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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在褐海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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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沒良心!”

“夠了!”客廳裡突然靜了下去,說話的聲音沒有了。只有電視機的沙沙聲。張卓群屏氣凝息,豎起耳朵等待寂靜之後的尖銳爆發。果然,不一會兒,媽媽就開始砸東西,開始呼天搶地號叫。他想她的樣子一定很難看,蓬頭垢面的。她就像一個火球碰不得一樣,沾火就會爆炸。不爆炸的時候就是愁眉苦臉、怨天尤人。張卓群突然覺得有了這樣的媽媽真是要多糟糕有多糟糕。

外面爸爸的聲音低下來,他叫著她的名字,他哄她說:“好了,別哭了。”她還是沒完沒了,似乎把一個玻璃器皿砸碎了。張卓群愣了一下,忽然反應過來魚缸裡面有他養的金魚。他騰地從椅子上跳起來,一腳踢開門,大聲而委屈地衝媽媽喊著:“你一天到晚吃飽了撐的!搞什麼搞呀!”媽媽安靜下來,陌生且恐懼地看著自己的兒子。

他從她身邊風一樣穿過,蹲在地上,把那兩條在地板上掙扎的金魚小心翼翼地捧起來。媽媽抓住了張卓群的衣服領子,從他手裡搶掉一條金魚,猛力摔在地上,又歇斯底里地撲上去,將金魚踩爛,變成了一堆慘不忍睹的爛。她瘋了,她一定是瘋了。望著地板上讓人噁心的金魚屍體,張卓群一陣陣作嘔,反胃,他手足無措地看著瘋掉的母親,突然覺得她是一個妖魔,面目可憎。

她指著他的鼻子說:“你們都是畜生,都給我滾。”張卓群看了一眼爸爸,他無力地陷到沙發裡。忽然之間,蒼老得不堪一擊。光影轉之間,他忽然發現,爸爸真的老了。他什麼也沒有說,打開門,奪路而逃。

身後是媽媽破了嗓子的聲音:“張建國,你看看你的好兒子!”其實張卓群也知道媽媽自從下崗賦閒在家開始,就整天憂心忡忡疑神疑鬼。她總是擔心爸爸會背叛她。想到這些,他不由得苦笑了一下。這個時候,天已經暗了下來,張卓群沒有任何方向地在街上像一個孤魂野鬼一樣盪來盪去。

最先見到那個男人,就是在那個雨天,我和張卓群在高架上分道揚鑣之後,渾身立刻火燒火燎起來。我覺得血管裡的血一定是沸騰了,路過中心醫院的時候,我不由自主地往裡面探了一眼——一個女人狠狠地搧了那個男人一個巴掌,眾目睽睽之下,她起手,飛快而有力地搧了他一巴掌,隔著一條馬路以及旋轉的玻璃門,我似乎聽到了響亮的耳光聲。一輛公車瘋了一樣從我的眼前飛過去之後,那個打人的女人走了出來,就站在馬路對面,似乎看了我一眼,也或者左右張望了一番,伸手攔了一輛出租車,風馳電掣般地消失在街道的盡頭。

我忽然反應過來,其實我停下來並非因為我的身體發燒,而是消失在馬路對面的女人,眉眼看上去竟有幾分稔。我在腦子裡像放電影一樣過濾自己經歷過的女人,幻燈片一樣,一個一個晃過去之後,仍是兩手空空一無所獲。

蘇?我不信任地搖搖頭。

我橫穿馬路,第一次看清了那個男人的面孔。他在大廳一側的綠塑料椅上坐了下來。眼神僵滯。我走過去,俯身問他:“我發燒了,我想我需要打針。”他推了推眼鏡,抬頭看了我一眼,我注意到他的手,異常突兀地蒼白,五指修長,女人般光滑嫵媚。他看上去有幾分書卷氣,至少是儒雅的。我的大腦在三十八度的高燒狀態下飛速旋轉。我在想,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之間到底又能有什麼樣的故事呢?

他十分友好且耐心地抬起胳膊,指指大廳的裡側,告訴我先掛內科號,然後開藥,再到一樓左側走廊倒數第二個房間的處置室就可以了。我說謝謝。之後安靜地走開,走了幾步,我忍不住又回頭看了他一眼,因為我忽然之間又覺得這張男人的臉孔似曾相識,恰巧他正望著我。我不好意思地衝他笑了一下,轉身匆促般走開。

點滴的時候,我聽見護士們議論紛紛。大抵上是一段婚外戀的事情。她們先是竊竊私語。後來聲音逐漸變大,成為一種聒噪,一個女人大張旗鼓地表達著自己的觀點。她說,總之,一句話,人真是不可貌相,平時老實巴彬彬有禮的,誰能想到,你們誰能想得到?像張建國這樣的男人也會搞破鞋,要說這男人就是沒有好東西,是酒,是石頭,見了女人就骨頭酥,就走不動道!另外一個女人聲音洪亮地補充道:男人就是用雞巴思考問題的動物。原始!幾乎所有的女人都笑了起來,幸災樂禍。我無力地揮動著沒有扎針的左手,企圖撥開這些尖銳刺耳的笑聲。一個護士看見了我,她問我:“喂,你在那幹什麼呢?”我說:“我在游泳!”

