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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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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

”他猛地覺得心眼裡發涼。

“真他媽的沒勁!一動真格的就沒你了!八十斤白麵蒸了個大壽桃,廢物點心一個!”得!坐失良機,罪過大了…

果然,從第二天一大早起,媳婦兒就在家臉也繃得像大組長似的。嚴肅、認真、一絲不苟地總結起上次佐羅逃婚的教訓,還反覆強調了貓兒之間也必須有個相互瞭解建立情的過程。隨之,便分配了他今後扮演的特殊重要角——作佐羅戀愛的現場監護人。最後,還諄諄告誡他說:“記住!別讓人家的酒兒真灌暈頭了。那鐵旋風是省油的燈盞兒嗎?別說貓親家了,就連親爹他也會算計!咱要不看著,還不知道他會怎麼樣卡咱們佐羅的油兒呢!如今連半洋種貓兒也值好多錢兒。他要得手了,除了咱們那貓媳婦兒,準會把佐羅的洋種兒沒命地往外借。好處都記他得了,可咱們的寶貝兒也非得讓刮死不可!聽著,別呆頭巴腦盡冒傻氣,在這大褲襠衚衕混子就得多長几個心眼兒!”頓時,他覺得瓶底眼鏡前盡冒光點兒…

光點兒閃爍著、變幻著,又化成了一個又一個光圈兒。圈套圈兒、環連環兒,又漸漸結成了光點閃閃的網套兒。自己的媳婦兒飄飄忽忽地隱去了,又見一個更大的光環裡隱隱綽綽地閃出一個人影兒。瓶底兒晃了晃腦袋,驟然發現自己已經扮演了那特殊的角,而眼前還站著個抱貓的嬌小女人。

是她!又是她…

她還是打扮得那麼洋氣,可彷彿有什麼見不得人的事兒似的,頭兒總是垂著、兒總是彎著、腿兒總是抖著,似乎要自覺地比誰都矮三分似的。瞧!她抱著那隻錦團似的貓兒站在屋門口那可憐模樣兒。

她、她來這兒幹什麼?

“我、我男人,”聲音結巴又打顫“讓、讓我來看著貓兒,建立情,免、免得出岔兒…”得!又來了個特殊角

“我、我會,”她還在負疚地解釋著“想,想著法子不惹您討厭,只、只、只看貓兒…”瞧!這齣戲的角兒就算配齊了!

瓶底兒一下子便讓搞懵了,雖然說,在古泉茶樓旁對這女人產生過曾似相識的覺,但他絕沒想到還能和她在一起共同完成監督貓兒戀愛的任務。尤其見她面對自己竟如此惶恐謙恭,便覺得一時不知如何是好了。

她怯生生地瞧著他,他戰兢地瞅著她…

怔怔,這兩位就像照鏡子一般,竟各自抱著自己那雪團似的貓兒這樣痴痴呆呆地站著。小四合院裡這個靜啊!樹枝不動,花影不搖,消默聲兒地沒有一點兒聲息。兩隻貓兒仍頑固堅持互不搭理,可這兩位卻還是這麼相互瞅著,門坎兒內外,一個不敢進,一個不敢出,竟傻冒兒似地整整站了小半晌午。

您哪!貓兒可不耐煩嘍…

似乎佐羅越瞧苔絲就越噁心。驀地,它一個掙扎便躥出了瓶底兒的懷抱向裡屋跑去。他一驚,似醒了,猛然也惶恐地急向裡屋撲去。而她?也驟然打了個寒顫兒,頓時也下意識地衝進了門坎兒裡。慌亂間,她想到的只是去幫助逮貓兒,但一緊張苔絲卻又趁機溜掉了。一眨眼屋裡便被攪得一塌糊塗!他為她搜捕著苔絲,她為他追蹤著佐羅,傾刻間便更亂乎得不亦樂乎。但終因佐羅和苔絲在屋內大肆發揮閃、展、騰,挪的絕技,終於使二人的圍剿收效甚微。息,只剩下了緊張而又惶恐的息。驀地,兩個人的目光齊落在了敞開的門上,隨之便不約而同地齊向那裡撲去。人忙無智,這才是關鍵啊!出口被猛地堵死了,這兩位主兒這才顧得上背靠門板捯騰起氣兒來。

突然,他們發現兩人的身子捱得這麼近…

就這樣,佐羅和苔絲漫長的戀愛過程開始了。瓶底兒還發現,自己的媳婦兒並不反對親家也派來個監護人。好您哪!這年頭兒誰都需要對誰提防點兒,人家那洋種兒貓肚子裡也怕混進了土種兒。關鍵是多長心眼兒暗中摽勁兒,這不,連自己?

