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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亂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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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難道你要說,這張照片裡本該有我、你,還有鐵牛?”我試探地問。

“對!”沒想到她真的這麼回答“假的!這是假的!”背後的嗡嗡聲更多了。

我儘量讓自己平靜對待,如果這是數碼相機拍的,我有辦法做假。但這是光學底片。這麼短的時間裡我是沒辦法做假的。

“這個時候,我相信唯一的辦法是用鐵一樣的事實和她耐心的講道理,而不是強調她的種種謬誤和偏差。把一個處於不正常狀態下的人當作完全正常對待,對於她的恢復只有好處,反之大驚小怪的話,只會收到相反的效果。

果然,林翠沉默了下來。雖然還是渾身發抖,但是已經不像是要繼續和所有人爭執下去。嗡嗡聲也隨之消失了,所有人都看著林翠苦苦思索。

我和絕大多數人一樣,沒有經歷過一覺醒來,發現一切和自己記得的不一樣,但我知道這種覺一定分外痛苦,似乎自己被這個世界拋棄了。

林翠終於開始用手腕敲擊自己的腦袋,輕輕地。我守到了好時機過去抓她,即使有那麼多人在身後,我也相信足夠大方自然。

“好了,你先休息一下,別想太多了。”我輕撫了一下她的頭,就算這動作在“大方自然”上有所欠缺我也顧不得了“都會好的,睡一覺,一切都會好的。”事實當然不那麼簡單。讓病人睡去是容易的,守候病人的人要心安就不那麼容易。出了病房,幾乎所有人都在聽醫生講述病情。

醫生不過是老生常談,簡直同電視裡一模一樣。

“病人的神狀態還不穩定”

“可能是頭部受了衝擊”

“我們還要再觀察一下”

“做個ct”

“現在只能給她用一些調節情緒的藥”云云。都是廢話且毫無新意。

雖然剛才在病房可以“放肆”一把但回到外頭我還是知道自己不宜介入過深,雖說林翠沒有親人,但是這裡的事情還是給她的同事們為宜。

原本採訪是可以在這一天結束了——鐵牛已經撈上來了,儘管受俞老所託,我答應了在消息確實以後再發稿,但也儘可以回到上海等他的消息。不過既然社裡給我批了五天時間,我樂得用足。當然,我也有些放心不下林翠。

醫院的ct報告說腦部全無損傷,記憶偏差只是功能問題,並非器質的。於是乎第二天就把她打發回家樂。研究所裡當然沒有要求她上班,就算她雖身體沒問題,其他人恐怕也受不了和她繼續“對質”鐵牛的報告幾乎在同一時間裡出來,同樣毫無懸念地證實了“鐵牛的確是鐵的”年代檢測也無問題,它絕對不是現代的,甚至比元朝更古——這一點並無關係,古人很可能用當時的“古鐵”鑄造具有吉祥意味的鎮壓鐵牛。至於它為什麼不生鏽,只有天知道了。

人總是習慣用“只有天知道”來解釋自己不明白的也不願意花力氣去想的事情,好像說了這句話就與己無關了,從此可以什麼都不用管。我說這話大致上也是這意思,甚至已經準備好在報道里做個“存疑”沒曾想到,事實發展到後來,居然變成了“只有我知道”而我建議,一旦你碰到哪件事情變成“只有我知道”以後,最好的辦法就是把它下肚去,不要試圖讓更多的人相信它。當然,除非你打算把它寫下來,註明了是“純屬虛構”的小說,滿足於拿它換幾個稿費錢。

離開都江堰之前,我打算到林翠家裡去看看,跟她告個別。雖然知道以後不會有什麼機會再見面,但是她記憶出了問題,總讓人多少覺得放心不下。

按照她給的地址,我打的來到那片小區。小區的樓別分佈很古怪,我本看不出有什麼順序,大概是在不同的時間裡分期建造起來的吧,房子也顯得新舊不一。我正躊躇間,看到一個戴紅領巾的小女孩,向老少問路正是我的習慣。

“小妹妹,12號樓在哪裡你知道嗎?”

