施捨的一文不要。”張小倩回公館,自然不敢把她的爸爸說的這些話對乾爸爸講。乾爸卻偏偏對她愈來愈親熱,送的東西更多了。她只好把這些東西一件不動,放在公館裡。
八月中秋節來了。總經理不知道憑什麼神通,大概是孔二小姐的法力無邊,居然能夠從上海運來陽澄湖的大螃蟹。他們一家人吃清蒸螃蟹喝團圓酒,十分歡快。張小倩是從來不會喝酒的,乾爸乾媽再三勸她喝一點,她才勉強喝了兩盅甜葡萄酒。這種高級葡萄酒又香又甜,本來不怎麼醉人的,但是張小倩喝了,過不多一會兒,卻覺天旋地轉起來,支持不住了。乾媽心疼她,親自扶她到內房去休息去。
下半夜張小倩才醒過來。她忽然發現她的身邊睡著她的胖乾爸,醉醺醺的。昨晚上張小倩喝的什麼酒,上半夜到底發生了什麼事,這用不著我來描寫了。據說美國的科學十分發達,專門為老爺們辦事方便,發明了一種魂酒,喝了就四肢無力,再也休想動彈。
張小倩動彈一下,大為吃驚。她明白在自己身上發生了什麼事情了。兩三個月工夫,在她那單純的心靈上建造起來的好心和善良的乾爸爸的形象,一下全轟垮了。禽獸!真正的禽獸!她想叫,卻叫不出聲;她想狠狠打幹爸的耳光,手卻舉不起來;她想掙扎下,卻一點力氣也沒有了。相反的,乾爸那個血盆似的大嘴巴向她親過來,並且又摟住她,按住了她。她動彈不得,只有眼淚還算聽她的指揮,像泉水一般湧了出來。天呀,這世界真有懲治惡人的五雷嗎?你為什麼也是向著有錢人,一聲不響呢?
事情就這麼做定了,張小倩渾身是嘴也說不清,只有隱忍著暗地哭泣。她當然不敢告訴她的媽媽爸爸,爸爸會打死她,媽媽也會氣死。世界上哪裡還有路。這時,那大太太來向她賠禮道歉來了:“乾爸昨晚上也是多喝了酒,糊里糊塗,不知道睡在我的上的是他的乾女兒,做成大錯了!”張小倩恨透了,你這個無恥的女人,做好的圈套,你就是幫兇!她想狠狠摑她一個耳巴子。馬當這時進來了,嘻皮笑臉地向她道喜來了。
張小倩痛罵這個渾蛋,馬當卻一點也不生氣,勸她說:“生米已經煮成飯。順著點吧,總經理特別喜歡你,總不會虧待你的。你要不幹,我們親眼見你從總經理臥房裡出來的,我們給你嚷出去,看你的臉往哪裡放。”一個才十七歲的孤苦無告的弱女子,在這種場合怎麼辦呢?你們說,怎麼辦呢?嗯,告狀去,到哪裡去告?這種事在官場裡是家常便飯,誰來理會?回家向爸爸媽媽訴苦去?她哪有這個臉呢?死,這是最方便的出路,可是在公館裡,眾目睽睽之下,也不那麼容易。而且公館裡來對她好說歹說的說客又是如此之多。乾爸爸又在她面前表示那麼虔誠的懺悔,對她又是更加體貼,他提出來的建議又是那麼切實可行。她就像一個已經陷入泥塘的人,無力自拔,自暴自棄,越陷越深了,從此和胖乾爸做了水夫。而總經理兩三個月的慘淡經營,終於達到了目的。對於這樣一塊碧玉,是特別滿意的。
但是嚴重的事發生了,兩個月之後,張小倩不僅易瞌睡,而且嗜酸。大家都看出是怎麼一回事,她自己卻沒有這個經驗,直到肚子大了起來,她才驚慌起來。這麼不明不白的總不是個事。不待她向乾爸爸提出來,乾爸爸卻早已做了安排。派馬當到她家裡對她爸爸媽媽說親去了。當然,據馬當說,一切錯誤都在於張小倩沒有家教,看上了總經理有錢,勾引了總經理。不僅生米已經煮成飯,幾乎瓜蒂落,要生小少爺了。馬當提出了總經理看得起她,不把她當做“小星”硬是名媒正娶,吹吹打打拜堂,娶為四姨太太。
爸爸一聽,就氣得七竅生煙,當場宣稱,再不認張小倩是他家的人了。而且威脅她的媽媽,再要認她當女兒,連她也趕出門去。工人家裡哪裡容得這樣的嫌貧愛富的女兒!媽媽聽了十分傷心,不肯相信,要去問個究竟,可是爸爸提出有力的證明:果真是資本家欺侮她,她為什麼不上吊尋死?還有臉活下來,還去給資本家生孩子、傳宗接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