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節:孤憤誰訴紅袖添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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卓南雁在旁瞧得怒氣填膺,大叫一聲:“住手!”飛步趕去,護在餘孤天身前,叫道“大夥都是師兄弟,憑什麼欺負人?”卓南雁的身份,林逸虹從未告知旁人。在眾人眼中,卓南雁就是一個身穿破衣、終寡言的古怪少年,而且這少年還不能習武,不會念書,笨得總挨板子。這時候群童正打得興起,忽見卓南雁這怪童竟敢出來跟大夥作對,不由愈發鼓譟起來。
“哈,原來是這要裝‘大丈夫’的小乞丐!”
“小乞丐來給小啞巴叫屈,真是一對瘸驢瞎馬!”
“將這小子一起揍了!”不知是哪個喊了一聲,群童一起擁上,拳打腳踢。卓南雁頭臉上霎時捱了幾拳,他也立時惱了,揮拳還擊,但終究寡不敵眾,片刻功夫腹背上又接連捱了數下重擊。卓南雁身子搖晃,險些栽倒,卻兀自橫身揮拳,拼力護住餘孤天。他雖沒怎麼練過武功,卻是天生的力大非常,這時惱怒之下,呼呼幾拳,竟打得身邊幾個少年徹骨生痛。
“這小雜種敢下狠手!”捱了他拳頭的孩子哇哇大叫。群童氣勢洶洶,竟舍了餘孤天,拳腳全向卓南雁招呼過來,邊打邊罵:“打死這小殘廢!”
“不能文不能武的小廢物留著也沒什麼用,打死算了!”卓南雁初時聽他們喊自己“小雜種”之時已是心下發惱,待聽他們罵自己“小殘廢”、“小廢物”時,心中更是火辣辣的痛:“原來我在旁人眼中不過是難成一事的廢物!生不如死的殘廢!”驀地一股怒氣自心底直竄起來,口中亂叫道:“我卓南雁不是廢物,我不是殘廢!”悲憤之下,雙臂疾掄,不管不顧地亂打亂劈。
可是打他的孩子卻都練武經年,出拳飛腿頗有章法。一片混亂中有個少年下拳狠辣,劈頭一拳,竟打得卓南雁鼻血長。跟著他眼睛上也捱了一巴掌,雙目難以視物,卓南雁身子搖搖
墜,卻兀自叫喊不休地揮拳亂打。
正鬧得不可開,忽聽得有人一聲斷喝:“住手!”卓南雁勉力將眼睛睜開一線,卻瞧見林逸虹帶著林霜月正如風趕來。群童眼見情形不好,一聲轟叫,四散逃逸。卓南雁陡覺四肢無力,眼前一黑,便軟倒在地。
過了不知多久,卓南雁再睜開眼,才見自己已經躺在一張溫暖的屋中。對面朦朦朧朧地卻現出一張白娟秀的**臉龐,雙眉彎彎,滿目關切。卓南雁驟然見到那美婦眼中慈祥柔和的目光,不由心中一暖,自己常在夢中見到的母親,不就是依稀這個樣子麼?他
糊糊如在夢中,輕輕叫了一聲:“娘——”那夫人聽了他的叫聲,溫然一笑,道:“好孩子,你可醒了!”聲音溫和無比,卓南雁一生之中從來沒有聽到過這樣慈愛親切的聲音,剎時覺得心中滿腹委屈要向她傾訴,忽然坐起,一下扎入那夫人懷中,放聲哭道:“娘,娘,雁兒可找到你了…這麼些年您為什麼不來找我!”那夫人微微嘆息:“這苦命的孩子!”伸手緩緩撫著他的頭髮。卓南雁只覺那手出奇的溫暖,登時如在夢中,本來極好強的一個人,這時淚水卻止不住的
淌了下來。
哭了幾聲,卻聽有人輕聲哼道:“還總說自己是大丈夫呢,竟小孩子一樣的哭起鼻子來了!”卓南雁抬起頭,卻見身邊那人雙瞳閃亮,顧盼生姿,正是林霜月。
他微微一驚,立時從半夢半醒中明白過來,身子一掙,急忙坐起,紅著臉瞧著那美婦,道:“原來是林…林嬸嬸,南雁適才無禮了!”這美婦正是林霜月的母親。
