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回積德賢朗父母膺上壽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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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回受恩百姓男婦洪仁積德賢朗父母膺上壽(2)一,宦萼又來。他是預備下的乾菜果子好酒等候他來,一到就拿上來同飲。吃過幾杯,這屈氏與他親厚了半年,來往多次,雖不曾做那貼皮貼的事,卻情孚意合,竟像夫一般。此時又有了酒蓋著臉,竟一股坐在他懷中,同他一遞一口的吃酒。吃到後來,屈氏少年婦女,一來要捨身報他,二來三杯落肚,坐在男人懷裡,未免烘動心。拿嘴含著酒到他口中,宦萼也笑著嚥了。【昔有二人,論魯男子柳下惠之事。一曰:“閉戶不納易,坐懷不亂難。”一曰:“既坐懷,可以不必及亂,此易為。閉戶不納者,誠難也。”孰難孰易,諸君共評之。】宦萼知他是情,故俯身來就。心中雖十分愛他,倒有二十分憐他。只是嘴中說笑,連手也不敢伸去在他身上摸一摸。吃了多時,宦萼恐酒多心亂,把持不住,留下一錠銀子給他,忙起身別了回家。屈氏見他去後,疑道:這真奇了。我這樣就他,他難道是鐵打的心腸,就不略動一動。要說他沒有那東西,【這一想,是山窮水盡想頭。】我前問他,他家中妾四五個,又都有兒女。要說嫌我貌醜,我也還不是甚麼東施嫫母。這事真令人不解。我既然同他如此親厚,還怕甚麼羞?改竟摸他一摸,看有陽物沒有,便可釋疑了。
又一,宦萼來看他。天氣冷,屈氏同他並坐在火箱上飲酒頑笑。二人並肩疊股,合盞而飲。屈氏做盡媚態,撒嬌撒痴,睡在他懷內。說道:“要說你不愛我,我看你疼我的心腸,百般俱荊要說你愛我,我同你親厚了半年,總不和我沾身,是甚麼緣故?”宦萼只是笑,也不答應。屈氏見他不答,倚著酒意,忽伸手到他褲襠中一摸。宦萼雖然不肯汙他,但這個千嬌百媚的美人倒在懷中,又做出十分嬌態,雖鐵石人也沒有不動心的,那厥物,其硬如鐵杵一般直豎。【寫得愈見其堅忍之難。】不提防伸手來摸,見他摸著了,笑著忙用腿夾祝屈氏先還疑他或沒此物,所以不做這風樂事。今摸著了,不但有而已矣,且竟是放樣的分外大,唬了一跳,連忙縮回手。說道:“你既這麼動興,再不見你同我怎麼的,到底是甚麼意思?”再三追問,宦萼道:“你起來坐著,我對你說。”屈氏起來坐下,宦萼正言厲的道:“我起初憐你,救你一場,我怎肯又汙你?我要做了這傷天理的事,與刁家那奴才又有何異?【真豪傑。】我同你親厚者,一來憐你舉目無親,所以仰仗我。若不與你這樣假親熱,我資助過你幾次你未免心就不安。你少長缺短,怎好常問我要?你以為身子屬了我,一家才好靠我養活。二來我若同你做些苟且的事,我圖了一刻風,豈不壞你一生名節?況你丈夫,今他窮,出於無奈,教你做這無恥的事,倘後來他有了好處,他不怪自己不成人,反責備你是失節的婦人,後來你夫婦如何相守?再者,我同你若做了媾的事,設或有了孕,生下來死了,豈不有傷天理?你家若留著,是我亂了你牧家宗祧,我如何當得這大罪過?【真菩薩。】