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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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是製造一臺機,建造一棟房子,烹調一盤菜餚,那麼無非是為了滿足某些需要罷了,所以倒不難理解,可是,為什麼要把那些業已存在的蘋果、獻花、森林、夕陽、少女,繪製在畫布上呢?這超越了這個家庭的理解範圍。它不僅是存在的徒勞重複,而且強調自己這一嶄新存在的權利,並企圖剝奪既定的存在。倘若夏雄是一個病人,或許這會作為病人的一種消遣而獲得寬恕吧。可夏雄卻具備著健全的體魄,既非瘋子,亦非肺結核病人。
在嗅知藝術才能的內部所潛藏著的一種難以擺脫的陰暗這一點上,世俗的人們的鼻子是不可小看的。所謂才能乃是宿命的一種,而所謂的宿命或多或少都是市民生活的敵人。只依靠天生的東西來經營人生,這顯然屬於女人和貴族的生存方式,而並非男市民的生存方式。
觀察、覺、描寫,把這個活著的、運動的世界變成一些只有彩和圖形的靜止的純粹物象、這是一件可怕的事情,但夏雄卻覺不到其中的可怕。而最初深恐怖的父母也在不知不覺之間對世間所評價的“才能”這種說法到釋然了。但這依舊是一件可怕的事情。他觀察事物,而且事實上他也的確能夠看見某些東西!
在旁人眼裡,夏雄的某些地方總有點與眾不同。從孩提時代起,他與環繞著自己的世界就沒有任何格格不入的覺,從不曾想象過世界是以另一種風貌映現在他人眼裡的。儘管如此,在他可愛的舉止中,卻有某種引發別人來庇護他的情的東西,這一點是確確實實的。一個曾見過十二三歲時的他的婦人(儘管是一個熱衷於看相的人),這樣說道:“他的長相在幾百萬人中才有一個。這少爺可要好好愛護啊,必須像對待玻璃那樣來心養育他。他有一雙多俊秀的眼睛啊。這有力的目光會把這個少爺從玻璃的易碎中拯救出來。否則,不到四五歲他就早已像珠似地消失了。或許可以稱之為天使吧,反正有一種並非此間之物的覺。少爺是這個世間的寶石,所以周圍的人必須得好好待他喲。而他自己呢,也該好好珍惜自己。”這是一個頗為上等的預言,但同時又是一個不祥的預言。玻璃、珠、天使、寶石,這些能說是對人的比喻嗎?在孩提時代,父親帶著他和兄弟們一起去大海。大海波濤洶湧,發出陣陣可怕的喧囂。哥哥們一個個喜孜孜地跳進了大海。但夏雄卻很害怕,以至於那以後再也沒有湧起過跳進大海的念頭。他開始預到自己的人生決不會發生什麼事件,或許正是在這個時候。…夏雄在父親為他安裝了進口空調的畫室裡起居生活,並從事創作。他已打好一張小畫稿,只等把它算成圍棋盤似的方格子,再用炭筆放大到用幾張紙粘接而成的高5尺寬6尺的大幅模選紙上。長時間為小畫稿的構圖和彩煞費了一番苦心,以為這下可以定稿著手製作了,可忽然間那小畫稿又陡然顯得不夠完美了。於是再次返回畫桌,凝神注視著那大學筆記本一般大小的詳盡畫稿。
它已經遠遠超出了寫實。四方形的太陽宛如在陰暗的畫面中央燃燒著的一雙神奇的眼睛。
從那時所看見的風景到凝結成這樣一幅小小的畫稿,其間有難以計數的風景的微妙變形一一掠過了他的腦海。被剪裁下來的一部分自然所顯示的均衡是贗品的均衡,因為這種均衡在某個地方被給了看不見的整體,它是從自然整體的均衡那兒被盜取來的,而且一邊模仿著那巨大的均衡,一邊在某個地方被整體所侵蝕。畫家的任務首先是從令人矚目的風景中挖掘出被整體所侵蝕的部分和整體的投影,並剷除它們,從那些貌似崩潰了的殘餘中重新組合起嶄新的小小畫面的整體均衡。正是在這裡存在著繪畫的使命,而照片無論如何都難以免除自然整體的投影。
