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記窮通道士:買牛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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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頭羌江釣徒擺了一個立員節牌坊和沉河的龍門陣,接著現耕齋主又給我們擺了一個《觀花記\大家對硯耕齋主擺這麼短一個龍門陣表示不滿意,野狐禪師又自告奮勇幫助池補擺了一個龍門陣《生兒記》。這三個龍門陣都是鄉壩頭的事。可見不是隻有你們城裡人才有見所未見聞跅未聞千奇百怪的龍門陣的。鄉壩頭的奇聞怪事,並不比城裡頭少,就憑《沉河記》《觀花記》和《生兒記》三個龍門陣來說,鄉項頭的事,比城裡頭的事更慘。有人說,我們這個時代就是產生悲劇的時代,我們這個國家就是產生悲劇的國家,我們這些人物就是那些悲劇裡的人物,我覺得很有幾分道理。就我說,幾十年來,實在沒有看到和聽到過幾件叫人歡喜的事。所以我在下面也只能給大家擺一件慘事―。我是鄉壩佬,自然擺的是鄉壩頭的事。一童科員,現在是我們冷板凳會的窮通道士,開始擺他的鄉壩頭的龍門陣,我的家是在童家溝聚族而居的童家大院子裡。這個院子裡的人家大半都姓童,從大堂屋裡共同馨香祝告的神主牌看來,都發源於一個老祖宗。可是這一個老袓宗的玄孫曾孫們的光景就大不相同了。有的人家,比如我們的人房童子林家,就佔在正房的龍脈上,家越發越大,人長得越來越氣派。我們的童大老爺在縣城裡當“民選”的議長,是這一方的頭面人物,3然也就是我們老袓宗的光榮後代,嫡派的子孫。他的兩個少爺,大少爺在京城上什麼法政大學堂,那是專門訓練官檢的地方。怪不得大少爺每年暑假回到鄉下來“呼新鮮空氣”的時候,坐著一閃一閃的滑桿因來,擺出那麼一副官僚軀式,雖說他還不過是一個淮官僚。你看那樣子,頭上梳者亮光光的“拿被侖頭”身穿我看來好象適麻布大家卻說是上等進口料子做的筆抵西裝,腳登照得起人影子的黑皮鞋。鼻子上還架上一副金架子的墨綠遮陽眼鏡。他一跳下滑桿的第一件大事,就是用手綃輕輕揩拭一下下來時踏在灰土地上給皮鞋撲上的一層灰。然後皺著眉頭,捂住彝子,不滿窓地看若周圍這些東倒西歪的土房子,這七坑八的灰土小道,這很不順眼的歡人群。這人群中不少的是他的長輩,以致於是他的麼房祖公。他好似招呼又好似不理會地輕微點一點頭,口裡哼哼唧唧兒聲,便揚長而去,到正崖大院子裡去了6據抬他的滑桿回來的兩個叔輩說,在縣城裡他就和當議長的大老爺有過一番爭論。他是在法政學堂才得了學士學位的’現在回&縣城,成為一個候玦待補的侯補官員。大老爺叫他回到老屋院子來祭祖掃墓,也悉一些稻麥菽黍之事,也就是懺一點收租取利‘手續。大老爺說,落葉歸,最後總足要靠老基業養老,啊。他卻聽不進去,不想回到鄉下來。
“你至少可以到鄉下呼點新鮮空氣嘛。”苤議長這一句店還算打動了大少爺。於是他坐上自備滑桿,一閃一閃回到老家6可是一下滑桿,聞到了在鄉壩頭少不了的豬糞牛屎氣味,就灰了心了。足不出戶地住了幾天,在堂屋點上香燭,燒了紙錢,他直地站在老袓宗神主牌面前,行了三個鞠躬禮,便算完成任務,第二夭就坐上滑桿進城去了。