我若收了你去,又有你本夫些氣脈。我清白人家,怎肯養個雜種?【真丈夫。】三來我看你丈夫人品,目今雖不成器,你牧家祖宗當或稍有積德,他若能改過自新,將來或者還不終於落。古人云:人人有面,樹樹有皮,況天下事再瞞不得人的。我若同你有私,後來叫他怎麼抬頭做人見人?【真聖賢。】四來我正要煉我的心,雖不能到聖賢地位,也正要藉此打磨個鐵漢子,【真鐵漢。】所以百般堅忍。我今雖然說破,你不必多心,此後我還照常養活你們。”那屈氏聽了,忙跳下火箱,兩眼淚,雙膝跪倒,說道:“恩人,你這一番心腸待我,真叫我粉身碎骨也報你不盡了。我每常你的恩,不過想以賤軀相報。今恩人既這樣說,斷不及於亂了。但你活我之恩,與生我者並,我也無可報答,我認你做個恩父罷。不盡之恩,生生世世為犬馬補報。”說著,就叩下頭去。宦萼忙起身拉住,道:“你請起來。既如此,我同你認做兄妹就是。”屈氏道“我認恩人做父,還是過分,怎敢說兄妹?恩人若不稀罕我做女兒,下次我也不敢受一絲毫恩賜了。”宦萼見他心真話急,也就受他了四個頭,認了父女。
且說那牧福,他問過屈氏數次,屈氏回他宦萼並不曾沾身,他心中不信,道:“他我非親非故,他若不圖這些兒風勾當,他為何肯這樣竭力照看?”這,他在外邊偶然回來,見院子裡拴著馬,知是宦萼在房中。天氣冷,他兩個小廝在廚房中烤火。牧福才要避出,見院子裡沒人,心中想了想,悄悄到窗下來竊聽他二人舉動,看每常屈氏的話可真。聽了宦萼的這些說話,汗浹背,赧愧無地。暗想道:他倒這樣憐愛我,我自己反不惜皮,禽獸何異?我素常疑子是誑言,誰知他竟是這樣一位盛德君子。忙忙跑了進來,也著淚,向宦萼跪下叩頭,道:“恩人,你恩德如天。我是不成人的料,無答報之。我祖父陰靈也恩人的恩私。今恩人這樣的大恩,憐念我,保全我夫名節。我從此若不改過,真是畜類不如了。”宦萼拉住,道:“你果然能改過,替你祖宗父母爭口氣,勝如報我了。我別的不能,一年衣食我照舊供給你。”他夫二人又叩謝了。宦萼歸家。那牧福恩無地,後來竟果然戒了賭。【此一部書中寫好賭者多人,而能改過者,只戴遷、牧福二人。足見人之趨於下者易,改過上進者難。】每每恨既往之非,常常暗中淚。
屈氏次僱轎子,老家人隨著,到宦家來,拜見宦老夫婦為祖父母,拜侯氏為恩母,向小娥為次母。宦老問兒子他來拜認的緣故,宦萼先述他二人父母的履歷,次及他丈夫不肖的話。後說因兒濟他的貧窮,故他恩拜認,宦實也就信了。屈氏恐埋了宦萼的好處,恩的心重,竟不避羞,當著眾人,將他捨身報恩,宦萼堅拒,不亂始末原由,細細告訴。【贏氏在縣堂不避羞直訴者,恨入骨髓。屈氏對眾人不避羞細告者,入肺腑。其理一也。】宦實大驚異道:“我不過只說兒子變成了好人,行些善事,誰知竟造到坐懷不亂的地位,真跨灶之子了。”老夫婦喜歡不用說,侯氏、小娥闔家大小,無一個不讚揚他的好處。宦老夫婦也憐念屈氏是好人家兒女,與了許多的東西。侯氏是恩母了,越發不用說得,留了酒飯。小娥也有所贈,屈氏竟滿載而歸。四時八節時常接喚,宦萼月月不斷與他送柴送米,添補衣服。宦萼間或到他家來,竟像嫡親父女,連戲話都不說了,屈氏敬他如親父一般。那牧福借子的光,也認了翁婿。
