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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沉的蛇皮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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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夜,山坳裡飄起了一陣人的風。大學生彭山踩完通往雞冠峰的最後一段山路,眼前的村莊象條老牛,疲倦地躺在月裡。

彭山媽從彭山背上接過那隻沉沉的蛇皮包,喜得雙手不知擱置,隨即轉背進了鍋屋,不一會,給兒子端上了一海碗荷包蛋麵條,彭山扒了兩口,就躺在涼糊糊地呼嚕起來。

彭山爸彭么是個硬梆梆的山裡漢子,六口之家全靠打點山上的竹木和山下的那幾畝地支撐著,雖是清苦,但倒底還是住了。現在,兒子從省城大學回家休暑假,心裡別有一番滋味。他藉著從窗戶洩進來的月光,圍著兒子轉了一圈,把彭山上上下下打量了幾遍。彭么總覺得兒子這回變了,花裡胡哨的褲頭裹著股,頭髮披披的象個女伢,他看不上彭山這不男不女的樣子,一口氣直往上鼓,恨不得一巴掌把兒子扇醒。那些年,他那又厚又寬的巴掌扇兒子就象扇自己身上的蚊子,又狠又毒,現在沒有,兒子畢竟是有模樣的大學生了。哎!彭么長長地嘆了一口氣,愣頭愣腦地蹲在一邊,把指逢裡的香菸得滋滋直響。彭么一肚子苦,一肚子難。兒子上大學以後,家裡擔子重了幾倍,彭么藉助那把硬梆梆的骨頭,死勁地撐著,平時一個錢著兩個用,但常常五拾一百地供給兒子唸書,只要兒子把錢花在學業上,他是捨得賣命的。雞冠峰的孩子是喝山泉水長大的,雞冠峰的女人用沒有戴過罩的餵養了一代又一代,彭山是這一代的驕傲,是這個離山外還有一山一坳的小村莊唯一的“金鳳凰”每年放假,彭山總是把城裡霓紅燈、高樓大廈講給村裡人聽,有時還京腔京調的,若得山民們嘖嘖直嘆,這是彭么最得意的。但每回兒子說完這一切,彭么的心情也就變得複雜起來,他既想兒子飛得高飛得遠,又怕兒子忘了雞冠峰的山,雞冠峰的水,說明了,也就是怕忘了自己。可這會,彭山還沒跟他搭上腔,就把長長的背丟給了他。書念多啦,心事大啦,談不到一塊啦,咳!

蟋蟀唱著,竹影映在牆上,象麥秸兒橫七豎八的,條條分明。彭么摸了摸那隻鼓鼓囊囊的蛇皮包,心裡直打咯,裝了什麼東西,吃的用的總不該滿滿一包吧?彭山是從不給家裡老小買東西的,彭么也不許他買,彭么用慣了自己的東西,換了別的不順手。彭么最擔心的還是彭山也學著城裡的孩子,可是這滿滿一包…彭么的兩排牙咬得咯吱咯吱的,眉頭皺得象幾栓山地。

山裡的人是著手指過子的。人往上走,水往下,彭么總是這麼想。於是,他把山上的竹木一捆一捆地往下挑,把山下麥子一粒一粒往上搬,於是,他那古銅的肌膚漸漸的乾癟了,直的脊樑漸漸彎曲了,村裡漢子常嘮叨,老么呵,麼事這麼賣命羅,山兒翅膀硬了,會飛了,搞個卵子喲!現在,那隻鼓鼓囊囊的蛇皮包象雞冠峰的石頭直壓在彭么的心窩上,一陣陣覺透不過氣來。

月亮爬上了雞冠峰,象鏡子,明得出奇,布穀鳥又叫了,悠悠地,象從天外傳來。彭么把半截菸頭往地上一撂,腳猛地一跺,叫道:“山,你起來,明早把頭髮剃了,養這麼長,扎辮子?”

“大,城裡理回發要五塊錢哩。”

“五塊個卵!”彭山見父親發這麼大的火,心裡直髮愣,一時不知說什麼,只見彭么兩隻眼睛直通通地盯著那隻蛇皮包,幽幽地,象要發出光來,他似乎明白了什麼,把那隻蛇皮包往涼上一擱,而後又迅速打開,一雙雙舊皮鞋、膠鞋,一件件半新衣服、單,還有臉盆、瓷缸,象彭山媽數雞蛋換錢一樣。

“啪!”一聲清響,巴掌落了下去,彭山覺得耳朵裡鑽進了許多小蟲子,嗡嗡直叫,呆了。

“死豬!老子供你三年,你買了這麼多不三不四的東西,你曉得這錢是怎麼來的?”彭山摸了摸火辣辣的臉,“大,你…這些東西都是畢業班學生離校前甩掉的,我看還能用,丟掉可惜,就撿回來了。”彭么一愣,半天沒說出話來,突然轉過身去,鼻子不覺一酸,兩行眼淚就嘩嘩湧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