至於二少爺,沒有大少爺學習得那麼好,:在省城讀一個“野雞學堂”也不下去,於是去\'投考一年就畢4的速成士官學校。―年之後,撈到一個少尉軍銜,掛上斜皮帶,當了軍官。可是他既荽當赳赳武夫,卻又害怕到前線去面對血橫飛的廝殺,於是回到異裡來辦國民兵團,這個差亊既威武又苯全。這兩位便是我們這個大院子裡值得說一說的華人物。其餘的都如草芥一般,不值一堤。最多是如眾星之拱衛北辰,成為正房大老爺家的附庸和陪襯。在大房子一週圍這些歪歪倒倒的瓦房和草棚中,有一些是童家老祖宗的後代,已大半淪為大房的佃客,有的則不姓童,更是佃客的佃客,都租種老爺家的田地,上糧納租。有的連想租種老爺家的田地都不起押金,便只有打秋風,給老爺家當長年,當幫工。有的連這也做不到,就只有靠乞討和施捨過有一頓無一頓的飢餓口子。雖說這個大院子裡,也還有那麼幾戶人家,靠自己祖傳的十畝八畝簿田,掙扎著過曰子。可是有個天災人禍,或者意想不到的三長兩短,也早有“中人”來替大房打主意,或賣或當,還說是看在同宗同祖的份上呢。於是一象一家地敗下去,一塊一塊田土都歸到大房的帳上去了。最後走投無路,只好去給大老爺家當長工短工抬轎子護院子吹喇叭做幫閒去了。
惟獨有一戶人家,一個叫王子章的自耕農,偏不信那個,不甘心象一個一個的小土丘,被踏平在大老爺的腳下。他野心地要和大院子家頂一頂,靠自己的一身力氣和一手農藝,把家業振興起來,發家致富。
王子章這個人是我們童家溝有名的“大人’’。這個大人不是那種有錢有勢作威作福的當官的大人,而是他的個子大力氣大這樣的大人。人家說他一身的零件都是大號的,他身高少說也有五尺七八,體重總有二有斤,他的久大如鬥,眉長几寸,眼晴圓睜著象個杏子,鼻子紫紅,活象一片豬肝貼在口上邊,嘴就更大得出奇。平常還看不大出來,可是當他張嘴吃東西的時候,或者裂開嘴巴笑的時候,才見得粲一個血盆張開了。那聲音象鏑鍾,可以叫哭著的孩子嚇得不敢哭。嘴上的鬍子不剃,總是四面‘張幵,劍祓弩張的樣子。他笑起來哈哈哈一大串,一股大氣從嘴裡噴山來,叫你聽起來不覺悚然。他要打一個大噴嚏,真是聲震屋瓦。而且他那個樣子也總象一個“大”字,他站起來又腳又手,活象個“大”字,他睡著也象個“大”宇擺在上。他說起話來大聲大氣,他辦起事來大腳大手。所以童家溝的人都叫他“王大人”他自以苻這個諢名而得怠。他的力氣之大,也是聞名於童家溝的。人家說他曾經把土地廟的石鼎雙手扛起來,並且一個趔趦就把大殿上的一水缸的柱頭擠偏了一寸遠。這是不是真的,我沒有見過。我卻親眼得見他把一條小水牯牛抱了起來,至於殺豬,他一個人就能按住,把含在嘴裡的殺豬刀出來,一刀進去,豬就不哼不叫了。抬石汄,別人兩個人抬一頭,他一個人抬一頭,抬丁宇拐,跑得飛快。他家沒有牛,農忙時候又借不到牛,就見在他的田裡,在後面抉犁的是他的還沒有長大的兒子,在前面的是他在拉犁。二個人就把一條肀的活路千下來了。由於他的力量的消耗很大,往肚裡填補的糧食自然也要比別人多些。我的確見他一個人吃了小升子一升米。稱斤數少不了二斤的飯。吃了連嗝都不打一個。過年過節的時候,到別人家裡去作客,還可以在前面墊上半斤八兩燒酒。