過有年餘,屈氏的父親屈攀桂升了南京通州知州,到京城來見上臺,找尋著了女兒、女婿。見女婿家業蕩盡,要帶他夫同往任上去。屈氏雖不好對父母說那捨身的話,只說窮極尋死,遇宦恩父救了命。如何照顧一家衣食,如何接喚如嫡親父母一樣,如何宦老夫歸併恩母疼愛與東西的這一番賙濟,詳細說知。那屈攀桂不已,登門拜謝,送了許多廣東土物。宦萼也送下程請酒,兩下親家稱呼。仰氏同女兒也拜謝艾老夫人,親母侯氏、向氏,然後才一齊往任上去了。【屈氏隨父母到通州,此後伸而不屈矣。】那宦萼一在賈文物家拜壽,鍾生、童自大、鄔合都在那裡。賈文物備了極豐盛的酒席款待,並無一個外客。飲酒中間,鍾生笑向宦萼道:“我與長兄忝在至戚,同飲亦多次矣,總不曾見長兄一大醉。但恨弟一蕉葉量耳,不能奉陪。長兄約略也能飲多少?”宦萼見鍾生贊他的量,一時豪興大發,哈哈大笑道:“弟不敢瞞親家說,酒二字中,弟可稱一員驍將。酒之一物,弟自幼即能豪飲。醉亦有之,然而酊酩則未也。酒後剛則有之,若雲酒狂亂則未也。至於能飲多少,倒從不曾較過。”賈文物正想讓他酒,遂道:“大哥尊量,弟亦不能窺其底際。今弟之賤降,承眾位光臨在舍,鍾兄又見吾兄之量,何不一較之?將舍間所有之觥盞,大哥各飲一杯,何如?”宦萼道:“賢弟取來,我吃了看。”賈文物叫家人進去將大小各樣杯斚皆取出來,擺滿了一張大幾。內中有一個金鑲沉香桶,約盛五六斤。又一個雕花大面爵,可盛四斤。其餘則金盃玉盞、瑪瑙、琥珀、玳瑁、犀角、象牙、海蛋、海螺、竹、倭漆、螺鈿、銀爵,或大或小不等。童自大看了,吐舌道:“哥,你這些東西得好兩千銀子才製得來,叫我就不做這呆事。吃酒只要酒好,就是磁杯也吃得醉人,何必費這些閒錢?”【他此話,富貴人論之,定謂其吝而呆,道學人論之,誠至理也。以金美玉為器,而貯以柴茅村釀,能使之佳否?】鄔合道:“賈老爺是素富貴行乎富貴,老爺所說是成家守業的話,各人志向不同,如何一例論得?”【篾得通。兩家都奉承到。】鍾生見拿出許多酒器來,笑道:“若論這些酒杯,將盛百斤,如何吃得?但憑宦長兄儘量而止。我輩相契,不過適興而已,豈必強之以難。”宦萼聽了,立起大呼道:“親家以我不能也,可自大至小篩來。”家人忙將大香桶斟上,那是個沒奈何放不下的尖底,家人捧著,他以嘴就酒,數氣乾,道:“何如?”鄔合讚道:“大老爺尊量,真如滄海了。”【久不聞他諛語了,此處略點綴一二句,方不脫本。】宦萼連道:“斟來,斟來。”他大者兩三氣,小者一氣一杯。席上十六碗茶未曾上完,他竟將几上所列盡皆飲畢,卻一著菜也不曾拈。大笑對眾人道:“我之量如何?童自大說:“哥,你不要怪我說,你也不像吃酒,竟像灌老鼠。這些酒差不多夠我洗個澡的了。”笑道:“要是幾年前,我見你有這大量,也不敢請你。幾時到我家,我雖沒有二哥這些好杯,我拿大碗也敬你這些酒。”鄔合道:“大老爺海量,真天下無敵了。晚生看老爺興猶未足,門下家寒屋窄,不敢屈尊。今借賈老爺美酒,做個借花獻佛。”下席來將那大香桶篩滿了,跪下奉敬。鍾生道:“宦兄之量固宏,然酒亦足矣,可以不必罷。”宦萼此時的酒已有十分,聽見鍾生這話,他笑道:“親家以我鼠量已盈耶?”遂道:“拿來。”家人雙手持著,宦萼對鄔合道:“你起來,我飲。”鄔合道:“晚生特敬,如何敢直,求上過了。”宦萼大笑,也站起來,兩三氣飲完了,道:“幹,請起。”鄔合才起來。那宦萼也覺太過了,就靠在椅背上動不得。鍾生見他醉了,說道:“宦長兄今飲興大豪,也似乎過了,且在榻上小憩,若何?”宦萼道:“親家以我醉耶?我特酒滿耳,我也不吃一點東西了,我仍躍馬而回。【醉人不服醉,寫得真。只可與知者道。】小廝們快牽馬過來。”眾家人牽馬到。鍾生還要勸他,他起身下廳,到簷前一拱,道:“恕不陪了。”一躍上馬,呼道:“我不醉也,得罪了。”大笑鞭馬而出。
