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沒有勇氣邁入她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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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了車子去雙橋官邸,慕容夫人在小客廳裡,見了她,遠遠伸出手來,“好孩子。”她低聲叫了聲:“母親。”慕容夫人細細打量她,替她整一整那針,說:“這是上次我叫人給你送去的那個——我當時就想,很配你的氣質。”針出自國外有名的珠寶公司,三粒鑽石,在燈下一閃,恍若一行細淚。慕容夫人卻說:“等下子定然有記者,你去我的化妝間裡,那裡有人等著,叫她們重新替你化妝梳頭。”她輕聲應:“是。”化妝梳頭都是極費工夫的事情。重新下樓來,在門外聽到悉又陌生的嗓音,步子不由微微凝滯。她走路本來就很輕,幾乎是悄無聲息地走進去,還是錦瑞回頭看見了,叫了她一聲:“素素。”又說,“你平裡還是要化妝,氣顯得好些。”柳葉雙眉久不描,殘妝和淚汙紅綃,長門盡無梳洗,何必珍珠寂廖…這一身的珠光寶氣,光豔照人,也不過是人前做一朵錦上花,讓旁人看著羨慕不已,除此,她還有什麼餘地?
慕容清嶧本不曾轉過臉來。慕容夫人說:“素素一定也沒有吃早飯,老三,你跟她一起去吃點東西,宴會是在午後兩點,還有好幾個鐘頭呢。”慕容清嶧站起來往外走,慕容夫人向素素使個眼,素素只得跟著他走出去。廚房倒是很周到,聽說是他們兩人的早餐,記得他們各自的口味愛好,預備西式的一份給慕容清嶧,又替素素準備細粥小菜。
偌大的餐廳,只聽到他的刀叉,偶爾碰在盤上,叮的一聲輕響,重新歸於沉寂。他們上次見面還是舊曆年,幾個月不見,他也顯得削瘦了,大約是公事繁忙吧,眉目間隱約透著疲憊和厭煩。或許,是在厭煩她,厭煩這樣的場合,不得不粉飾太平的場合。
兩個人在沉默裡吃完早餐。她默默隨著他去西廊外的大客廳,走過走廊,他忽然回過頭來,伸手牽住她的手,她身子不由微微一顫。旋即看到大客廳裡的記者,正紛紛轉過臉來,他微笑著攬著她的,只聽一片按下快門的輕咔聲,配著耀眼的鎂光,閃過眼前是一片空白。她打起神來,像慕容夫人一樣,對鏡頭綻開一個恍若幸福的微笑。
是西式的婚禮,維儀穿婚紗,頭紗由三對小小花童牽著,那笑容如一樣。新人禮成,紛紛揚揚的綵帶彩屑夾著玫瑰花瓣落下來,像是一場夢幻般的花雨。佳偶天成,百年好合。她與齊晰成才是金童玉女,凡人不可企及的神仙眷侶。
晚上雙橋官邸燃放焰花,黑的天幕上一朵朵煙花綻開,一瞬盛放。臺上都是賓客,眾人拱圍中他輕擁著她,可是,不過也只是做戲。他只是仰面看著,他的眼一瞬閃過焰火的光芒,彷彿燃起隱約的火光。但旋即,迅速地黯淡下去,熄滅成依舊的死寂,浮起冷冷的薄冰。
夜風吹來,冷得令她輕輕打個寒噤。這樣熱鬧繁華的場面,這樣多的人,他離她這樣近,可是她是獨自一個,臨著這冷風。
十八舞池那頭樂隊調著弦,起首第一支華爾茲,樂聲起伏如碧藍湖水的微漣,又如簷下銅鈴搖曳風中的脆響。素素不由微微出神,一回過頭來,他已遠遠伸了手,只得將手握與他。他的手微涼,可是舞技依然嫻,迴旋,轉身…四周是衣香鬢影的海,惟有此刻,惟有此刻可以名正言順微仰起臉,靜靜望著他。