我這麼一形容,你們一定說,這個人一定是一個大老吧?才不呢,人不可以貌相。他的外藐橫眉立眼,大嘴巴常常嗆開,把大顆大顆黃斑牙齒出來,腳笨手,好似把地皮都可以一腳踏出一個坑來。但是係們卻不知道他辦起他的家務事來,打起小算盤來,特別是種起他的莊稼來,那才叫細心呢。
他是那種苦吃苦掙勉強能過子的中等農戶。他算不得是那種一年收支相抵,還略有節餘的殷實戶,可也算不得是那種入不敷出,窟窿越挖越大的貧困戶。存的時候,碰上好年景,家裡又沒有出什麼喪病喜慶的大事,官家也沒有突然又加徵什麼名目的捐稅,竒家溝也沒有什麼大事,要他出份子錢或送什麼大禮,這一年他就能“積”(或者更準確地說是“擠”〉兒個佘錢出來。用這點錢買田置地,自然不夠,卻可以向那些過不得子的人家放小額大利的債,一年收人秦一個對本利。但是如果年景不好,遇到夭災;或者碰上這個軍長大爺打那個師長大爺,你殺過來,我殺過去,殺到童家溝來,貧富不分地刮你一層地皮;或者又是什麼十萬火急的救國捐下來了,不夠捐就叫你背起繩子走路,到縣城去住“免費旅館””王人人”如果碰到這種不走運的事,哪怕他勒緊肚帶,由吃乾飯改吃稀飯,由吃三餐改吃兩頓,還是難免耍出一個小窟窿。在這種場合下,他就只好向童大老爺借“驢打滾”或“敲敲利”的債了。不然就把一塊田當給童大老爺。他至今到最心疼的事,就是前幾年當了一塊田給童大老爺,至今雖說還沒有“當死”卻一直也沒有辦法取回來。
可是“王大人”引為慶幸的是,和他差不多光景的幾戶自耕農,在童大老爺的誘騙和緊下,早記玻產,變成為大老爺家的佃戶,而他王子章卻倖存下來。運是這是經歷多麼令人辛酸的奮鬥喲。真是一個錢掰成八瓣用,一顆米當成八顆來來吃呀。
王子章家裡有七八宙田,十幾畝地,他還認為不滿足,還去向童大老爺租了幾畝田來種,這樣一年下來,收入能多一些。可甚他家裡真正算得全勞動力的只有他一個人。子生男育女,做飯洗衣,持家計,剩下的時間不多了,最多算一個半勞紳力。另外有一個十四五歲的兒子,頂得一個半勞動力。還有一個小女兒,有十二三歲,除開幫助媽媽做點家務事,還要包兩頭豬的吃食。打豬草,煮豬食,夠忙的了。田裡活路她是幫不了忙的,最多是割穀子的時卞,下田去揀點麥穗和稻穗,抱禾草,剝玉米胡豆。田地的活,全仗王子章一個人頂住幹。4他是一個老把式,田裡的和打場上的活路都會鋪排,惶得節令,耕田播種。栽秧薅秧草割穀子這些亊,他都心裡有數,他自己種的田和地,每一塊的土壤屬,都摸得一淸二楚。只要夭氣不扯拐,雨水及時,他有把握’年兩季做下來,滿打滿收。不過一年到頭,他和他一家人的手腳從來沒有閒過,只有選年過節,才能耍幾夭。就是這兒天也耍依照風俗,藉機會打掃房舍,挖明溝,清垃圾,偕便積些土雜肥料,漚幾堆堆肥。除開這幾夭,每夭他都是天不明就把一家大小轟起來,晚上要揹著月亮回來。晚上還要搞些編織活路。他家用的竹籠竹筐鴛兜曬席,都是他利用空時候自己編織的,不用花錢去買,有時候有富餘,還可以拿一些到場上去賣。就憑這點手藝,他除開掙出油鹽錢來外,還可以給孩子扯幾丈布0來,叫老婆子給一家大小縫衣服做鞋。他以能不求人就做到一家溫泡,常常到自足,以至自豪。他只有?個嗜好,就是葉子菸,得幾乎不斷。田邊地角收了豆莢時鮮蔬菜,還可以收穫夠他一年的葉子菸。他從來不酗酒,他對那些遇到不順心事的佃戶長年,特別適那些‘耕農,愛到場上去打一瓶酒來灌下去,借酒消愁,很不以為然。他認為那太沒有志氣了。有時候他也買一點灑來喝,那是他實在累得不行了,或是田裡的活路實在忙不過來,請幾個短工來幫忙,才照鄉里規矩,到附近糟房裡去打兩斤酒回來,請短工喝,也給自己解乏,叫筋骨松活一些。場上別的吃食東西,他是一個銅錢也不花的。平常他家只吃玉米紅苕這種糧,還和些瓜瓜菜菜。只有過年了,要敬神供祖宗,―他才去買幾斤回來打牙祭。
