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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記巴陵野老:盜官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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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牧之氣壞了。他早就知道和這種人打官司是打不贏的,像他在那些唱本上看到的那樣“八字衙門朝南開,有理無錢莫進來。”他決心照他的老師傅曾經給他擺過的那樣辦,約了一夥長工,跟這個地主老爺幹了一仗,殺了這個壞蛋。殺了老爺又怎麼辦?難道眼睜睜看著官府來把他們抓去一個一個殺頭嗎?不行,他們沒有別的路走了。大家一商量,就想起張老大給他們擺過的那些綠林英雄,上山紮寨子,自立為王的故事來。張牧之把大腿一拍:“對頭,上山去!”接著他給同伴們搖起他新近讀過的一本小字石印的《水滸傳》,說林沖怎麼被上了梁山。張牧之的結論就是:“走,我們上西山去!”過不多久,就傳說在這個縣的西山一帶大山區裡出現了一股“蟊賊”

“攔路搶劫,商旅裹足”這些消息傳到縣城來以後,縣衙門裡發的官家文書上就是這麼告訴我們的。聽說他們從幾個長工發展成為十幾二十個人,從手無寸鐵發展到到七八支長短槍,倒成了氣候了。在這中間,縣衙門也派出地方團防隊去剿捕過他們,可是從縣衙門裡的官家文書上又看到,說這股土匪“飄忽不定,難以捕剿”那就是說,把他們一也沒有摸到。

西山一帶本來是黃大老爺稱霸的地方,是他種鴉片、販運鴉片和“放棚子”的地方,怎麼能容得一股蟊賊在那裡出沒,打斷他的財路?於是他派出自己的家養親兵去征剿。這些傢伙倒都是會鑽山的地頭蛇,找到了張牧之,打了幾仗,可是傳出來說,這夥“蟊賊”十分靈活,不但沒打垮,反倒給他們繳去幾支槍。他們還趁勢吃掉了黃大老爺放出去的幾個小“棚子”把幾支快槍也去了。

什麼叫“放棚子”?這裡要解釋一下。像黃大老爺這樣當權的地主,總還嫌用合法的地租、高利貸和多如牛的捐稅盤剝老百姓太斯文了,便把自己的武裝,三個五個,十個八個,偷偷地放進山裡去,攔路搶劫行人,私種私運鴉片煙,拉土老財的“肥豬”綁架勒索,不然就“撕票”這樣來加速自己財富的積累。派人出去幹這種勾當就叫做“放棚子”張牧之他們最恨這種“棚子”了。他們採取突然襲擊的辦法,吃掉黃大老爺幾個小“棚子”拿了他們的好槍,收了他們的“肥豬票”黃大老爺氣得吹鬍子瞪眼睛,放出話去,不把這股蟊賊斬盡殺絕,誓不罷休。張牧之也發了誓,這一輩子就是要專和黃大老爺做對。也帶了話進城,有朝一,他們殺進縣城,拿到黃大老爺,要把他砍成八大塊。

這樣活動了幾年,張牧之成了氣候,有了二三十個人,二十來條槍,而且頗有一些錢了,出沒在幾個縣界的西山一帶,立了寨子,打起仗來附近的老百姓也可以一呼百應了。他們已經從“蟊賊”上升為官家頭痛的“土匪”黃大老爺曉得這是大禍害,派出家兵去過好多次“摸夜螺螄”夜間遠程奔襲的辦法也搞過,裝成土匪想和張麻子“打平夥”趁勢吃掉他的詭計也使過。張麻子就是滑得很,不吃他那一套,反倒是本地老百姓先給他通了消息,他將計就計,把黃大老爺派進來的人吃了,打得他們連滾帶爬地跑了回去。官家也浩浩蕩蕩地派大兵去剿了幾回,更是毫無結果。官家的文書上說,那一帶老百姓都“通匪”匪民一家,難以區分。你去剿,都是民;你走了,都是匪,莫奈何。張麻子的名氣大起來,縣衙門貼出告示,懸賞緝拿張麻子的頭,而且他的頭的價值隨時間的逝而逐漸抬高,由五百元到一千元,後來抬到三千元了。但是這個“長著大鬍子的麻子”(這是通緝令形容的),始終沒找到他的蹤影,而到處又似乎都有他的活動。有些其實不過是善良的老百姓編造起來嚇唬地主老爺,希望他們“規矩”一點罷了。當然,這個張麻子的確不搶老百姓,只整那些為富不仁的老爺,那些大利盤剝的大商人,那些本錢雄厚背景很硬的鴉片煙販子,還有那些刮夠了老百姓的地皮,想把錢財偷運出去的官老爺們。對於小販小商,只要納規定的“買路錢”就保護過境。這樣一來,那一帶的地主不敢歪了,老百姓倒真是安居樂業起來。怎麼能不“匪民一家”呢?張麻子怎麼能不“逍遙法外”呢?

