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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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槍?”飼養員驚驚地看著指導員的臉“真有人偷了也不敢開槍呀。”
“去睡吧。”指導員朝後退了一步,說著你凍得,快去睡吧。就把飼養員的屋門關上,長長出了一口氣。到豬圈那兒轉轉,如真的去看了豬丟沒有一樣,才又返身回來。他回來時,飼養員卻依然光身站著,鐵鍁靠在門口,雙手抱著肩膀,說你也回去睡吧指導員,咱們連的豬不會丟,它一哼我就醒。指導員說那我就放心了…別有什麼想不開,下一批發展黨員就考慮你。
飼養員抱縮的雙肩直一下。
“你多費心指導員,我叔說只要我入黨,退伍就能讓我幹村裡治保主任。”指導員立住。
“你叔是啥?”飼養員聲音很大。
“副村長。他還有心讓我慢慢接村長的班。”默一下,指導員想問他你入黨就是為了回村當治保主任?批他幾句入黨動機不純。然一想到丟槍,他忙說,你睡吧,我知道了,等著下一批填表就是啦。
飼養員關門睡了。
指導員重新步入那片小林,天已近黎明,星月都已隱退。林裡空氣新濃,彷彿有霧動,有一絲一絲的清涼,在人臉上觸摸。照出去的燈光裡,凝滯的潤如冰凍的水,清清白白。終於沒找到,與我有關的兵們到底沒有拿。指導員心中浮起一層輕鬆,如走在寒冬臘月裡,望到一堆野火。讓連長找到吧。他找到了都好,都解脫,且你也就不需分擔一星責任。誰讓他那麼貪財呢?沒準就是炊事班長偷去了,把槍窩在哪兒,等到了轉志願兵時候,如願以償倒罷,倘若不,誰都別想落出好結果。連長你也真是。兵都當了半輩子,還他媽那麼濃的農民氣,給一包煙也,給一瓶酒也喝,半斤花生米也在嘴裡送,活脫是貪圖小利的生產隊長,誰喚進家裡吃半碗麵條,就給誰指派一樣輕鬆活,多記二分工。當一個連長,就如半個皇上,無論誰休假回來消假,都要先到你屋裡,三桃五棗,也都撿進眼裡,要真送一個冰箱、一臺彩電,那也值得,可這會…事大了,不知要比你拿連隊三包大米大多少。教訓…比人跌進水井都深刻。高保新,你這輩子,什麼錯誤都可犯,但絕不要栽在菸酒大米上…珠打在指導員的燈罩上,光團中有幾片灰點,他拿手擦了燈罩,又在臉上摸一把。有股寒氣襲到身上,他猛扭一下身子,寒氣便從身上走掉了。找到吧,他想,讓連長找到吧,偷槍那個人,一定要和連長有關係,然後,把事情死掉,把這賊處理退伍,就風平靜了。因為他偷槍和連長有關係,因為你沒把這事張揚開,連長你,他連長大事小事都該聽你的,再不會像上次那樣,讓七班長入個黨,得想方設法給你連長說好話,比和兵們談心還要難…
“老高吧?”指導員把燈照過去,連長正急急走過來。
“的,這熊兵…”
“找到了?”
“沒找到。”連長說炊事班長跪死在我屋裡不起來,你快去一趟。指導員問咋回事,連長嘆了一口氣,說我把他叫到我屋裡,先開導一番,後檢討一番,說我拿連隊三包大米很不對,不像一連之長。說你送我那兩條煙我也過了,摺合一百二十塊。這樣我就把三百塊錢退給他,這熊兵就忽然跪在我面前,抱住我腿雙嗚嗚哭,死說要轉不了志願兵,他一輩子就完啦。我說這和轉志願兵不是一碼事,主要我作為連長,不該這樣兒。他說我要退他三百塊錢,他一輩子就再沒前途了,說他家弟兄八個,七個在家種地,祖宗幾代都盼著能出一個吃商品糧的人。還說他的,他今年回家偷偷結了婚,老婆孕都懷上了。說他弟兄八個,六個打光,他老婆是衝他能轉志願兵才肯和他結婚的。你看這他媽啥熊事,孩子都快生了,我們還不知道他結過了婚。
“沒和他說槍丟吧?”
“哪敢呀”指導員把燈滅掉了,有兵從寢室出來小便,披個上衣,一出門就灑在牆角上,聲音很響,像河從三連過,臊味順風飄來。連長撮了一下鼻子,說三連垮了老高。指導員沒接話,等那兵完,徑直到連部,進了連長宿舍。
炊事班長果然還跪在屋中央,一疊錢扔在桌上。一見進屋的不是連長,而是指導員,炊事班長怔一下,似乎想起,一條腿已經朝前伸了,可他卻冷丁又把那條腿縮回,轉過身子,面對指導員,依原樣跪著,把頭深深勾下,僵硬著不動。
指導員問:“你幹啥?”炊事班長不吭不動。
指導員說:“有話站起來說!”炊事班長依舊不吭不動。
指導員壓低嗓子喝:“我讓你站起來!”炊事班長偷瞟一眼指導員,依然不吭不動。
連長進來了,立在指導員身後。
指導員走到桌前,把手電筒豎到桌上,站到炊事班長身後,他忽然看見炊事班長几乎拉斷的後頸,又細又長,腦窩深得厲害,如一眼窯。兩條大筋,在窯兩惻,像兩條從舊房上扒下的檁木,瘦乾地橫著。自那檁木左右,水溼一片。汗粒從發茬中滾出來,落進窯,又漫進衣領下的脊背。他想起那年自己老家遭水,房窯全塌,汪汪洋洋,情景也就如炊事班長的後頸窩。
“連長拉那三包大米沒人知道吧?”炊事班長跪著的身子沒動,把頭扭過來,脖子擰得如一圈紅麻花。他的頭仰了,領下的喉結尖尖大大,暴出來如一粒曬乾的紅棗。額頭上的紋絡,又細又密,新嬰出世的前額也不過這樣。他沒有開口說話,只向指導員輕擺一下頭。
“你走吧,”指導員說“以後三連吃好吃壞憑你啦,安心地幹工作…三連的事,你和誰都不要講。”炊事班長遲疑地站起,僵住,盯著指導員的臉,又瞟著桌上的錢。
指導員說:“走吧,只要把飯燒好…”炊事班長便走了,擦著連長的身子。指導員忽然發現他很高,背駝了還高出連長半個頭,炊事班的鍋臺也無非到他大腿。他在炊事班幹了近五年,入伍時十八歲,眼下二十三,二十三就駝背了,要再燒五年飯,也許他背會彎成一張弓。連長一直目送他走到屋門外,回過頭來說,打死他都不會偷槍的。
指導員說憑良心也該轉他為志願兵。
連長茫然地望著桌上的錢。
“槍咋辦?”
“你說呢?”
“搜。”
“搜?”
“緊急集合把部隊拉出去。”事故或案件,就是在緊急集合中惡化的。一聲槍響,這座駐紮四個連的兵營,在將曉的天中一個抖動,三連的夏落便倒在了血泊裡。
人便死了,是年一十七歲,年齡輕得如蒲公英,是人生中極好極好的一段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