這兩年來,多虧得他這麼苦做苦掙,把每一個可以節省酌銅板都積起來,每年可以有幾個餘錢了。這餘錢拿來做什麼用場呢?他反覆想過,放敲敲利,象童大老爺那樣,倒是一本萬利的亊。但是,他不敢去放這種傷天害理的“閻王債”這倒不是怕〃傷天害理,將來到了陰曹地府,要去受下油鍋的苦刑。他不大相信這一套。他想死後的事渺茫得很,哪裡管得著那麼多,他沒有去放“閻王債是怕放黃了,連本都蝕了。他沒有一點勢力,不象童大老爺,可以派人去提人家的鍋,下人家的門板,或者僱兩個“賴時候”①去跟住債主,著達錢。他也仔細想過,做別的生意買賣,搞長途倒販,倒是來錢快,可是他的農活纏住他,不出v身。他也怕在半路上碰到那些當兵的,管收稅的,還有專收生意買賣人的“買路錢’’的,不知道是官是匪,用他們隨便編造的什麼理由,把貨物沒收了,還要罰款,倒脫不到手。他也不敢去千:實一條水牯牛吧,這倒是他非常需要的,而且思謀了不只三年五載了,他在老財們借牛使挨大價錢的時候,他在田裡奮力拖犁頭的時候,都想到要是有一頭牛該多好呀有了牛他少使點力氣倒是小事,最要緊的是,從此他可以不誤棗時,深耕細作,多打糧食了。還可以把牛租給缺牛戶,收大利淺。農閒了呢,還鄉下有一種無業民,在鄉場上打秋風混時候,飢一頓飽一頓地過3予。有錢耽拿去大吃二喝,燒鴇片煙6平時在街上圾起兩片找後跟的爛佳,穿得巾巾吊吊的。放離利債的人遇到賡主不還憤,就滷上這種“教時候”去扭住僨主妾僨,還妾吃喝鴉片煙。
可以拉出去和自己配起來拉點力,義掙點外水。這是多美的事1但是他一計算,他的這一點餘錢,買一條牛腿倒還湊合,買四條腿的一條整牛就差得遠了。真的,前兩年,他曾經和幾家自耕農一起,買了一條牛,他佔了一條腿,可是四家打夥用,農忙時扯不清的皮,各家都使“狠心牛”不大愛惜,把牛整得半死不活,他又退出來了。他心想著:我非買一條水牯牛不可。”就是買不起一條大牯牛,買一條辦黃牛來喂大了也頂用。
對,就是要買一條水牯牛。他想來想去,要翻身,要把自己的家業發起來,立於不敗之地,不至於給眼睜睜指望著自己倒黴的童大老爺和他下面那些打爛條兒的和收利錢的師爺們,不聲不晌地把自己這份家業暗算了去,只有自己買一條大牯牛才行。有了大牯牛,自己就象生了翅膀,可以飛了。可以一年積攢一些錢來,兩三年工夫,就可以乘人之危,對那些鴉片煙的破落子弟放敲敲錢,賺大利,低價典當別人的田產,進而買田置地,過起財主們坐收租谷的快活口李來,該多安逸!他一想到這個的時候,不住點汰,心裡樂滋滋的,又捏著他的小鬍子盤算起來。他這個美夢沒有對任何人講。沒有對換工的三朋四友講。他從來不認為世界上有什麼可靠的朋友。他甚至沒有對自己的家裡人講,只是把這個美夢埋在他的心裡。