且說有一天,也就是我前面擺的山西錢莊那位會計主任導演的趣劇收場的那一陣子。他們演的這場趣劇沸沸揚揚地在全縣傳開,再也待不下去了,不得不把已經刮到手的錢財和抓到手的公款,席捲一空,逃之夭夭。當然,他們等不及下一任老爺到任來辦移,也不想要不值錢的什麼萬民傘、德政碑了,半夜裡到幾乘滑桿和幾個挑子,偷出城去,落荒而逃。他們當然不敢去坐輪船,只好照著省城的方向,曉行夜宿,匆匆趕路前進。他們不警不覺,就走進了張麻子的獨立王國。

就是這一天,放在山下的“眼線”上山向張牧之報告:“報告,山下來了幾乘滑桿和幾個挑子,不知道是幹啥子的,看他們鬼鬼祟祟的樣子,不會是好人,搶不搶?”

“搶!”張牧之一聲號令,帶人下山,埋伏在路口。王家賓,哦,應該說是冒充王家賓去當縣太爺的秘書師爺、會計主任以及王家賓的老婆孩子一行人走進了張牧之的埋伏圈,一下子被包圍起來,一個也沒有跑脫。師爺和會計主任一見這些人的行頭打扮,就明白遇到了“山大王”了。他們只求能夠蝕財免災,保著腦袋回省城就行了,決定冒充是做生意的。張牧之從他們的行李中查出了大量的金銀、鈔票和鴉片煙,便猜想這些人大有來頭。他問:“你們是幹啥的?”會計主任馬上規規矩矩地回答:“生意買賣人,規規矩矩的買賣人。”接著又補一句:“我們願意照規定納買路錢。”他絕口不談他們是從縣城逃走的縣太爺。可是,到底查出了那張該死的縣太爺的委任狀。張牧之過去雖然沒有見過這樣的委任狀,可是他認得字,從“委任”

“縣長”這樣的字眼裡和那一方省政府的官印,他就明白*分了。他還故意問:“這是啥子?”師爺以為這些“山大王”一定都是一些目不識丁的人,想矇混過去,就回答說:“這是,這是省上錢莊開的票。”張牧之問:“做啥子用的?”

“憑這個取錢。”會計主任補充說。

“哈哈。”張牧之不大笑起來,打趣地說:“一點不錯,這就是取錢的憑證。你們就是憑這張紙到我們縣裡來取錢的吧?怪不得颳了這麼多錢!這些錢我們借了。走吧,我們的縣太爺,上山去我給你開借條,還給你們開路條。”於是把他們押上山去。師爺和會計主任沒有想到這個山大王認得字,一下子把他們的身份戳穿了。在上山的路中,秘書師爺偷偷問一個帶槍的大個子:“請問,你們是哪一部分的?”秘書師爺發這個問,不知道是什麼用意,難道他想在進鬼門關以前,打聽好這個山大王的名字,好去向閻王爺告狀嗎?或者還幻想,這些人不過是哪一位縣裡的大爺放出來的“棚子”只要答應把銀錢財寶全數出,便可以虎口逃生呢?

“你問這個幹啥子,我們就是這一部分的。”那個帶槍的押他們上山的大個子回答。

“哪一部分的?”

“就是這一部分的。”大個子生氣了,橫眉豎眼的。

這個師爺始終問不出一個要領來,過一會兒,他的嘴巴發癢,於是又打聽,指一指張牧之問:“那位頭領是?

