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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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國十七年,小爹考上國立師範,因家境貧寒,無錢資學,一憋氣就闖出去當了兵,成了黃埔軍校的一名學員、教官。遼瀋戰役結束後,小爹棄暗投明,率部投誠。後來攜警衛員,騎黑駿馬,威風八面,衣錦還鄉,政府委以要職。反右期間,小爹罷了官,往後二三十年沒能抬頭。
沒能抬頭的小爹其實仍然氣宇軒然。在周家祠堂,小爹後半生的輝煌無人能比。他身高膀圓,力鼎千鈞。那年月,生產隊缺耕牛,他把軛往脖子上一套,一貓,就拉得犁鏵嘩嘩翻著黑土。到公社軍糧一肩挑上三百八,不一口氣。小爹嗓門出奇的宏亮,站在黃土崗一口氣,猛地一聲吼叫,能把屋裡人從夢中驚醒。那一年挑江堤,小爹呼人傳訊,如輪船鳴笛,聲震大江,驚得縣長直問其為何人。小爹寫得一手漂亮書法,年輕時臨摹顏柳,到老來,字如其人,嶙峋蒼勁,入木三分。每年年關,四鄉八里都來請小爹寫聯。他寫的聯或“翻身不忘共產黨,幸福不忘主席”或“發揚革命傳統,爭取更大光榮”之類,至於寫景抒情、求財祝福之類從來不寫,問其原因,小爹緘而不答。小爹會唱歌,尤喜唱《義勇軍進行曲》,他的歌聲音域寬宏,節奏極強,唱歌時雙目遠眺,一臉莊嚴,彷彿在追憶昔的崢嶸。
能文善武闖天下的小爹革職回鄉後,自然也就確立了在周家祠堂“問事”的地位。族裡凡有大事或鬧糾紛,都要請小爹拍板定奪,不過小在“一言九鼎”時,用的不是從前大老爺的驚堂木,而是一隻用了幾十年的脫了瓷的綠茶杯。不懂事的兒們往往盯著那杯兒發愣,驚異於它的魔力。周家祠堂兩百多號人家,相承一脈,鄉風淳樸,族人每有婚喪嫁娶、造屋上樑喝喜酒,沒有小爹在席也就不是最高規格的。小爹不喜酒,一杯喝全席,往往令族人酩酊大醉。小爹赴席一般都面朝正門,坐中堂上座,其他人一律按“家、國、興、隆”的輩份依次而坐。只是在文革期間,凡有公社大隊幹部到場,小爹也就自覺退居次席,且席間極盡謙和,惟恐幹部不悅。即使是平反後,小爹對幹部仍然十分尊敬,認為幹部是上級,下級必須服從上級,比家譜上的輩份還要尊嚴得多。
“大問事”的小爹真正成了呼一聲驚得祠堂瓦響,跺一腳振得黃崗地動的人,以至族人每以小爹威名懾小兒鬧哭,或脅門裡不規之舉。小爹問事極賦時代特徵。早些年,小爹以傳統道德標準力扛族裡的平衡,以樸素的辨證法調和族人的心態。無論事出何因或事至何果,他的斷事規則一直是:長輩伸,晚輩屈;年長伸,年少屈;女人伸,男人屈;外人伸,家人屈,以此斷它個“三七”、“二八”開,沒有不接受的。那一年屋裡的月蘭因屋簷出水與孩子大伯鬧事端,一口咬掉大伯的小拇子,小爹諳其原由後,正坐中堂,兩眼平視,那綠黃的茶杯往八仙桌上一磕就斷了:男人與女人爭是男人無度,錯在先,女人傷男人指是女人太潑,錯在後,甲乙丙丁,理斷三七,月蘭殺兩隻老母雞給大伯補身,大伯從此不言斷指。其言錚錚,金聲玉振。
小爹年屆古稀,老而彌堅,不拄杖,不駝背,耳聰目明,銀鬚忽忽,一派仙風道骨。其時盛名一如晚霞燦爛。
農村實行大包乾以後,周家祠堂也發生了巨大的變化,我那世世代代沉寂寧靜的鄉村開始騷動,昔家連家,戶鄰戶的部落式的建築群體逐漸分解,形成單門獨院,大塊畈田也由整化零,溝渠錯,阡陌縱橫。價值觀念的變化,使純樸的鄉村人與人之間出現了多重。正是在這種特定的背景下,小爹在周家祠的地位更加顯赫。一塊自留山的界定,一片宅基地的歸屬,田溝的一次過水,凡有爭執不下的事端仍由小爹來斷決,一決便成規矩。不過此時小爹的斷事原則更見風骨。他以“一法二理三情”的槓桿調節著周家祠的節奏,使之始終保持與外面世界同一個節拍。前幾年,鄉村幹部來屋裡搞計劃生育或摧糧收稅,沒有一個擋道的,知情達理的周家祠人從不給政府添麻煩。人們深知,這是小爹給摸順了的。老幹部對新來的幹部傳話,此地有個小爹,是個“大問事”的,其問事上合政策,下順民情。言者動情,聽者瞠目~~~1996年秋,鄉政府要在周家祠黃泥崗建造輪窯廠,須遷祖墳八十餘棺,周氏家族聚數百人執器械與政府對抗,一時大亂。小爹聞此臥十,不進食,不出言,不見人。九九重陽,天高氣,小爹自整衣冠,自上大椅,正襟危坐,溘然仙逝,時年八十有八。臨終時手執一紙,上書:好子孫住華堂亮屋,老祖宗作喬遷之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