“游泳?”她睜大了眼睛,像看著一頭恐龍或者一個瘋子。

我說:“對,游泳。我快被唾沫星子淹死了!”我努力想忘記的一些事情又從記憶的水面之下浮上來,我的左手現在按在覆蓋著一層水汽的玻璃窗上,外面有汽車刺耳的剎車聲,司機在罵娘,野蠻得像個法西斯。我強行扭過身體,把腦袋探到窗子上往外看。

——一個穿紅裙子的女人,彷彿一隻紅辣椒或者火雞一樣站在一輛黑的轎車前方,四顧張望,臉上似乎有尚未退去的驚恐,杏目圓睜地望著從駕駛座位上跳出來的司機。

曼娜?!

我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今天這是怎麼了?難道我被高燒燒糊塗了嗎?

我飛快地揭下右手手背上的膠布,在兩個護士的尖叫聲中自己拔掉了針頭,像如臨大敵的兔子一樣跳著跑出了處置室。走廊上,許多人晃來晃去。我努力地撥開他們,像魚一樣遊弋於人群的縫隙之間,我注意到大廳的綠塑料椅子上的男人不見了。他去哪裡了呢?這念頭電光火石一般,閃了一下,就沉到水面以下了。燃眉之急,是我要確認馬路上的那個紅衣女孩是不是曼娜。

可是,等我跑出去的時候,一切都已經結束了。不過是一場小小的通糾紛而已。我扯住路邊的一個女人問剛才那個紅衣服的女孩哪裡去了。她說她坐上了那輛差點撞上她的轎車,走了。之後,她又心有不甘地補充一句,她大約是隻“雞”!

我搖搖頭,這世界是怎麼了?

莫名其妙。

回到宿舍,我筋疲力盡地躺到上去,這一天過得多少有些恍惚。深夜就像浩淼的大海,無邊無際,我無可挽救地沉了下去,試圖重新梳理一下自己的思緒。第一個問題是,我為什麼要來褐海?

我為什麼要來褐海?

我是想把一些事情忘記的,所以我才選擇了距離澹川最遠的一所學校來實習,而沒有留在澹川。可問題的關鍵在於,褐海是一座太過神秘的城市,我在這個城市的腹髒中盪來盪去,總會意外地發現這個城市和我,我的生活,命運有著千絲萬縷的神秘聯繫,不斷擦肩而過的人群都在提示著我的記憶,在我自以為忘記的時候,暗示像一盞十字路口的紅燈一樣準時地亮了起來。

衝了個澡之後,我發現自己已經不能入睡了。倚靠在頭開始翻看一本小書:讓——菲利普·圖森的《浴室·先生·照相機》。這個小說似乎可以從任何一個部分讀起,因為試圖從中尋找故事以及敘事的線索毫無意義。可我仍然津津有味地讀了下去。

但是我想我還是需要線索。

我沉在夜的深處,處心積慮抑或平靜如水地等待著突如其來從天而降的線索。大半夜的時候,我打開了電腦,連上internet,進了幾個文學網站,胡亂地瀏覽了一通,除了無聊之外,依舊是顆粒無收。bbs上,一個人在我的小說後面寫了一句話,我覺得無比溫暖:“北方乾燥的天空下,你,一個少年,在龜裂的土地上翹首企盼雪花的溫潤。”這是不是一種線索呢?我在想。

凌晨的時候,又去上qq,除了一個綠的大青蛙在上面之外,其他的人,全部離線。我問他在哪裡。他說他在網吧。之後,他向我發送了視頻請求,我看到他已經佈滿了血紅的眼睛以及蒼白的臉頰,神情委頓疲倦,幾乎要睡著了。他還在敲字,告訴我他的父母吵架了。

我說:“他們吵架了,你就更不該半夜溜出來。你這樣,他們會擔心。你應該留下來安他們。一切都會好起來。”他說:“我厭惡死我媽!她簡直像個問題少女。”

“這是怎麼說呢?”

“最毒不過婦人心。女人心狠手辣。誰說她們心地溫存,善良?那是扯謊。她居然摔死了我的金魚。”

“不過是金魚,又不是人,有必要這麼小題大做嗎?”

“你不知道,她瘋了!狠巴巴地將金魚踩個稀巴爛,比殺人還恐懼,我一想到那些金魚絕望的大眼睛,就噁心。”

“總之,那不過是金魚而已。”

“可那是榛榛送給我的。”我看見他眼睛裡有溼的東西了。他淺淺地笑著,探過身體來的瞬間,無比疲倦地閉上了眼睛,淚水很溫順地滑了出來。也許他不自知。他擅自切斷了視頻連接。

我看不到他了。

我給他發消息說:“你別泡網吧了,到我這來吧。”他說:“我不去。”還加了一個怒氣衝衝的表情。

我說:“來吧,你坐出租車過來,我到門口去接你。”他說:“我沒錢打車。”我說:“你在哪兒?我去找你。”他說:“你別管我了。我要離家出走!”之後,他迅速下線,我的好友欄裡所有人都處於離線狀態了。

那天晚上,是我來褐海之後第一次登陸自己的信箱。已經很長時間沒有用了。堆積了一些垃圾郵件,很多都是出版社和雜誌編輯發來的。還有一封,我不情願說,可我又不得不說,是伊諾發來的。這封郵件是在我離開澹川前往褐海的那天晚上發出來的,信件進行了定時處理,最大限度推遲了發信時間,我的手有點抖,點開它。

那個晚上,我再也睡不著覺了!

我一度閉上眼睛,又突然睜開,眼前似乎飄過一些棉絮狀的浮雲,可外面是黑夜,天空一點一點亮起來,紅起來。破曉,我隨手又翻開那本小書,小聲地讀了起來:“早上,當我半夜醒來時,在我緊閉的雙眼後面,我看到即將來臨的白天像一個陰沉沉的大海,大海無邊無際,不可挽救地凝固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