“你找誰?”小女孩還很有緊惕。我不知道自己哪兒點長得像壞人。

“我找12號401。”

“你是找林阿姨吧?”原來她和林翠認識。

“你跟我走吧。”多半小姑娘也住12樓,看她很熱心的樣子,我剛才的些許不快馬上煙消雲散。

短短几十米路,我們還是做了一點談。我知道了她叫諾諾。至於小孩子能夠對一個陌生男子來訪自己的“林阿姨”作出什麼樣的猜測,問出什麼樣的問題,你大可以盡情想象,我可以告訴你,這小女孩完全對得上號。

林翠開門的時候,我真的有一點嚇一跳的覺,才幾天的工夫,她就憔悴了許多。看到我,她勉強出了點笑容。很快她又注意到了我身後的諾諾。

“諾諾,是你帶叔叔來的?

哎,你怎麼血了?”

“摔的。”我這才注意到小女孩膝蓋上有個地方破了。不過傷口不大,少量的血也凝固住了。

但林翠一副很緊張的樣子:“怎麼你不暈血了?”

“暈血?”諾諾很奇怪地重複著這兩個字。這語氣讓我想到…對,和那個時候林翠剛醒來,重複“採訪”的語氣一模一樣。

看到林翠馬上眉頭深鎖,我急忙岔開話題:“怎麼,只能站在門外嗎?”心裡想林翠不但記得鐵牛撈上來了,還記得一個小女孩暈血。虧得她沒有記錯家裡的門牌號碼。

在把諾諾打發走之前,林翠顯然心神不寧,對我問的任何問題都唯唯作答。我想她可能對我有些想說的話,但又不想在其他任何人面前和我起爭執。這隻能是關乎一個主題——她的記憶。

其實我一直對人的記憶活動到興趣。在大學裡的門門‮試考‬,幾乎都是靠著自己優秀的記憶力,在考前的幾天裡突擊背出來的pass。然而一旦考完,只消過幾個小時,再問起我關於這門課的內容,我就一點也不記得了。說起來這不是什麼了不得的事,但仔細想想也有奇妙之處:這些記憶,它確實存在於我的大腦某處,曾經鮮明正確,清晰無誤,試卷就是最好的證明;然而它現在卻不再出現了,認為它就此不翼而飛是荒謬的,合理的解釋是它沉睡在某個角落,直到有一天會再次以本來面目醒來。偶爾有過這樣的深夜,趕稿子到恍恍惚惚、不辨夢境的時候,突然一聯江淹的詩句就順溜地冒出來了,而就在之前一秒,我還以為自己會背的詩只剩下了“前明月光”呢——還得特意提醒一下自己接下來的並不是“地上鞋兩雙”現在林翠產生的記憶偏差的情況,對我來說是一個很好的觀察機會——雖然說起來有點殘酷,但是我真的有這樣的想法。記憶也許是記者最應該關注的東西,常常用筆和鍵盤記錄下真實和虛假的記者,其實很想知道,多年以後,在人們的記憶下面會留下些什麼。當然,也有完全不考慮這些的記者,但這些人在我心目中,本算不上真正的journalist。

但在這個問題上並不是很容易的事情,諾諾回家以後,林翠坐在沙發上,沉默了很久。不像是在思考著什麼,反而更像是發著呆,就這樣讓時間過。我猜我必須要採取主動。

“鐵牛的報告,出來了。”我仔細觀察著林翠的表情——沒任何波動跡象——才繼續說“體積還真是驚人啊。”

“長3。63米,最寬處1。12米,高2。34米,算角的話2。47米。”林翠說話的聲音很平靜,我卻睜大了眼。

她還是側著臉,卻很清楚的發現了我的表情。

“鐵牛的標準數據。你也許要問為什麼我記得那麼清楚。”我點點頭,我確信她看得到。

“因為十年來,一直掛在嘴上啊。”這是林翠自“記憶出問題”以來,第一次讓我這個記憶健全的人到震驚。

不會有錯的。鐵牛的長寬高數據是昨天才出來的,那時候林翠已經回家休養了。她不可能是在單位裡得知的。要說有什麼同事朋友之類的,特地打電話告訴她有關“讓她記憶偏差的鐵牛”的事情,則未免有些不合情理。何況我覺得林翠沒有騙我,她說的那些數據使她一直記得的,就應該確是如此。