林夫人倒一笑:“你的事你林叔叔早跟我說了。沒爹沒孃好可憐的孩子,往後林嬸嬸就是你的娘,有什麼失禮不失禮的!”卓南雁卻低下了頭,不再言語。
“爹爹已經重重處罰那幾個帶頭打人的壞小子。瞧你的,眼睛也腫了,衣服也撕得不能穿了!”林霜月卻開口埋怨起他來,這小丫頭一說起來就滔滔不絕“你也真是的,又不會武,一個人跟他們一堆人胡打什麼?”卓南雁唔了一聲,揚起頭來,道:“他們欺負餘小弟!欺他是個啞巴,我瞧在眼裡,看不過去!”這時翻身坐起,才覺得臟腑不痛,好在身上只受了些皮
之傷。
“你倒夠義氣,”林霜月看了他一眼,嗔道“我遠遠地瞧著你,自己腹背受敵還拼力護著餘孤天呢!其實你身上有病,又何苦強自出頭,替旁人打仗?”這最後一句話本是出自好心的埋怨,但不知怎地卓南雁聽在耳內,心裡卻是萬分刺痛。他忽然想到自己曾跟這小丫頭鬥了一路的口,她是個無論文武,都在教中出類拔萃的頂尖人物,是個師長喜愛、同窗羨慕、父母呵護的公主一般驕傲的人物。在她眼中,自己必然就是一個毫無用處的病人廢物。
想到這裡,他霍地身而起,怒道:“我就是個百無一用的廢人!我這廢人要怎樣就怎樣,用不著你們管,更不用你假惺惺的來可憐!”忽然想到自己身負大仇,卻無能為力,霎時心中悽苦,兩行清淚刷的滑下。他不願給林霜月瞧見自己
淚,一扭頭轉身奔出。
“卓南雁——”林霜月和林夫人齊齊叫他,他卻不應,低了頭越跑越快。林霜月愣在屋中,望著他那瘦削而倔犟的背影漸去漸遠,忽然心中好生後悔。
卓南雁一口氣奔回藏劍閣,正瞧見餘孤天一個人灰頭土臉地坐在院子裡發呆。眼見他奔進來,餘孤天才翻身站起,了上來。卓南雁心中依然滿腔憋悶,忽然抓住他的雙臂,叫道:“天小弟,你說,我…我是個廢人麼,我是個廢人麼?”餘孤天見他如此,也不
一陣難過,連連搖頭,心下卻也思
起伏:“這卓南雁對我真好,只是他若是知道了我的身世,只怕會頭一個揮劍殺了我!嘿,我還得在這野島上跟這些魔子魔孫裝聾作啞地混下去,直到劍法練得跟那姓林的一樣的好,才能設法逃離這鬼地方。”卓南雁大叫兩聲,才覺心內舒暢了許多,忽然長嘆一聲,拍著餘孤天的肩頭,道:“我鼻青臉腫的,今
不去讀書了。你快去吧,晚了又要挨那姓範的板子。”眼見餘孤天面
畏懼之
,他卻一
膛,叫道“那幾個小子若是還敢欺負你,就來告訴我,我再去跟他們拼命!”說罷獨自回到屋內,抓起那本《孟子》,發了狠一樣地苦讀起來。
黃昏之後,他草草吃了飯,足不出戶地又接著讀。正在燭下皺眉苦讀,忽聽得屋門啪啪地輕響了三下,跟著林霜月的聲音在門外響起:“我進來成麼?”卓南雁一愣,乾巴巴地道了聲“進來吧!”林霜月推門而入。她這時換了一身翠綠衫子,烏鴉鴉的一頭青絲輕鬆寫意地散垂肩頭,手中卻捧著一件嶄新的深碧繡花衲襖,道:“穿上試試,這是我娘下午託人出島給你買來的。”卓南雁本想推卻,但想起林夫人那慈愛溫和的目光,心中一暖,便默然接過棉衣。那件捨不得換下的棉衣也給群童撕扯得實在破爛不堪了,他仍然脫下來端端正正地疊起放好。這簇新的深碧衲襖穿在身上,卻似給他訂做的一般,貼身整齊。
當真是“人佩衣衫馬佩鞍”他這繡花碧襖上身,燈下看來,立時顯得英姿颯,比起往
那個病蔫蔫的破衣怪童,就如同換了個人一般。林霜月不
拍手笑道:“這就好看多了!”卓南雁嗯了一聲,低頭嘆道:“你娘真好!”
“你才知道,島上的人都說我娘好!”林霜月提起母親,似乎甚是得意,忽然轉頭看到了卓南雁放在桌前的《孟子》,妙目一轉,問道“你還在看書麼?”卓南雁臉上一紅,微覺尷尬,暗想:“這小丫頭處處跟我作對,見我秉燭苦讀,只怕又要譏諷我蠢笨,夜裡面用功苦讀,白裡還要捱打!”