走了不到數箭地,他酒湧上來了,【寫酒亦有層次。先寫酒滿,還不大醉。後一躍上馬,酒便上湧,然後方醉。妙。】在馬上東晃西晃。家人忙上前兩邊扶住,前面一個攏著轡頭,慢慢的走。正走時,只見一個酒輔門口圍著許多人。宦萼道:“是為甚麼事?我進去看看。”家人忙分開眾人,讓他馬進去。眾人認得他的多,又見他醉醺醺,都閃開了讓他。到了裡面,只見三四個人拉著那賣酒的往外拖。那人緊緊的扳住門枋,死也不放。說道:“就是送我到官,也許我分辯分辯。容緩兩,慢慢的設處,你拉我去怎的?”宦萼見了,喝道:“為甚麼?快快的放了。”那幾個人也認得他,忙放了手。宦萼叫那賣酒的問道:“為甚麼事?”那賣酒的道:“小的兩年前因沒本錢,問阮大老爺家借了十兩銀子做本,五分行利,月月不少。今兩年多,利錢也打過十幾兩了。這幾個月生意遲些,利錢不上,打發這幾位大叔要把小的送到縣裡去處治,連本錢都要追。小的一時如何還得起?正在哀求他列位緩兩,他們不依,不想驚動了老爺。”宦萼聽了大怒,吩咐家人道:“把這些放肆的奴才拿住打。”眾家人見主人醉了,可敢不依?上前拿住,阮家三四個惡僕見他人多勢眾,又素知宦公子的名大,跪下道:“老爺天恩,小的們奉主人之命,不敢不來,與小的們何干?”宦萼雖然酒醉,心中還明白。遂問那開酒鋪的道:“你方才說借他多少銀子?連本利共該多少?”他道:“本錢十兩,欠五個月利銀,共十二兩五錢。”宦萼哈哈大笑道:“我當該多少?”對阮家的人道:“多大事,你家主人這樣要緊。你們叫甚麼名字?”一個道:“小的名字叫龐周利,他兩個一名盛苟,一名司敷。”【忙中伏下一筆,看官須牢記。】宦萼道:“你三個明拿了他的文書,同他到我府裡去齲”又問道:“該多少?”賣酒的道:“十二兩五錢”宦萼道:“我替你還他,饒這惡奴們一頓好打。你們是誰家的?”答道:“小的們是阮老爺家的。”宦萼對家人道:“饒他去罷。”【寫他的話重複瑣碎,活是個醉人,活是說酒話。】家人放手,那三個人爬起,飛跑而去。
宦萼此時覺酒越湧上來,有些把持不住了,說道:“扶我下來歇歇再走。”家人忙扶了下馬,到鋪坐下。那賣酒的見他攆去了阮家人,又許明替他還銀子,心中快活不過。走到面前,道:“這個去處,不是老爺坐的,請到小的房中坐一歇兒罷。”宦萼立起,就扶著他肩膊進去,吩咐家人道:“你們在外邊伺候。”眾人應諾。賣酒的扶著他,一步一踵走到房內,靠著桌子一張柳木椅上坐下。出來對他子道:“難得宦大老爺解了這場禍,我不敢近前,你篩一杯茶送去。”婦人是個蘇州人,頗有丰韻,長身材,細白麻子,走路俏生生的。雖是布衫布裙,卻十分乾淨。就是房中,雖無甚擺設,即帳桌椅,也都一塵不染。他便篩了一鍾茶來,宦萼醉眼離,道:“放著。”那婦人將茶放下,宦萼道:“那賣酒的是你甚麼人。”婦人嬌聲氣答道:“那是儂家丈夫。”宦萼乜乜斜斜向他道:“有你這樣個人,還愁無錢使麼?”復大笑向他道:“我是你甚麼人?”