他想呀想呀,更加入了了。有時侯,獨自一個人坐在門口想,吧著早已熄滅了的煙桿,似乎看到那條大牯牛已經在他的曬壩邊走過來了,他興奮得眼睛發亮。但是眨一眨眼睛,仔細看,哦,原來是大院子童二爺家的牯牛,放牛娃兒牽著從他的曬壩邊走過去了。他追過去看著那條牯牛,多漂亮,那麼洋洋得意地甩著尾巴,慢地走過去了。有的時候,他坐在飯桌邊吃飯,忽然想起大牯牛來,情不自地嗤嗤笑了起來。本來在他的臉上,笑紋是不大出現的,這就引起他的屋裡人的驚奇,問他:“笑啥子?你檢到一個。金娃娃了?”他才收斂了笑臉,冷冷地說“‘這比檢個金娃娃還要好呀。”有時候,他在夢中皞來,猛然聽到他的草屋裡似乎,有牛在齧草的聲音,他競然翻身起來,到草屋裡去看個究競。月光下的草屋裡是空空的,哪裡有什麼牯牛齧草?還是回屋裡去上睡吧。卻又糊糊地沉入他的美夢裡去。他夢見他在鄉場上的牛屎壩裡,正在牛群裡轉過來轉過去,看著那些養得又肥又壯的牯牛,或者是看那些養得不好,只剩一個架子的老牯牛,他正在扳起牛嘴巴,仔細數著牙口,看這牛有幾歲了,又摸一下牛的背肋,估量牛的力氣有多大。怛是他忽然又醒過來了。還是睡在他的板上,睜眼望著窗口外天上的星星。他想,這是快要叫一家大小起庳的時候了。原來他作的這個夢,是他前夭在場上經歷過的事。
是的,他近來一反常態,得工夫就匆匆趕到鄉場去。到那裡不為別的,就足趕到牛屎壩的牛市上去。他轉來轉去,摸了這一條牛,又摸那一條牛,看牙口,張起耳朵想聽一聽人家在咬耳朵說些什麼;或者看到經紀人翱買主在捏油筒子,討價還價,這是最叫也高興的事;或奢他站在一1條水牯牛面前,仔細端詳,用手摸一摸牛背。這條年輕力壯的水牯牛多可愛呀,背上的黃絨,摸起來十分柔軟。蹄子翻起來看,很好的腳力,連拉出來的牛屎,好象也並不臭,而帶有“種青草香味。他轉到前頭,再看—看牙口,沒有錯,不到五歲,正是出大力的吋候。可惜他的主人不大愛惜,沒有盡心竭力地養,膘情不怎麼好,雖說不瘦,卻也隔背圓肥油光水滑還很遠。特別痛心的是用索子穿的鼻子,把鼻孔勒出傷口來。唉,作賤呀!他望著牛,牛更足用多情的眼睛盯住他,很有幾分傷的樣子。
“這條牛要給我養,我決不會養成這個,子…”他正在發呆,一個牛經紀人走了過來,以為這個買主‘準了這條牛了,就把袖筒子伸了過來,要和他討論價錢了。這一下他才醒了過來,把乎縮到背後去,口裡喃喃說“不,我只是看看,看看。”就匆匆地離開了牛屎壩。
他在回家的路上,一直在盤算著。這條牯牛如果要到了他的手,他要怎麼來飼養,或者說得更恰當,怎麼來侍候。不成問題,首先要把萆屋改成牛圈,把稀牙漏縫的地方用泥巴糊好,不叫風吹得進來。在冬夭,從牆窟窿吹進來的賊風最傷牛體。地上要修成小斜坡,利屎利,不叫牛腳泡在屎中。要把圏墊好,乾乾淨淨的,萆,不消說要新鮮的,叫大娃子每天天黑前揹回一背兜靑草來糹半夜一定要起來喂夜草,牛無夜草不肥呀。那牛鼻繩一定要用柔軟的竹麻的繩子,不能用竹片扭的繩予。背上要洗得乾乾淨淨,油光水滑的。天氣曖和,要夭夭把牛牽出去吃青草,滾水蕩,不準牛虻來血。…“我一定要把它養得袓背圓,力大無比:他一走進家裡,就把他的櫃子裡那個寶貴盒子又拿了出來,數一數他的積蓄一其實是用不著再數的,他幾乎每天都要偷偷端出來看一看,想一想,甚至數一數。裇早已記清楚有多少“家當”可是他還是又數一遍,好似錢會生兒育女,這麼一數,會數多起來。可是他終於嘆了一口長氣,把盒子鎖好放好,又坐在門口吧他的葉子菸:“還差好長一截哩。”他坐在那裡,不是因為錢還差得多灰心喪氣了,他是在那裡盤算著,今年把一切開銷都打出去了,到底又有多少進棖,使他向買牛的這個光彩的目標又接近丫多少路程。