他的目光卻下意識般飄忽移開,不過一兩秒鐘,便重新與她對視,他目光溫和,幾乎令她生了錯覺,頰上漸漸洇出紅暈,呼也漸漸淺促。只覺身輕如一隻蝶,他的臂懷是惟一的攀附,輕盈任憑他帶領,遊走於花團錦簇的舞池間。耳中漸漸只剩了樂聲,旋轉,旋轉…轉得她微微生了眩暈,音樂是波瀾壯闊的海洋,他的眼睛卻是無望無際的深淵。她無力再去嘗試俯瞰,只怕會不顧一切縱身一躍——他連連幾個迴旋,卻帶她離開喧囂的舞池深處。音樂聲漸漸高亢出最後的華章,她只覺眼前微微一黑,人已經立在花障的陰影裡。
他猝然吻下來,收緊的臂膀緊緊束縛著她,不容躲避,不容掙扎。他從來是這樣霸道,悉而遙遠的溫暖令她全身發軟,上的力道卻在一瞬間再次奪去她的呼。他貪婪地汲取著她的氣息,彷彿橫穿大漠瀕臨渴斃的人遇上第一眼甘泉,急切索取毫不顧忌,連呼都紊亂急促。
她不要——不要他如此,明明知曉他再度惑於她的美,她再也無力承受失卻的痛苦,只好不要,不要他這樣對她。如同對待他身畔那些萬紫千紅,偶然憶起便回顧垂憐,哪怕她卑微如同野草,但她已經被他拋棄,從此,她再也不要他的回顧。
她用力一掙,他猝然放了手。她靜靜地看著他,看著他眼裡隱約燃起的火簇,漸漸幽寒如冰,她反倒生出無畏來,直面他鋒銳的眼神。他嘴角牽出一個冷笑,摔開她的手掉頭而去,徑直穿過舞池,消失於歡欣笑語的人群深處。
夜闌人散已經是凌晨三點鐘,慕容夫人說:“年紀大了,真是熬不住,我可要睡去了。素素,這樣晚了,你就在這邊睡吧,免得明天一早還得趕過來。”話說成這樣,素素只得應“是”慕容夫人一轉臉看到慕容清嶧的身影在門外一晃,忙叫住:“老三,這麼晚了你還去哪兒?”慕容清嶧說:“才剛接了個電話,有事要出去。”慕容夫人說:“三更半夜的去哪兒?”慕容清嶧說:“是真的有公事,母親不信,問值班的侍從。”說著就往外走。慕容夫人只得對素素笑一笑,說:“別管他了,你先去睡吧。”素素上樓去,這睡房她差不多半年沒有進來過了,房間倒還是從前的佈置,連她的一雙拖鞋也還放在原來的地方。僕人每收拾,自然是纖塵不染。她卻知道他也是多不曾回這房裡了,因為頭上的一隻古董鍾,從來是他親自上發條的。那鐘的期格還停在幾個月以前,他當然有旁的去處。
被上是淡薄悉的薰香,那樣寬大,她習慣地蜷縮著。剛剛有了幾分睡意,電話鈴突然響起來,她取下聽筒,猶未說話,對方軟膩地嬌嗔:“你這沒良心的,你是不是要我等到天亮啊?”她悽清地笑起來,千瘡百孔的心,連痛都是麻木的了。她輕聲說:“他已經去了,你不用等到天亮。”等待是永無止境的蒼老,她卻連等待都拒絕了。書房裡頂天立地的書架,成千成萬的書冊,用專門的梯臺才可以取到上層的書。書頁裡的光陰,比水還要湍急,書中文字的洄漩,還偶爾濺起花。她的心卻幽暗成一口古井,生了浮萍,生了蒙翳,片片蠶食殆盡。去了,燕子去了,夏遠了,蟬聲稀了。秋盡了,滿地黃花堆積,冬至了,雨聲寒碎。四季並無分別,她是深深庭院的一枝花,無人知曉,斷井頹垣之畔慢慢凋謝,褪盡顏,漸漸地灰敗,終有一,不過是化作塵泥。
玉顏憔悴三年,她曾經失去四年,而如今,她再次失去,漫漫又是一年了,只怕——此生已是永遠。
房子那樣敞闊,靜深如幽谷,窸窣的衣聲彷彿是惟一的迴音。窗外的寒雨清冷,點滴敲著窗欞。客廳裡電話突兀地響起,劃破如水的寂靜,無端端令她一驚。旋即輕輕地嘆喟了一聲,大約又是侍從室打來,通知她必須出席的場合。新姐接了電話,來對她說:“是方小姐的電話呢。”惟一記得她的,大約只剩牧蘭了。只聽她說了一句:“素素,生辰快樂。”她這才想起來,輕輕“啊呀”一聲。牧蘭說:“我只怕你不在家呢,我請了舞團裡幾位舊朋友一塊兒吃飯,你若是有空能不能來,就算我們替你做生吧。”一屋子的舊朋友,見她進來紛紛站起來,微笑不語。只有牧蘭上來,“我以為你今天是不能來呢。”她微笑說道:“接了你的電話,我才是真的高興。”曉帆笑著說:“哎呀,前一陣子看到報紙上你的照片,簡直認不出來了。你是越來越美——只是瘦了。”這樣一說,旁人也七嘴八舌地問起話來,大家這才熱絡起來。
