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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與催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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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做知青的時候,遇到出大力的苦活兒累活兒,所謂“大會戰”照例是要集體念語錄催眠的,像“一不怕苦,二不怕死”還有“下定決心,不怕犧牲”等等。說實在的,苦和死,怕與不怕都一樣,活兒終是要乾的,逃不掉。我認為人類進步的一大動力就是怕苦,於是想方設法搞一點減輕勞苦的花招兒,輪的發明,槓桿的利用,看來看去無一不是怕苦的成果。我用電腦寫東西,第一個理由就是可以免去抄稿之苦。

凡免費的事物,都有催眠的成份在。女人們常常不能認識自己的條件而亂穿戴,是時裝宣傳的成功同時也是自我催眠的成功。

催眠是人類的一大能力,它是由暗示造成的神活動,由此而產生的能量驚人。藝術呢,本質上與催眠有相通的地方。

我在幾年前出過一本書《閒話閒說》,不妨抄一下自己:依我之見,藝術起源於母系時代的巫,原理在那時候大致確立。

文字發明於父系時代,用來記錄母系創作的遺傳,或者用來篡改這種遺傳。

為什麼巫使藝術發生呢?因為巫是專職溝通人神的,其心要誠。

表達這個誠的狀態,要有手段,於是藝術來了,誦,歌,舞,韻的組合排列,彩,圖形。

巫是專門幹這個的,可比我們現在的專業藝術家。什麼事情一到專業地步,花樣就來了。

巫要富靈。例如大瘟疫,久旱不雨,敵人來犯,巫又是一族的領袖、千百隻眼睛等著他,心靈腦力的盪不安,久思不獲,突然得之,現在的詩人當有同,所謂創作的焦慮或真誠。若遇節令,大豐收,產子等等,也都要真誠地禱謝。

這麼多的項目需求,真是要專業才應付得過來。

所以藝術在巫的時代,初始應該是一種工具,但成為工具之後,巫靠它來將自己催眠進入狀態,繼續產生藝術,再將其他人催眠,大家共同進入一種催眠的狀態。這種狀態,應該是遠古的真誠。

宗教亦是如此。那時的藝術,是整體的,是當時最高的人文狀態。

藝術最初靠什麼?靠想象。巫的時代靠巫想象,其他的人相信他的想象。現在無非是每個藝術家都是巫,希望別的人,包括別的巫也認可自己的想象罷了。

藝術起源於體力勞動的說法,不無道理,但專業與非專業是有很大的區別的,與各人的先天素質也是有區別的。靈契機人人都會有一些,但將它們完成為藝術形態並且傳下去,不斷完善修改,應該是巫這種專業人士來做的應該說,直到今天藝術還是處在巫的形態裡。

你們不妨去觀察你們搞藝術的朋友,再聽聽他們或真或假的“創作談”都是巫風的遺緒。當然也有拿酒遮臉借酒撒風的世故,因為“藝術”也可以成為一種藉口當初巫對藝術的理要求應該是實用,創作時則是非理

話是引得有些顛三倒四,事情也未必真就是這樣,但意思還算明白。

藝術首先是自我催眠,由此而產生的作品再催眠閱讀者。你不妨重新拿起手邊的一本小說來,開始閱讀,並監視自己的閱讀。如果你很難監視自己的閱讀,你大概就覺到什麼是催眠了。

如果你看到哪個評論者說“我被動得哭了”那你就要警惕這之後的評論文字是不是還在說夢裡的話。

有些文字你覺得很難讀下去,這表明作者製造的暗示系統不適合你已有的暗示系統。

先鋒或稱前衛藝術,就是要打破已有的閱讀催眠系統。此前大家所悉的“間離”比如一齣戲,大家正看得很動,結果跑出來個煞風景的角,說三道四,讓觀眾從催眠狀態中醒過來。臺灣的“表演工作坊”有出舞臺劇叫《暗戀桃花源》,用戲中的兩個戲不斷互相間離,讓觀眾齣戲入戲得很過癮。可惜《暗戀桃花源》後來拍成電影時,忘了電影也是一個催眠系統,結果一出間離的好戲被電影像棉被包起來打不破,糟蹋了。先鋒藝術雖然打破了之前的催眠系統,必然又形成新的催眠系統,比如大家悉的“意識”於是就有新先鋒來打破舊先鋒形成的催眠系統,可是好像還沒有誰來間離“意識”不過,以“新”汰“舊”很難形成積累。一味淘汰的結果會是僅剩下一個“新”太無趣。積累是並存,各取催眠系統,好像逛街,這就有趣了。