“今年不行,還有明年:”他下定了決心,於是站起來,又拿起他的竹編活路來做。今年夭氣不扯拐,可以說是風調雨順,王子章一家人無病無痛,也沒有特別增加多少苛捐雜稅。童大老爺家的幾條捆人的銅繩子一條也捆不著他,什麼鐵板租,什麼敲敲利驢打滾等等名目的閻王債,他一文沒有借,沾不上邊。至於租種童大老爺家的幾畝田,了鐵板租,還能剩下幾顆,一年的汗水總算沒有白,他年底一算,又多積了幾個錢,小心地放進那個盒子裡去了。他在年節時候,空去趕場,又到牛屎壩上轉游了幾趟,東張西望,幾乎摸完了所有系在那裡的牛,又站在一旁,尖起耳朵幾乎聽完了每一條牛的討價還價一他回家來又把錢盒子拿出來,數了一陣,又在門口吧著葉子菸,默默計算了一陣。他又増加了信心:“快了,今年本行,明年差不多了。”王子章又苦掙了一年,這一年夭時不正,正在稻子剛揚花的時候,夭氣乾旱起來。我們那些地方的莊稼最怕這個時候夭幹,叫做“掐脖子旱”這種早叫稻子灌不好漿/長不飽米粒,收的大半是空殼殼。好多租種童大老爺家的田地定了鐵板的人都倒了黴,只好給自己的頸子上再勒一條繩子,欠祖轉成借約了。王子章算是比較情靈‘又肯“死功夫,他眼見要太旱臨頭,稻田快乾裂了的時候,下決心把幾塊田裡的水到一塊田裡去,保住這一塊田,把快乾裂的田乾脆犁倒改種了旱作晚玉米。田底子溼潤,種玉米剛合適,他又把一家大小都叫出來,用桶用盆從老遠的溝裡去舀水,提到要保的稻田去,幾乎是一窩一窩地淋灌。當熬,他也還曾經在半夜三頁起來,看一週圍沒有人守的時候,偷偷把童大老爺修的專用水渠上鑿幾個窟齬,把水引進自己的相鄰的田裡去,天不明趕快把窟窿堵好,一點痕跡也看不出來。哼,對童大老爺這種豪強霸道為宮不仁的人,還講什麼良心?況且他從生活屮體驗到“人無橫財不富”不整別人的冤枉,是發不了財的。他把這一條道理引伸出來,不光是偷了童家的水,還想把存在內己的盒子裡的死錢變成活錢。他偷偷把這錢託給鄉場上專門放高利貸的人替他去放高利貸,和人講好,三七開分利錢。那些放髙利貸的人有一套人馬,放本收利,還不起利的就收別人的田。不然就派“賴時侯”去跟著欠僨的人討利錢,賴著你又吃又喝,還鴉片煙,整得欠債人寧肯賣田還債,也不叫“威時候”上門。王子章明白,他只有小本錢,只能搭在別人的本錢上放出去收利。這樣搞,雖說給人家分去了三分利,收的利錢還是不少,總比干放在自家盒子裡一分錢的刺也不生的好。有時侯,他在鄉場上看到,那些借錢還不起的人家,被放高利貸的人派人去催去51,整得雞飛狗眺,哭哭啼啼,尋死上吊,拖兒帶女被趕出家門,心裡也有幾分不忍。因為這高利貸本錢裡也有他的股子,他也在跟倒別人去吃人呀。但是他又橫著心一想“人無橫財不富”便心安理得丫。最多是逢年過節到廟裡多燒兒炷香,枳點陰功就是了。
這一年到年底,王子章把帳算下來,收支相抵後,靠汗水掙下來的本分錢和放卨利得的橫財兩項一加,不僅沒有象有的自耕農那樣垮了下來,反倒比往年多進了錢。現在他又把錢算了又算,隔買一條大牯牛要的錢數,硬是相差不遠了。