花菊火鍋滋滋輕響,幽藍火苗輕著金的銅鍋底,隔著氤氳淡薄的白熱霧,叫素素想起當年舞團裡打牙祭吃小陛子。也是吃火鍋,自然沒有這麼考究,但熱氣騰騰裡笑語喧譁,一如昨。
曉帆依舊鬧喳喳的子,“素素,你最沒有良心,老朋友最少聯絡,我們只有偶然從報紙上瞻仰你的芳容。”牧蘭哧地笑出聲來,“素素,別理她,她早說了今天要敲你竹槓。”曉帆笑嘻嘻從手袋裡摸出一份報紙,“你瞧,我專門留了下來,照片拍得真是好。”素素伸手接過,還是維儀出嫁時拍的全家合影。她侍立慕容夫人身後,臉上微有笑意,身畔便是慕容清嶧,難得穿了西式禮服,領結之上是悉的面龐,陌生的笑容。這樣雙雙而立,旁人眼裡,也是盡善盡美的幸福吧。
牧蘭拿過報紙去,笑著問:“曉帆,你難道還要素素給你簽名不成?”一邊招呼,“鍋子要燒乾了啊,快點吃。”一邊端起杯來,“壽星,這一杯可要喝掉。”素素這才微笑起來,“你們還不知道我?我哪裡能喝酒?”曉帆說:“這梅子酒和汽水一樣,哪裡能喝得醉人。”牧蘭也笑,“咱們都不是會喝酒的人,只是個替你上壽的熱鬧意思。”旁人也都勸著,素素見盛情難卻,只得淺啜了一口。曉帆端著杯說:“好,我這裡也祝你年年有今,歲歲有今朝。”素素說:“我可真不能喝了。”曉帆咦了一聲,問:“當真我比起牧蘭來,就沒有面子麼?”素素聽她這樣講,只得也喝了半杯。這一開了先例,後面的人自然也都上來敬酒。素素沒有法子,零零碎碎也喝了幾杯。她本來就不會喝酒,只覺得耳赤臉熱,心裡跳得厲害。一幫人說笑著吃菜,又另外喝了半碗甜湯,這才覺得心裡好過了些。
坐了汽車回去,一下車讓冷風一吹,只覺得有些頭暈目眩。新姐出來接過她的手袋,笑逐顏開地說:“三公子來了。”她怔了一怔,往客廳中望去。傢俱幽暗的輪廓裡清晰襯出他的身影,她的心裡似焚起一把火來,胃裡灼痛如絞,彷彿適才喝下去的都不是酒,而是腐骨穿心的毒藥。他臉上的神令她垂下頭去,他的聲音冷硬如石,“任素素,你還肯回來?”酒意如錘,一錘錘重重落在太陽上。那裡的血管突突輕跳,像是有尖銳的刺在扎著。他握住她的手腕,疼痛令她輕輕氣,他一撒手就摔開她,“我瞧你是忘了自己的身份,你去哪裡喝成這樣回來?”她無聲無息地仰起臉來,平靜冷淡地看著他。這平靜冷淡徹底怒了他,她對他永遠是這樣子,無論他如何,都不能撼動她。他回手就將茶几上的茶盞掃落於地,那聲音終於令她微微一震。
他這樣生氣,也不過是因為自己的所有物可能遭到覬覦。她心灰意懶地重新低下頭。只容得他不要,即使他不要了,也容不得旁人有任何的企圖。她連分辯都懶了,惟剩下冰冷的絕望。
他說:“我再也不信你了。”她臉上浮起幽幽的笑顏,他什麼時候信過她?或者,他有什麼必要信她?她在他的生命裡,渺若一粒最微小的輕塵,他容不下的只是這輕塵無意飛入眼中,所以定要出來才甘心,若非如此,哪裡還能引起他的撥冗注意。
天氣更冷了,下午時又下起雨來。她獨自聽著雨聲,淅淅瀝瀝如泣如訴。年紀小時不喜歡雨天,溼寒冷,又只能悶在屋子裡。如今幽閉一樣的生活,倒聽慣了這雨聲,簌簌打著蕉葉,點點滴碎人心,悽清如同耳畔的低。如今知她的,也只有這雨了,蒼天倘若知人意,替人垂淚到天明。上天或許真的終生憐憫,在寂寂樓臺之外菸雨相伴。
了一張素箋,給牧蘭寫信,只寫了三行字,便怔忡地凝眸。想了一想順手翻開本書夾進去,書上還是去年寫的字跡:“千金縱買相如賦,哪得回顧?”到了如今,早已連回顧都不要了。