瓶底兒為媳婦之舉深受動…

但這兩隻貓兒卻似乎並不理解主人的一片苦心。大概是“同相斥、異”竟久久相互間建立不起來一點情。佐羅還是那副洋少爺的派頭,睥渺一切,我行我素,至今對自己那異同種兒仍不屑於一顧。似乎自從和那花狸貓的愛情遭到破壞後,便終身抱定了獨身主義的宗旨,而苔絲這位洋小姐就更有自己的個,嬌柔中透出了堅決,憂傷中顯示出忠貞。雖整裡戰戰兢兢,但絕不受外界任何誘惑,好像至今仍眷戀著那隻通體漆黑的野貓子。因此,雖經心安排已相處十好幾天了,但愛情關係卻毫無進展,瞧瞧!一隻臥在大立櫃頂兒上,一隻準鑽在雙人下待著。一碰面兒,還必然少不了互相眈牙咧嘴、張牙舞爪、呼呼地對著發出威脅聲兒。

您哪!這事兒可不那麼好辦啊…雖說雙方的監護人膽兒小,卻似乎表現得都很有耐心。尤其是瓶底兒,恍惚間竟到就連這樣也顯得有點太快了。這倒不是為了什麼百年大計,質量第一。而是他在朦朦朧朧中,發現自己又似乎變得像個人兒似的。或許說,這還不僅僅是自己發現的,而是從她那雙還有點戰戰兢兢的眼神兒中看出來的。好您哪!還有人兒怕自己,自己、尊敬自己、變著法兒討好自己。這是自己被招贅進大褲襠衚衕從沒有過的事兒:人、人,自己又由一個窩囊廢變成了一個人!

他鼻子一酸,真想哭…

可他沒有,而是戰戰兢兢地只想報答。瓶底兒絕不計較尊敬自己的主兒有多麼可憐,而只到自己似乎有點兒不配這麼著。他惶恐,他不安,他受寵若驚,他手忙腳亂,只顧得團團圍住人家瞎轉:您喝茶!您擦臉!您歇一會兒!您鬆鬆神兒!您、您您您…報答!報答!一個心眼兒就想著報答。但他卻絕不敢再抬起頭兒瞧人家,更不敢再挨近人家半步。規規矩矩、抖抖索索,比對方還要謹慎小心,彷彿就怕驚走了這唯一把自己當成人看的主兒似的。

奇怪!好像越是這樣越把人家嚇懵了…

惶惶然間,這現代化的受氣包小媳婦兒,比他還亂、比他還忙、比他還結結巴巴:給您添麻煩!給您找事兒!對不住您!打攪了您!謝謝您!您、您您您…嗬!越攪合越亂!他更到不安了,慌亂間竟想到要加以說明,他絕沒有其它意思!他知道自己這副尊容,他知道自己天生窩囊,他知道自己本不配討好對方!但,越著急就越出亂子,一緊張,他竟又愣喊出了這麼一句話:“放、放心!我、我不生孩子!”啊!語一出,他便嚇傻了!這說的是什麼和什麼呀?可怕!但痴呆中他竟發現,那現代化的受氣包兒也驟然站了起來,似乎並不產生誤解,而是也突然失口驚叫著:“不、不不!我、我也不生孩子!

”天哪!又是一個急不擇言的二百五!但這一吐不要緊,兩個人之間的隔膜竟奇妙地消失了。再沒有話兒,有的只是急驟的息。驀地,又像那天齊用背部頂住屋門那樣,一剎那他倆又捱得那麼近了。

您哪!一樣不濟的命啊…就從這一天開始,儘管佐羅和苔絲還沒有一點兒進展,可這兩位之間卻變得不再那麼提心吊膽了。甚至還進一步發展到就像殘疾人工廠那樣,能在一塊兒就到鬆弛自在。又過了幾天,還在發展,竟使瓶底兒膝隴間想起了自己十年前還曾經在市小報發表過文章呢!似乎眼前這才找到知音,當下立即翻出共享。於是那深藏箱底的“百萬言”短文,便傾刻間捧到了那現代受氣包眼前。而這位也因受此殊遇,竟馬上動不已地念了起來:“本報訊,據特邀通訊員報導,本市第三中學在夏季愛國衛生運動中,共滅蠅一百零二萬一千六百三十九隻,計師生員工平均每人滅蠅一千零五十二隻。”蒼蠅、蒼蠅、滿紙死去的蒼蠅…而瓶底兒卻彷彿在這蒼蠅堆兒裡陶醉了,怔怔地竟想起了自己青的美好時光。更令人不解的是:另一位也凝望著這一百零二萬一千六百三十九隻蒼蠅聚成的大約七十個鉛字兒,竟動得雲山霧罩起來。似乎也看到了自己的青,也看到自己那梳羊角小辮兒的美好時光。猛地,瓶底兒彷彿聽到有誰在向自己喊:“又在敗興!”他一驚,猛一睜眼,屋子內雖不見自己媳婦兒人高馬大的身影,但頓時,他神也散了,手也抖了,戰戰兢兢地縮回那拿著張發黃小報的手…可是她…瓶底兒忽然發現,她還在看,津津有味兒地看,似乎自己那一百多萬只蒼蠅,頓時化成一叢叢五顏六的鮮花。他本不知道就是因為這七十個鉛字兒,漸漸引起了她對往事的遐想。蒼蠅飛去了,眼前只留下那孩子時讀過的書,少女時戀過的外國小說…瓶底兒什麼也不知道,但這足以使他涕零了。人,她還把自己當成個人!他一調頭兒,真格地失聲痛哭了。

“怎麼了?怎麼了?”她頓時一片慌亂。

“…”他泣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我哪點兒不對了嗎?”她更緊張了“哪點兒得罪了您了嗎?哪點兒惹您傷心了嗎?”