“閉住你的鳥嘴!”那大個子一個耳刮子打過去“鳥嘴”是閉住了,但是出血來。

“縣太爺,這不是你坐在大堂問案子的地方啊!”張牧之心平氣和地說。

上山以後,三問兩問,師爺和會計主任都不能不老實地承認他們是從縣城逃出來的,並且供認了他們串演的那出趣劇。

張牧之無意地問那個會計主任:“你為啥要叫他們冒認?”會計主任這才原原本本地講出省城官場裡賣官買官,以及山西錢莊囤積委任狀的內幕來。

“啥子人都可以去買官做嗎?”張牧之問。

“只要你有錢。”會計主任肯定地回答。

張牧之聽到官場這麼汙糟,很吃驚,但是卻大笑起來。

不用說,秘書師爺和會計主任辛辛苦苦刮地皮刮來的和臨走時偷來的錢財和鴉片煙,全部被沒收了。王家賓的老婆和孩子倒得到活命,還意外地得到了足夠回省城的路費,趕忙下山逃命去了。對那些抬滑桿的和挑夫加倍地發了路費,也叫他們下山走了。秘書師爺和會計主任真的得到了路條,但不是用墨寫的,是張牧之用血寫的,他們進鬼門關報到去了,活該!

“老子也去買個縣官來當一下。”張牧之從會計主任口裡得到靈,忽然異想天開起來。一個江洋大盜居然想要去當縣太爺,你們聽起來,未免太奇特了吧?你們大張著嘴巴,看著我幹什麼?

其實我看並不見得有什麼奇特。我倒想反問你們一句:為什麼一個強盜就不能去當縣太爺?我看,縣太爺比強盜還不如,比強盜還強盜,還壞十倍百倍哩。不,簡直不能比的。你莫看他們穿上袞袞官服,坐在掛著“正大光明”匾的大堂上,神氣得很,其實是滿口仁義道德,一肚子男盜女娼。都是頭頂上長瘡,腳板心膿,壞透了的傢伙。有個秀才形容他們是:“一身豬、狗、熊,兩眼官、勢、錢,三技吹、拍、捧,四維禮、義、廉(無恥)”一點不差。他們對老百姓就是公開地搶,公開地殺,抓拿騙吃,無惡不作,到頭來還硬要老百姓給他們送萬民傘,立德政碑。無恥之極!他們有哪一點比強盜好呢?

我在這裡不是發牢騷,不過是說了實話。至低限度我碰到過的縣太爺,沒有一個比張牧之這個江洋大盜好。事實就是這樣。

張牧之從來說話算數的,在他那個“王國”裡,他說的話就是決定。而且當他和他的兄弟夥一說他的想法,大家也同意了。什麼想法?前頭我說過了,張牧之平生有一個大仇人,就是住在縣城裡的外號叫黃天的黃大老爺。他一家死盡了,就是這個他沒有見過面的黃天乾的壞事。他發了誓,死也要進城去報這個仇。兄弟夥聽他這麼一說,誰不同意呢?而且簡直為張牧之這個強盜進城去當縣太爺的想法著了了。

在他們的腦子裡,本來只能想象得出,那些地主老爺和他們的少爺才有資格去當官,才有資格去坐大堂。只要老爺一聲令下,兩旁凶神惡煞似的差狗子們大聲吆喝,跟著就是扁擔一樣的刑杖,打到他們這些普通農民的股上來了。坐在大老爺旁邊那個文書師爺已經寫好了判辭,無論什麼樣的判辭,他們只有在那上面畫十字或者按手指印的份了。他們怎麼能夠想象得出來,就是和他們這些泥巴腳杆一樣的張牧之,忽然很威嚴地坐在縣衙門的大堂上,他們這些泥巴腳杆就站在兩邊廂,也拿著扁擔。張牧之忽然一聲叫喊:“帶黃天上來!”他們就一路傳話傳下去:“帶黃天上來!”於是他們平常痛恨之至的黃天被狠夾著推上大堂來,頭也不敢抬地跪在張牧之的公案前。於是也被按在地上,在他股上噼噼啪啪地打起板子來,隨他鬼哭狼嚎,也不饒他。…哈哈,這是多麼叫人痛快的事,多麼令人神往的事!現在,他們的頭頭張牧之說:“我們也去買個縣太爺來當一當。”想象不到的痛快事情就要實現了。就是為這個要付出砍頭的代價,也是值得的!因此他們一致擁護他們的頭頭的這個勇敢的決定,就這麼“一致通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