難道說這世上真有洗腦術,可以任意編排人的記憶?如果有那麼被洗腦的是誰呢?是林翠還是…“真理在少數人手中”的慣思維,讓我馬上就有些心虛起來。假使這裡真的發生過修改記憶的事情,那麼從難度上來說修改一個人的記憶自然比修改一群人的記憶容易,但是從修改的內容上來講“把現有的抹去”比起“憑空製造出新的,而且還和‘未發現’的事實相符”來,又要簡單得多,也符合邏輯得多。

想到這裡。我發現我的思維已經有些混亂起來,或者說思維本身並無差錯,但是心理上算恐懼阻止我再朝這個方向想下去。當然,這樣的“心理分析報告”也是事後才給自己做的。當時讓我停止探究這個問題的表面理由簡單;林翠已經神志不清了,情緒不穩定,我可不能陪著她一起瞎攪和。

這樣一想,就自然而然地給一切找合理解釋;一定是某個同事告訴林翠有關鐵牛的數據(至於他她為什麼這麼做是個謎,但我不打算解開它),而林翠卻把這說成是她十年前就知道的(至於她這樣做是故意騙我還是真的腦子出了問題,也是個謎,解開它…得看可行不可行)。

我定了定神,用盡量平和的語氣對林翠重複了一遍我和俞建國說過的猜測:由於我們管理記憶的大腦部分是不是地會發生點小問題,偶爾會讓人產生錯覺,以為第一次碰到的事是以前經歷過很多次的,或者當下的事是發生在很久以前的。

當我開始說這段話的時候,林翠一聽到我“循循善誘”的語氣就顯出失望的神,我不加理會,儘量把自信體現出來,我甚至覺得自己是代表人類的理在和林翠對話,我沒有理由不這樣振振有辭。林翠的眼睛裡一直有淚珠在閃動,一副受了莫大委屈的表情,幾乎讓我心軟,想對她說:好,我相信你,你說的我都相信。但是理告訴我這對她一點幫助都沒有,反而有可能會讓她在錯誤裡越陷越深。於是我只好儘量在嚴肅和和善這兩者之間保持平衡。

然而林翠還是很快從失望變成了絕望,當我問她“你仔細想想,林翠,數據是誰告訴你的?你早上有沒有接過電話?

”的時候,她已經壓抑不住情緒,歇斯底里的叫起來:“你也不相信我?!你也覺得我腦子有病是嗎?!”我趕緊解釋:“不是這樣的,我剛才說的情況每個人都有可能發生…你知道,人的大腦也好像機器,總會發生點小故障的。你最近又受了外傷,可能也影響到…”林翠沒有讓我把話說完,就從沙發上跳了起來快步衝進了客廳右側的一扇門,我都來不及看清那究竟是不是她的臥室,只看到房門上留下的一個破,應當是被人用拳頭砸破的——大學裡有過喝醉酒砸壞寢室門的經歷,因此我對這種痕跡不陌生,只是沒想到林翠也有如此暴力的一面。

後來發生的情況就好像任何連續劇裡都會有的場景一樣了,我在門外輕敲房門,苦口婆心勸說無用,她在裡面死不開門,並一口一個“你走啊!”說實在的自從和大學裡的女朋友分手以後,我就再沒經歷過這場面。按理我應當一笑離開,主人都躲起來了,客人沒道理那麼不識趣。但是這時候真不知道是怎麼了,我很擔心她會做什麼傻事。仍然執著的敲著房門,直到林翠終於用哭完以後比較平靜的口吻對我說:“…對比起,那多,我想一個人靜一靜…你說的我都知道了,你放心,我不會有事。”如此情況下我當然不好去找太平斧,只能悻悻離去,高喊一嗓子“林翠,我走了,有事給我打電話”把鐵門關得震天響,好讓她聽見。

在回上海的火車上,我儘量告訴自己不要在這件事情上想得太多,但不知道是否因為火車過於顛簸了,我時不時地總想起泛舟江上的舒暢——也許只是因為太久沒有坐江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