一開始,那橫放著的詩箋一般不可思議的落與黑魆魆的森林、田野的近景一起作為一幅寫實的風景而保存在了他的心裡。它甚至保持著被觀察到的那種姿勢,留下了遠去的摩托車的響聲和森林中茅蜩的鳴叫。但漸漸地就像記憶為了蛻變成更強有力的記憶而必須一度被忘卻一樣,這寫實的風景在夏雄的心中開始了迅速的分解作用。這是一種美麗的腐化,所有的形象都喪失了稜角。比如,被夕陽鑲嵌了金邊的森林邊緣便喪失了自然那種過度的微細和明晰,開始描繪出那種像模糊的沙灘上的砂礫一般的光線的圖案,並化作了與森林、天空相同的質料,猶如兩種濃密的體混雜在一起似地彼此融合了。而腐化下去的並不僅僅是森林。道路、田野、還有麥子的那種油綠,也全都分解為各具量與彩的群落,以致於麥子、原野、田疇這些詞彙的意義也逐漸消失了。最典型的莫過於傍晚的天空,所有云彩的形狀、那種光芒、那種紅顏的濃淡、那種黑暗,全都失去了朝著一分一秒沉陷下去的落被漸次收斂起來的效果,各自在彩和形態上變得一律平等了。
夏雄用自己的眼睛捕捉到那一霎間的落的風景時,他依靠畫在紙上來保存了那些與時間一起滅亡的東西,但經過上述的分解作用,又使得每個細節越來越被洗卻了時間的因素。為此畫家仿效時間的力量,以神速改變了那種將一切東西還原為不變質料的長久努力,而在眨眼之間把一切入腐化中來進行解體,並還原為彩和形態的原素,即完全屬於空間的原素。
這樣,那奇妙的落的風景便被完全從帶有意義的詞語中嘎然截斷開來,也被從音樂、幻想和象徵中截斷開來,變成了純粹的空間要素的集合。只有這時他才站在了一張繪畫誕生的起跑線上。
在夏雄的內心裡,常常帶著深深的動和喜悅受到擁有時間和空間的整個自然的大伽藍徹底崩潰的那一瞬間。這時,世界完全崩潰了,只剩下一張必須描繪的白畫面。
一個充滿溫馴而善良的同情心的年輕人消失了。如今他是一個藝術家,為了創作而招來了虛無。對於獨自一人在畫室裡從事這種可怕作業的夏雄來說,那躍躍試的、充滿惡作劇心理的靈魂很快便嶄頭角了。
這嬉戲的靈魂!在容忍無意義,一點也不害怕無意義的靈魂面前,製作的無限自由開始了,覺和神的放蕩也開始了。他將形象和彩反覆揣合,任憑它們向四處遊動,還把它們一會兒豎立一會兒橫置…面向一個自身也不甚瞭然的秩序、長時間地把無秩序當作一個玩具來鼓搗。
這種作無疑在苦澀中滲透著歡欣、在理中摻雜著陶醉,其縝密的技術考慮與覺上的沉溺合為了一體。…他再次審視著小畫稿。其實,那四方形落的紅,即使用炭筆拓下畫稿後再稍加修改,也足以湊合了。然而,一旦覺得它不盡如意,便怎麼也沒法把它原封不動地撂在一旁了。他打開裝著顏料的小屜,把紅的顏料放在了榻榻米上。他曾把顏料裝入玻璃瓶中,一一標上顏的名字,然後把24瓶一齊放在了屜裡面。父親從不吝惜買顏料的錢,所以,夏雄年紀輕輕的,便已經成了可與大畫家媲美的顏料收藏家。
當夏雄開始描繪黃昏時那扇黑雲形成的神奇窗戶中所出現的落時,使用的是早些年從外國進來的那種純紅。但是,再一觀察各種各樣的紅,比如九華朱、紅赤汞、旭光朱、高麗朱、鳳舌朱、濃紅朱、丹紅朱等,並用手指蘸上粉末塗在紙上比較一看,他改變了主意,打算用鳳舌朱了。再白的顏料碟上,他一點點地用鹿膠來融解鳳舌朱的粉末,試了試顏。果然,這種鮮紅的顏把碟子染成了不祥的落的那種彩。
“現在碟子裡停留著一個落。”夏雄想道。面對這種顏,再和小畫稿的彩進行了一番比較,夏雄不由得長時間地沉浸在令人麻醉了的快的思考中。顏有一種危險的質,它是一種既使覺甦醒也使覺麻痺的奇妙的毒素。越是進行比較,各種顏就越是在某一瞬間裡煥發出讓人沉醉的美麗,而在某一瞬間裡卻又突然變得醜陋不堪了。
“哪個才是真正的落呢?那黃昏時分隱沒在地平線上的落才是贗品吧。而在這小小的白碟子裡,不正是落的髓在閃閃發光嗎?”一天,峻吉給夏雄打來電話,說是要帶母親去給哥哥掃墓,請夏雄把車借給他用用。這是常有的事,夏雄幾乎從沒想過,自己對汽車的所有權完全體現在什麼地方。