天氣寒冷,官邸裡有暖氣,四處皆是花卉,瓶花、花,水晶石盤裡養著應景的水仙…餐廳裡景泰藍雙耳瓶中,折枝梅花讓暖氣一烘,那香氣越發濃烈了,融融意一般。錦瑞夫婦與維儀夫婦都帶了孩子來,大人孩子十餘人,自然是熱鬧極了。維儀的兒子猶在襁褓之中,十分可愛,素素抱了他,他烏溜溜的眼睛直盯著素素瞧。維儀在一旁笑道:“常言說外甥像舅——母親就說這孩子倒有幾分像三哥小時候的樣子。”慕容夫人笑道:“可不是嗎?你瞧這眼睛鼻子,輪廓之間很有幾分相像。”素素低頭看著孩子粉的小小臉孔,一瞬間心裡最不可觸的地方狠狠翻起痛,只是說不出的難過。
慕容灃心情卻是不錯,與慕容清嶧、齊晰成三個人一起喝掉了一罈花雕。維儀笑道:“父親今天真是高興,三哥,你別勸晰成再喝了,他的酒量你是知道的。”慕容清嶧也有了幾分醉意,只是一笑,“女生外嚮,你這樣護著他,我偏偏不聽。”兩個人到底又喝了數杯,齊晰成早已是酩酊大醉,這才罷了。
去年素素吃完年飯就回去了,這天慕容夫人卻說:“老三像是喝多了,你上去瞧瞧他,今天就別走了。”那意思甚是明白。素素因她素來對自己疼惜,不忍在大年夜拂她的意,只得上樓去。慕容清嶧果然有些醉了,從浴室裡出來倒在上就睡了。素素輕輕嘆了口氣,見他胡亂地卷著被子,只得和衣在邊躺下。
她素來睡眠極淺,這一因守歲,人是睏乏極了,昏昏沉沉就睡著了。恍恍惚惚卻彷彿是躺在舅母家裡,低矮簡陋的上,天花板上斑駁的漏雨留下的水痕。天氣熱得要命,窗外的太陽烤得屋子裡像是在火焰山上一樣,她身上卻是冷一陣,熱一陣。只聽舅母說:“不是我狠心,今天是非得送走不可。”那孩子一直在哭,用力在襁褓之中掙扎,彷彿能聽懂大人說的話。孩子拼命一樣哭得聲嘶力竭,哭得她心都碎了,眼淚嘩嘩淌著,哀求一樣伸出手去,她嗚嗚哭得全身發抖…孩子…她的孩子…她無力保全的孩子…她等到他,終於等到他,他遠遠地在臺下看著她,每一個舞步都踏在自己的心尖上一樣。孩子…他能不能替她尋回孩子…她哀求著泣…三…三…
最最親密的時候,她曾經叫過他的名。他翻了個身,不過是醉了,或者,又是在做夢罷了。那令人心碎的哭聲,卻依舊在他耳邊迴旋。她的哭聲,她在哭…他一驚就醒了,本能一樣伸出手去,“素素!”真的是她,是她蜷縮在那邊,身子軟軟在顫抖。她又叫了他一聲:“三…”只這一聲,心裡嘩啦一下子,彷彿什麼東西碎掉。兩年,他用了將近兩年的時間一點一滴築起堤壩,本以為已經堅不可摧固若金湯,卻原來本不堪一擊,抵不過她這一聲。只這一聲,他就彷彿著了魔,她在這裡,她是真的在這裡。他緊緊摟住她,“我在,素素,我在…”她嗚咽著睜開眼睛,幽暗的燈光下看著他的臉,他離開兩年,拋棄她兩年,此刻眼裡卻是溺人的柔軟。他不過是醉了,或者,她只是做夢,他才會這樣瞧著她,彷彿她是世上最珍貴的珍寶,彷彿他一鬆手就會失去的珍寶。她瑟瑟地發著抖,他身上是她悉的氣息,溫暖得令人想飛蛾撲火。她自尋死路,可是,他這樣瞧著她,彷彿當年的時候…當年…當年他也曾這樣貪戀地瞧著她…
他身上是淡薄的酒氣,她眼裡漸漸重現悲傷的平靜,別開臉去,他急切地找尋她的,她不要,不要這樣子莫名的藉,或許,他將她當成旁人一樣。她舉起手來擋住,“不…”明知他不會因她的不許而停止,不過是垂死掙扎罷了,他卻怔了一下,慢慢放開手。眼裡漸漸浮起她所不懂的神氣,竟然像是悲傷…他像是小孩子,被生生奪走心愛之物,又像是困在陷阱的獸,眼睜睜看著獵人持槍走近,那樣子絕望,絕望到令她心悸。只聽他夢囈般說:“素素,我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