【此數語寫宦萼已愛此婦之甚,而後來竟能堅持不亂者,所以更為難得也。】那婦人紅了臉,不敢答應。宦萼此時已醉到十二分了,受不住,道:“我醉得很,我要睡睡。”婦人道:“老爺不嫌鋪醜,請安歇安歇。”那宦萼就站起,摟住他道:“你扶我上去。”那婦人沒法,又不敢得罪他,扶他到上。他此時也忘其所以,只當是在家中,伸腳叫婦人替他脫襪子,只得替他脫了。他自己將衣服脫了,道:“拿過去。”那婦人也接了,搭在椅背上。他只穿上一衫一褲睡下,婦人又拿被與他蓋上,然後出來。
誰知他丈夫在窗中看得明明白白,遂拉住他子商議道:“宦老爺雖許明替我還賬,但是他醉話,不知醒了怎樣?我看他有些愛上了你,你陪他睡一夜,若同他厚上了,還愁沒吃沒穿的麼?”那婦人抿著嘴笑道:“這擠噶行得?儂若同他困,他乘了酒興,還饒得過儂麼?這事儂弗會子幹個。”他丈夫笑道:“你又來說假話了,我每常覺得你會得很呢。要他不饒你才好。你想,我們銀子沒得還,阮家把我送到了官,打了板子,還要追比。這房子是租的,連家俬翻過來也不夠還他。那時得家破人亡,不如你舍了身子救一救罷。人家的老婆,瞞了丈夫,還要去尋野食。這是我叫你去救兩口子命,怕甚麼羞?”那婦人笑道:“命雖救了,怕人你的頭要綠哉。”他丈夫也笑道:“如今正經人家,那男人暗戴綠帽的不知多少,何況於我?頭雖綠了,不強如一頓板子打得通紅的血股麼?”婦人笑道:“你怕股痛,不難為儂了?”他丈夫道:“但放心,你一點也不痛的。就是破了,我尋個皮匠替你縫戛兩針,還是照舊。”二人笑了一會,那賣酒的又道:“他一個大老官的子,須你去就他才好。你留心些,我到外邊照看那些大叔們去。”那婦人也未嘗不肯能融,見丈夫雖然這樣說,卻不好慨允,那心中早已依了。見丈夫出去,他笑著進來。看看天晚,收拾完了。他蘇州人的此竅,無不洗幾次的,那不必說。領了丈夫的命,也就上,脫了上下衣服,掀開被,與宦萼同衾共枕而臥。【此亦與屈氏相同,婦人未必無愧心於此,蓋高抬宦萼耳。】看那宦萼時,酣呼大睡。他有一番心事,不但睡不著,也不敢睡。
到有四鼓,宦萼醒了。心中想道:我昨在賈兄弟家吃酒回來,到一個酒鋪中來。幾時來家,就不知道了。【是個大醉後醒時光景。古詩有云:獨憶卸冠眠細草,不知誰送出深林。此數語在詩中化出。】覺得那被硬邦邦的,用手摸了摸,竟是布。【大約宦萼生平此是頭一次試新。】心中說道:“我家中如何有這被?這是那裡?”見傍邊有一個睡著,還疑不知是是妾,問道:“你是誰?”那婦人明醒著,不好答應,以為等他高興之後再扳談不遲。問了數聲,他總不答。宦萼伸手去摸,在他身上猶不覺,摸到了那妙處,覺得與妾之物大不相同,他此時酒雖未大醒,心內已明白,忙縮回手,問道:“你是甚麼人?”一連問了幾聲,那婦人料道隱瞞不住,只得答道:“昨老爺醉了,在我寒噶要困。儂丈夫蒙老呀許還阮噶印子,無恩可報,故叫儂來服侍。”宦萼聽了,忙坐起來,道:“豈有此理。你丈夫在那裡?”婦人道:“渠在外面同眾位大叔們困呢。”宦萼道:“我的衣服在那裡?”婦人道:“外面早得極,老呀再安歇一會兒罷。”宦萼道:“那裡有這樣的事?你快遞與我。”那婦人知他是不肯如此的了,忙穿了衣服下,黑影裡在椅背上摸著了他的衣服,遞過去。宦萼一面穿著,說道:“快叫你丈夫點燈來。”那婦人出去叫他丈夫,把前話向他說了,那人跌足抱怨道:“我就說你不在行,把事壞了。