“你知道用功就好,”她這回笑起來卻沒什麼譏諷之意“我就是怕你犯倔,死活不讀書,白裡再挨板子。”她說著深深一嘆:“那範先生
子急躁,他打你時,你越是這麼一聲不吭,他就越是惱你無禮。要想不挨他的板子,就要學會虛心求教!”
“他們都瞧我不起,我又何必求教他們?便是問了,也只會惹來一頓冷嘲熱諷。”卓南雁說著,心內忽然生出一股自怨自艾之氣,梗著脖子道“哼,我素來就是如此,他要打便打!終有一,我卓南雁心中的學問,會勝那姓範的十倍!”
“好一個‘大丈夫’,”林霜月的小嘴一抿,笑道“有這個志氣就好!”自從那卓南雁說出那句“此之謂大丈夫”遭到範同文譏諷之後,滿屋同窗都叫他作“大丈夫”這綽號自是帶著三分玩笑,七分戲謔。這時卓南雁聽林霜月也這麼叫,不由將眉
一掀,道:“我就是要作大丈夫!你笑什麼,信不過我麼?”林霜月的澄波眸子閃了一閃,卻輕輕嘆道:“我信得過你!”卓南雁跟她曾經鬥了一路的嘴,對這高傲的小丫頭是半畏半忌,但不知怎地,這時見她這麼鄭重其事地點頭說出“我信得過你”這五個字來,
口一熱,心內忽然生出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奇怪滋味,有幾分
,有幾分歡喜,更有幾分絲絲甜意。
這時候夜初闌,燭影搖紅,藉著溫暖的燭光,卓南雁不由抬起頭細細看她,卻見林霜月似是剛剛沐浴過的樣子,雪膚紅潤,青絲微溼,更顯得初蕊新蕾般嫵媚。這時餘孤天早回屋就寢了,書房內只有卓南雁和林霜月兩個人。
紅彤彤的燭影下驀地瞧見林霜月那雙剪水雙瞳,卓南雁心內忽然有些慌亂地怦怦亂跳,當下急咬了一下口,忙低下頭去。
“大丈夫要能屈能伸,”林霜月似乎不知他心裡想的什麼,語音幽幽的,倒像是大姐姐勸戒自己的小弟“這時的當務之急,還是先要將書念好,不挨先生的板子!”林霜月說著自他手接過了書,一口氣讀下來,順暢利之極。卓南雁默默聽著,暗自佩服,想:“月牙兒雖是個女孩,但習武學文,都是出類拔萃,不知何時我才能跟她一般。”
“這部《孟子》,我們早就背得了的。先生常說,‘孟子是儒學正宗,讀孟子然後知孔子之道尊,聖人之道宜行’,可惜我也是一知半解…”林霜月說著伸出纖纖玉指在書上指指點點,將一些疑難之處,細細說與他聽。
《孟子》多言心,論仁政,說養氣,思想深邃,內容廣博,特別是其中又記孟子當年與戰國各方才俊的機智雄辯,卓南雁對那段歷史全然不知,若不是林霜月細加講解,卓南雁便是再捱上幾頓板子也是難以入門。卓南雁大喜之下便將心中的許多疑問拿來細問,這都是他挨板子的老題目,其實也不算什麼難題,只是他從不開口問人,也就一直無從得知,經林霜月細細剖解,心中便似打開了一扇窗子,許多光亮便一下子透了進來。
深夜寒窗,孤燈明燭,二人身子捱得極近,那悉的淡淡幽香不時自林霜月身上傳來,卓南雁忽覺這往
裡呆板的經書這時忽然變得可愛可親起來。
興致地讀到“滕文公下”那一段話時,卓南雁不覺意有所會,拍了下大腿,叫道:“‘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這話說得好,大丈夫便當如此,孟老夫子真是聖人!”他本是極聰明的一個人,這時心智一開,立時便將先前所讀的書全串了起來,忽閃著眼睛又道“嗯,這一段話跟‘公孫丑’那一章中的幾句‘彼以其富,我以吾仁;彼以其爵,我以吾義;吾何慊乎哉!’說得是一樣的道理,只要我心中有仁義,便是富貴不能yin、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大丈夫,他便是富可敵國的財主、千乘萬騎的諸侯,又能耐我何?”