“…”他哭得連解釋的空當兒也沒了。

“你、你…”她惶恐地也要哭了。

“別、別!”他這才硬嚥著說“我,我得您!我,我得謝謝您!我、我得一輩子記您的好處!”

“啊…”她放心了,卻也放聲痛哭了。

“您哪!”他說明了,哭得也就更暢快了。

得!竟不知不覺拉著手兒哭到一塊兒了…

但貓兒之間的相互瞭解就不這麼容易了,尤其是洋貓兒發起洋脾氣就更令人琢磨不透了。前幾天,雖然一個臥在櫃頂兒上,一個鑽在底兒下,還總算能夠在一個屋子裡待著。但這幾天就明顯地有些不行了。佐羅在裡屋,苔絲就非要去外屋,似乎在屋子裡越憋越煩燥,誰見了都覺得礙眼。瓶底兒對這一切似乎很滿意,卻還是不敢怠慢。就不說自己吧!他可真怕收效甚微,這瓷人兒讓鐵旋風猛地刮一下子。

這就對了!大褲襠衚衕最忌諱的就是忘乎所以…

這一天,幾經商量,雙方一致決定讓佐羅和苔絲在一個盤子裡共進午餐。好您哪!盡談外國小說,盡聽錄音機裡的音樂,完不成任務,那就等於玩玄!好在這樣做其中也自有樂子:守著一個盤兒,頭頂著頭兒,各自抱著自己的貓來餵食兒,也別有一番‮趣情‬。但又有誰能料想到,剛這麼一做,佐羅便大發法國好漢的脾氣,呼呼惡叫著又是齜牙、又是咧嘴,還照準嬌滴滴的苔絲鼻子上猛地就是兩爪子。當然瓶底兒不能袖手不管了,慌忙一攔,得!這兩爪子便挪在他的手上留下兩道血口子。也幾乎與此同時,她一緊張,竟失手扔了自己的貓兒,愣突然捧起了他那血糊淋拉的手,忘情地用嘴起採:。您哪!這就叫但行好事,莫問前程…雖然在一起就到自己像個人兒以的,有尊重、有關懷、還有某種理解,但晚上還得分開。他去搞夜班校對;她去託兒所值夜班。兩頭的當家人安排的,只能奉命而行。好在一想到第二天還能夠監護著貓兒發展情,這夜裡工作也就變得有滋有味兒地不那麼寂寞了。瓶底兒怕就怕休班的夜晚,且不說一個人孤零零地不好受,就單講這屋裡空蕩蕩的也容易使人浮想聯翩啊!

可這一晚上卻偏偏又輪到他休班了…

瓶底獰個翻來覆去地睡不著啊!要說真話,他向來不去懷肄自己的媳婦兒。自己發火盡吐瞎籽兒,怪不得人家人高馬大地卻照樣不懷胎。問題是自己這些天好像是中了,一閉眼睛就想入非非。媳婦兒因為自己無能才玩兒起貓兒來,要自己卻視這副尊容又作起了花花夢。罪過啊,罪過,但或許這也是件好事兒,自己無能就不該把人家活生生地害了,該離就離,讓人家去生孩子,讓人家去享受天倫之樂!自己無能就該配個無能的,只要脾對頭兒,兩個人守著也是安安然然的一輩子。他媽!又轉著彎兒想回來了!也不瞧瞧自己這副窩囊廢的倒黴相兒,哪點兒配?’他終於懷著癲蛤蟆的悲哀睡著了…

突然,似乎有誰在外頭輕輕敲門,聲兒不大,或者說僅僅是一種覺,起初他還以為是夢,但那種覺卻彷彿越來越強烈了。他一個鯉魚打坐了起來,又細聽,似有,似無,若隱若現,頓時間使他到更收不攏神兒了。恍惚中,他輕手輕腳地下了地。似乎是怕那聲兒驚走,他又躡手躡腳地向大門走去。門外那啜泣好像越來越真切了,他屏住了氣兒輕輕地猛一拉門兒——啊!是她,又是她!

只見在冷冷清清的路燈下,她正捂著臉兒孤零零地站著,雙肩在啜泣中不住打著顫兒,渾身在冷嗖嗖的夜風中不停地抖動著。後半夜了,衚衕裡早連個鬼影子都不見了,她遊魂兒似地飄蕩來這裡幹什麼?

“你?!”他失口驚叫了。

“我?!”她猛一抬頭,一雙淚眼,滿臉悲慼。

“怎、怎麼了?”他還在緊張地問。

“眼鏡兒哥!”她卻早已控制不住自己,猛地伸開雙臂,絕望地撲向他的懷裡了。

“啊!”他驚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