他這一醒,決不肯認賬。”婦人也啐了一口道:“臭忘八,他弗肯個,難道叫儂攥住渠的不成?”他丈夫只得點了燈來。宦萼正向他道:“我一番好心,許替你還銀子。你倒做這樣的事,幾陷我於不義。”那人忙跪下道:“小的怎敢?蒙老爺天恩救拔,無可報答,所以想出這個法子來。”宦萼道:“叫我的人備馬,我馬上回去。”婦人道:“外面鑼才四擊,又無月。老呀回府,柵欄雖不敢阻,黑了弗好走個。”宦萼宿酒尚未十分醒,也怕路黑難行,便道:“燒茶來我吃。”那賣酒的忙忙去了。
這婦人羞羞慚慚站在傍邊,宦萼笑道:“多謝你的美情,承你俯身相就。我想來也非你之本意,不過因貧窮所使。我雖不敢汙你,同宿半夜之緣,我也憐愛。明早叫你丈夫跟我去取,我與你五十兩銀子。除了還阮家,剩下的做個本錢,夫好好度,以後這美人計萬不可再用。你婦人家一失了身,為終身之玷,再悔不來了。”那婦人忙紅了臉,跪下叩頭。宦萼道:“起來,起來。”那婦人忙到廚下向丈夫說了,歡喜無限。燒上茶來送上,也叩頭謝了。
他二人說話時,宦萼家人皆在窗外潛聽。見主人如此,無不讚嘆。後來大家常常說及,鍾生知道,嘆道:“不想他當一個匪人,以為改過已奇了,何期造到聖賢地位。可見蓋棺論定四字,方能定人之終身。”賈童二人知道,皆自以為不及。宦萼坐到天明,叫那賣酒的跟了他家去,給了五十兩銀子,他叩謝而回。他夫因此而成家,供著他長生牌位。後來生了兒女,兒子的小名便叫做宦大、宦二,女孩兒的小名也喚做宦大姐、宦二姐,以志不忘宦公子的恩德。【受宦萼之恩者多矣,而獨寫此賣酒人之更深者,何故?謂保全人家婦女名節,其恩德更厚,藉此意以警世間人耳。】宦萼數年來,他也不知救了多少窮苦患難,若要全記起來,真可汗牛充棟。人背後編他兩句謠歌,道:昔年呆公子,今善菩薩。
久之,傳遍闔城。這些小孩子都聽了,路上遇著他,就齊聲相和的唱起來。他聽見了,也自覺得意,越肯做好事。他一出門,任著馬蹄行去。在梅生家經過,他下馬進去相探。梅生留坐,便酒小飲。正飲著,聽得隔壁人家一個老嫗一個婦人的聲音,哭得甚是悲哀。宦萼問道:“這家有甚麼傷心的事,哭得如此悲切?”梅生笑道:“這家一個兒子,有名叫做趙酒鬼,因醉死了。一個是他老母,一個是他子,古人說,幼婦哭夫,老母哭子,都是極悲慟的。”宦萼道:“此人如何就到醉死的地位?兄試道其故。”梅生道:“說起來倒也是個笑話,可以佐酒。兄慢慢消飲,聽弟細說,以助一笑。”二人一面對酌,梅生一面細談他的妙處。
你道這趙酒鬼如何是個笑話?他父親倒也是個本分的人,家中也還有一碗飯吃。三十歲上才生了趙酒鬼,這酒鬼娶得有,也生了一子一女。他自幼好酒,先還瞞著父親,私下偷吃。到了十八九歲娶親之後,也不避父親了,竟無時無刻不飲起來。後來糟透了,飲則必醉。他父親也罵過不計其次。他聽了,不但當是罵他吃酒,竟像罵著勸他吃酒一般,再醉得利害。到了三十多歲,父母六旬外了,他但天明起來,便到酒鋪中去吃。當淳于髡是一斗亦醉,五斗亦醉,一石亦醉。他則大謬不然,雖好飲而量極不濟,一鍾亦醉,一碗亦醉,一壺亦醉。他的飲法亦奇,大約是讀過飲中八仙歌的,他內中摘了兩句,道是:道逢麴車口涎,飲如長鯨汲百川。