他也知道,峻吉是從不撒謊的。即便峻吉借車是為了去泡妞,他也會供認不諱的。惟其如此,夏雄的車子才得以在與主人毫無關聯的情況下不時幹出一些不合時宜的事情。
因此,既然今天他用車是出於這樣一個光明正大的理由,再加上長長蟄居後夏雄也想自己駕車出去消遣消遣,所以便問峻吉意下如何。峻吉十分贊同。下午,夏雄在澀谷車站把峻吉母子倆搭上了車。
峻吉的母親在一個三百貨店的食堂當主人,好容易才請準了假,所以她說想去為戰死的長子掃掃墓。年輕時,她做過大戶人家的女傭,如今雖說有些肥胖,但卻舉止穩重、彬彬有禮,與拳擊手的兒子形成了有趣的對照。
她穿著樸素的和服,手裡拿著一束鮮花和線香。雖說大兒子的忌辰是下個月的20號,可一個月前的今天又恰逢盂蘭盆節,所以母親想起要去掃墓,並讓峻吉也一同去。
大約開了45分鐘,車子到了多摩靈園前的車站。從這裡再沿著河的方向往下游行駛。出發的時候光已經西斜了,所以不是很熱。還沒有到達目的地,母親便為能夠在涼的天氣中進行掃墓而三番兩次地向夏雄表示謝。峻吉老老實實地表現出在這種場合下作為一個害羞的兒子應有的反應,極其少見地一直保持著沉默。而夏雄則陶醉於自己湛的駕駛技術之中。
一扇雄偉的山門高高地出現在前面通有小徑的地方。它聳立在寬闊的石梯頂端,正對著東方,所以從背後沐浴著陽光,將大圓柱的陰影投向了這邊。從下面往上仰望,只能在山門的一排圓柱之間看見夕陽映照下熠熠生輝的一片天空,所以這扇古老的山門看起來就宛如神殿的廢墟一般恢宏而悲愴。夏雄為在這樣一個被人遺忘的地方有著如此漂亮的山門而不勝驚異。
在石級的兩側有幾株松樹亭亭玉立,而周圍卻不見人煙。
三個人走下車,沿著石級緩緩而上。漸漸地山門那邊的風景映現在眼前:看不見理應有的正殿的影子,只有平坦的臺地那邊遙遠的森林在夕陽中璀璨閃亮,莊嚴無比。寺院就位於正殿寬大的山頂上。爬到石級的盡頭,出現在視線裡的是佔去了這廣闊地面一半面積的無數嶄新的墳冢。基石几乎全都形狀相同,而且大都顯得新嶄嶄的。那不久前才砌上去的墓石正沐浴著夕陽,透出鮮活的光芒。在這過於明亮的墓地景中隱伏著一種特別的鬼氣。
寺院裡樹木稀少,只能遠遠地聽見那些一齊鳴唱的蟬聲。
“你哥哥的墓上終於立起了一塊漂亮的墓石。”母親說道。
夏雄跟著他們倆在新砌的墓石中間走來走去。這兒全都是戰死者的墳墓,他們無一例外全都是20來歲的年輕人。
夏雄還不曾見過這樣的墓地,這兒既沒有疾病、老醜,也沒有腐爛,它是一片光彩照人的青活力與死亡驀然相接而產生的墓地,即青的墓地。正因為如此,較之世界上的普通墓地,這兒更是死亡恣意揮霍力量的紀念地。
從同樣大小、同樣形狀的墓石中間,母親立刻找到了兒子的墓標。在墓石的側面雕刻著:“昭和17年8月24,戰死於所羅門群島,享年22歲。”母親蹲下身子,供上鮮花和線香,把小小的念珠掛在肥胖的指尖上祈禱著。夏雄也雙手合十。峻吉站在母親身後,繃緊了那張英武的面孔,目光緊緊盯著哥哥的墓標。倘若哥哥還活著,也該有34歲了,或許早已變成了一個貌似通情達理,實則沾染上世俗汙垢的可憐蟲。而眼前的他卻是一個永遠年輕發、永遠翱翔在戰鬥的世界中光彩照人的哥哥。擁有這樣一個哥哥使他頗幸福。哥哥便是行動的龜鑑。行動家所必需的東西,即驅使他行動的一切動機、強制、命令、名譽、還有對男人而言,一切與宿命密不可分的觀念——義務、有效的自我犧牲、鬥爭的喜悅、簡潔的死的歸宿等等,這一切的一切在哥哥那兒無一或缺。而且,哥哥擁有與如今的峻吉十分相似的俊美的年輕體…一旦完整地擁有了這些東西,那麼,再苟延殘著去摟抱女人和領取薪水,又算是什麼呢?
從不羨慕他人的峻吉卻惟獨羨慕著他的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