音樂是很強的催眠,而只是最古老的催眠手段。孔子將“禮”和“樂”並重,我們到現在還能在許多儀式活動中體會得到。孔子又說過聽了“韶樂”之後,竟“三月不知味”這是典型的催眠現象,關閉了一些意識頻道。

法國的普魯斯特寫過一部《追憶似水年華》,用味道引起回憶往事的過程,正是以“暗示”進入自我催眠的絕妙敘述。

電影是最具催眠威力的藝術,它組合了人類辛辛苦苦積累的一切藝術手段,把它們展現在一間黑屋子裡,電影院生來就是在模仿催眠師的治療室。燈一亮,電影散場了,注意你周圍人的臉,常常帶著典型的被催眠後的麻與乏。也有興奮的,馬上就有人在街上唱出電影主題歌,模仿出大段的對白,催眠造成的記憶真是驚人。當然,也有人回去裹在被子裡暗戀不已。

電視好一些,擺在明處,周圍的環境足以擾亂你進入深度催眠。但是人的自我催眠的能力實在太強了,哪兒都不看,專往熒屏上看,小孩子還要站得很近地看,遭父母呵斥。

自我催眠還會使人產生多重人格。作家在創作多角的小說時,會出現這種情況,而評論家則喜好判斷那些角的人格是否完整,或者到底哪個角的人格是作者的人格,或者作者的人格到底是什麼樣的。的讀者常常也做這類的判斷。我猜現在常搞的作家當場簽名售書的時候,趕去的讀者一定帶有一部分鑑別“假冒偽劣”的心情。我前些年也讓書商過兩三次這類活動,結果是讀者很失望,看來我實屬“假冒偽劣”有個要領獎的朋友問我“領獎時如何避免虛偽與虛榮”?這個難題可比昆德拉的“媚俗”你怎麼做都是“媚俗”連不做都是“媚俗”我說,觀察,觀察觀眾,觀察頒獎人,觀察司儀,觀察環境,也觀察你自己。這實際是一個造成兩重人格的方法,將冷靜的一重留給“自己”假如頒獎現場發生火災,你會是最先發現的。

的演員是最練的多重人格創造者,當然有些人也會走火入魔到扮演的那一重人格里,失去監視的人格,搞得回不過神兒來,不思飲食,所謂陷入深度自我催眠。催眠案例中,有的被催眠者並非是失去全部的“自我意識”他們常常有一個意識頻道是清醒的,看著自己乾著急。老托爾斯泰曾經說他原本並沒有安排安娜自殺,可是安娜“自己”最後自殺了,他拿她沒有辦法。

我實在想說,審美也許簡單到只是一種催眠暗示系統。

美國的神衛生署在八十年代研究過“多重人格”者,發現他們的腦波隨人格的轉換而不一樣。巫婆神漢常常做“靈魂附體”的事,說起來是在做多重人格的轉換,你在證明那是真的時候,先要檢查一下你自己是否被催眠和自我催眠。趙樹理在《小二黑結婚》裡寫小芹的娘是個巫婆,降神的同時還在擔心鍋裡的“米爛了”七十年代我在鄂西的鄉下見到的一個神漢就敬業多了,靈魂屢不附體之後,他悄悄嚼了一些麻葉。他大概是累了,那時候天天學大寨,沒有農閒,降靈又是非法的。

從藝術是一種催眠來說,假如我是個寫作者,我覺得主要的不是你寫的是不是真實,而是你要寫什麼,或者你要怎麼寫;假如我是個畫畫兒的,主要的不是你畫的是不是真實,而是你要畫什麼,或者你要怎麼畫;假如我是個音樂的,主要的不是你造成的音響像什麼,而是你要產生怎樣的聲音,或者你要怎樣組合聲音…我可以一直假如下去,一直到你們煩我。

趁你們煩我之前,收筆。不過,你們應該意識到一個邏輯怪圈兒:我寫的這些文字是不是也是催眠呢?

一九九六年十二月上海青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