“當真是孺子可教,”林霜月見他領悟,不破顏一笑,又道“明
便該講‘滕文公下’你常背的‘大丈夫’這一段。範先生必然還會找你麻煩,他常說,這一段要與‘養氣’之說相互參詳。你記住了,孟子論‘養氣’有四要,一曰養勇,二曰持志,三是集義,四為寡慾…”再將其中要義細加解說。
卓南雁這時興趣大增,只覺這孟老夫子壯志凌雲,言行超邁,單隻他那句“當今之世,捨我其誰也”的豪言壯語,便深和我心。兩個人互啟發,不知不覺之間,已是過去了大半個通宵,竟是毫無倦意。
他興致來了,又有許多新問題源源湧出。林霜月雖然聰明,終究是一個小女孩,過不多久便給卓南雁問得秀眉深蹙,不由對聰慧機的卓南雁另眼相看,道:“聽先生說,這部書就是皓首窮經研究一輩子的。你問的這些東西我倒從來沒有想過,看來只有去問先生了。”
“我不問他們,”卓南雁卻搖了搖頭,直直望著她道“我只問你。”林霜月扭頭瞧了他一眼,淡淡地道:“我這老師今天可是累了了,有什麼事明個再教了!”卓南雁不知她為何忽然神又冷淡下來,見她要走,急起身送到院外。
卻見天上疏星幾點,一輪明月已下林梢,皎潔的清光照在院中,猶似鋪了一層水銀。卓南雁見林霜月纖弱的背影踏在那層水銀上漸行漸遠,他心頭一熱,忍不住輕聲道:“月牙兒,謝謝你!”話一出口,忽然又想起了什麼,連道“哎喲,對不住。你不喜歡我叫你月牙兒,那我以後就叫你…林師姊。”林霜月停下步子,回頭看他一眼,輕聲道:“那也不必,你願意叫‘月牙兒’,便也由著你吧,”說到這裡忽然輕輕一笑“要讓你說個謝字,可真難得緊呢!”也不待他回答,腳下加快,跨過那層清波樣的月光,窈窕身形便消融在沉沉夜之中。
轉過天來,那範同文果然又叫起卓南雁,好在他問的竟真是林霜月早就料到的孟子“養氣四要。”卓南雁這一回有備在先,居然侃侃而談,問一答十。範老先生見他忽然間智慧大開,不由吃了一驚,待見卓南雁臉有得,不由沉著臉訓道:“君子之道,應該泰而不驕。小有所得,何必如此沾沾自喜?哼,既然說到‘大丈夫’之論。我且問你,孟子一書,除了‘滕文公下’這一段,還有幾處帶‘丈夫’二字的?”這卻是單考背記功夫的題目,群童眼見先生這題出得萬分古怪,都道這回卓南雁又是必挨板子的,不少人嘻笑著回頭瞅著他。卓南雁卻給範同文那兩道嘲
的目光看得心中著惱,咬著
,木僵僵地立在那裡一言不發。
“答不出來了麼?”範同文的眼神倏地冷了起來。群童眼見範同文又拈起了那竹板子,不由一陣
頭接耳,書堂裡已竄起四五道嗤嗤冷笑。
“不會,便老實說不會,”範同文怒衝衝走到卓南雁身前,一把攥住了他的手“你到底要挨多少板子才明白‘不知為不知’的道理?”那板子剛要落下,卓南雁忽道:“有賤丈夫焉,必求龍斷而登之,以左右望而罔市利。”這正是一句《孟子》中帶‘丈夫’二字的。範同文一愣,卓南雁口中已經連珠箭般地道:“徵商自此賤丈夫始矣!予豈若是小丈夫然哉!彼丈夫也,我丈夫也,吾何畏彼哉!丈夫生而願為之有室,女子生而願為之有家!”一口氣將書中所有帶“丈夫”二字的句子全背了出來。
範同文一怔之下又不大是得意,以為這小子能有今
的聰慧明白,全是自己
狠
竹板子的功效。當下更扳起嚴師面孔,陰陽怪氣地道:“湊巧答對了也不必這麼得意,什麼時候你讀書的功夫趕上林霜月的一成,再得意不遲。‘聞志廣博而
不伐’,這聖人之言難道只是口裡念念的麼?坐下!”這二十多個學童中,論起讀書作詩,卻仍是以林霜月一個女孩最好。範同文常
嘆,他大半輩子閱人無數,論聰慧才智,能承其衣缽者,卻只有林霜月。只可惜她卻是個女娃子,學問再好也不能去應試奪魁。眾少年無論文武,素來都服膺林霜月,聽了之後都深以為然。
卓南雁遭訓慣了,也不放在心上,當下也板著臉坐下了,心內卻暗自林霜月:“若不是月牙兒昨夜帶了我念了大半夜的書,今
這板子照舊要挨的!”他回頭看她時,見林霜月正目不轉瞬地盯著書,好像渾沒聽到這句話似的。卓南雁驀地想:“今晚,她還會不會再來教我念書?”抬頭看看那
頭,高高的還刺目耀眼,他心內忽然盼望起快些天黑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