過年的那幾天,他幾乎每天到鄉場上去,一上街不到別處去,就是去牛屎壩轉游,宥人家買牛賣牛。也跟著經紀人看牙口,講價錢,一面心裡盤算著還差多少錢。有兩個經紀人和他都搞得有點面了。有一個經紀人對他說:“咋樣?你哥子在這牛屎壩轉了幾年,心裡有個譜譜,今年買得成牛了吧?”他趕快支吾地說:“不,不,我宥看,我宥看。”說著就要走開,卻又沒有動步爭擬0另外一個經紀人對他說:“去年天時不正,好些養牛戶垮了杆,現在正是好買牛的時候,你還不趁勢買一條。過了年,開了,用牛的時候來了,你想買也難了。”這幾句話真說到他的心上了,他早已看出一個譜,這兩場的牛價看跌。再過一兩個月,開了,準定要看漲。真是過了這個村,就沒有這個店了。但是他默想了一陣,他的錢還差一個尾數,幾十塊錢的樣子,十股就差這一股了。
他回到家裡盤算來盤算去,嘴裡老念著:“就差這一股了。”只要把這一股錢想辦法到手,他早已在牛屎壩裡看準的那條大牯牛就是他的7:。那是多好的一條大牯牛呀,不要叫別人牽走了。他越想越不放心,下半天他又輝回鄉場上去,到牛屎壩上去看看,還在。他又走攏去在牛背上東謨一把,西摸一把,又把牙口扳幵看看,不覺又嘆了一口氣。那個經紀人又走過來:“老哥,我看你是一個識寶的人,你看準的硬是一條百裡挑一的好牛。你回去把錢拿來過數吧,你撾牛牽回去吧。”
“不,不,我只看看,看看。”他說著,走出牛市。那個經紀人對他的背影說:“老哥,這樣好不好?我給你留著這條牛,你回去把錢湊夠數,就來牽牛吧。”:“行,行。”王子章問頭笑了一下。
他走到場口,碰到童大老爺家的“個跑腿的幫幫匠,也姓王,本來也是童家大院子一週圍的佃戶之一,和主子章一樣,種著童大老爺家的幾畝田,自己還有十畝八畝田地。可是有一年天時不正,家裡又遇到有病人,硬是過不去,只好把自己的田當給童大老爺,這樣,才算沒有將欠租轉成閻王債。就是這樣,他也難逃災禍,家裡窟窿越掙越人,田當死了,眼看只有給大老爺家當佃戶或者當長工了。還好,本老爺見他辦事楮明,就叫他到公館當一名跑腿的幫幫匠,就是趕場下鄉,幫他催租收利,送信請客,買東買兩,倒也輕鬆,一年穩拿上百塊工錢,一家吃喝也算對付得過去了。
“子章哥,你本來是趕場的稀客,這幾場倒場場看到你來趕呢,”
“哦,王老三,我有事,有事:王子章支吾著。
“我曉得你有事。”工老二說“上場就往牛屎壩跑,沒事去聞亇屎味?”王老三看透了王子章的打算。
“嗯,是有事,是有事。”主子章還是應付著,不想叫任何人知逍他的心事,他順口問一句。”你也趕場有事?”
“我有啥事?還不是替人家跑腿。二少爺孃子坐月,要找個丫頭服侍她,給她抱娃娃。管吃,一年給五十塊,錢倒不少,就是不好找。”
“唔,唔。”王子章應付著,告辭了。:王子章回到家裡,心裡象火燎著。他把錢盒子又拿出來清點一下,口裡喃喃地念叨“就差這一股子,七八十塊錢的事。”他又嘆了一口氣。
吃晚塚囟時候,一家四口人圍著桌子,王子章懶心沒腸地吃著飯。老婆子憂心忡忡地問。”看你,吃飯都沒神了,見天往場上跑,不曉得啥子鬼勾去了你的魂了。”
“你曉得個。我是到牛屎壩牛市上看牛去了。”王子章嘆口氣說“我們要有一條牯牛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