他無錢時,三文沽得四兩燒酒,一口飲之。若有錢時,沽得一斤半斤,也是一氣飲下幹無滴,多寡總是一醉。他更有一件妙處,把劉伯倫酒德頌中兩句,學得爛。你道是那兩句?是:幕天席地,任意所如。
他但醉後,不拘街上路傍,放倒頭便是一覺。【他也是從劉伶“死便埋我”句中學來。】一大清早起,他吃得東倒西歪的回來。他父親見了,不覺嘆了兩聲,說道:“孽障,酒誰不吃,也有個時刻。或午後,或晚間,消閒無事吃些也罷了。大清早睜開眼就吃得恁個賊樣,我知道你那是吃酒,明明是作死。”他哈哈的笑道:“老爹,你有年紀的人了,怎還不知道理。一個吃酒,有甚麼時候。古人說,開門七件事,柴米油鹽醬醋茶,可見這酒是不等開門就要吃的。我聽見人念李太白的一首酒詩,我拿他當了聖旨,我念給你老人家聽:若無酒花作羞,夏若無酒風生玻秋若無酒月徒明,冬若無酒雪沒興。
早起無酒懶下,晚間無酒睡不定。
一時無酒便有災,因此把酒當命。
我續了他兩句,道是:世上若有同心人,幾句良言便相贈。
老爹你說,可通不通?我講個道理給你老人家聽聽。人家說早起甌一甌,強如做知州。這酒從清早晨吃起,慢慢的自然就醉到午後下晚了。你道我作死,當彭祖活了八百歲,你看他不吃酒來麼?世上的老頭子難道都是不吃酒的?那月子裡的娃娃,同娘肚裡的孩子,就死了,那也是醉死了的不成?【他這一番說,實在他的令尊沒得答。】我雖吃酒,還有個檢點。不像別人死貪著他,倒街臥巷撒酒瘋。我有個《耍孩兒》唱與你老人家聽聽。”遂高聲大唱道:勸為人酒莫貪,吃了他就發癲。行兇撒潑欺良善,雙親不識高聲罵。兒女相扶打幾拳,兒不敢傍邊站。勸人生休貪美酒,不飲他倒也清閒。
他父母聽了,又好笑,又好惱。罵道:“奴才,你既知道這個曲子,你又望死裡貪他怎麼?我管你死不死,只可惜我白養了你這樣大。”他道:“我死只填了我的坑,與你老人家不相干。你倒不吃酒呢,你的鬍子頭髮就不該白了。有了幾歲年紀,那滴溜都碌的葡萄話,不知打那裡來的,叫人入不上耳。”復哈哈大笑道:三杯和萬事,一醉翻筋頭。
“哎呀,快活快活”一步一跌的往房中睡覺去了。他父親不由得生氣,罵了幾句,飯也不吃,到房裡也就睡了。這趙酒鬼一覺直睡到次天明方醒。渴了要茶吃,他子倒了一鍾茶與他。說道:“你也三十多歲了,吃杯酒越發連尊卑都不認得了。昨老爹勸你少吃酒,不過是疼兒女的好話。你嘴裡胡說亂道的,把他老人家氣了一沒吃飯,睡倒在上。一個六十多歲的父親,養一個獨子,不能孝敬他,反倒叫他生氣,你心裡也安麼?你也現有兒女,將來不怕學你的樣兒麼?”趙酒鬼道:“放的話,我從來是極孝順的。除了吃兩杯酒,別的再沒壞處。況酒吃在人肚裡,又沒吃在狗肚裡,我可敢衝撞他老人家?這不過是你想勸我斷酒,拿這不孝的名來壓枉我,你當我不知道麼?”他子道:“你當我說假話,你過去看看老爹可有病沒有?你再問問你昨說些甚麼話來。”他道:“我不信,我吃酒從來也不會醉。就有三分酒意,心裡像明鏡一般,再不胡塗的。”他子道:“你自己說的明白,三杯落肚,天也不知多高,地也不知多厚呢。你還知道甚麼?”他道:“當真的?既是這樣,我這酒還吃他做甚麼?我從今就斷了,再也不吃他。”子道:“你那有本事斷。你要斷了酒,除非狗就不吃屎。此時說斷,停會見了酒,喉嚨一癢,好又想開酒。”酒鬼道:“甚麼話?你把我看得半個錢也不值。你當我愛吃酒麼?我不過適興而已。漢子家說話,一言既出,如白染皂,說不吃就不吃,甚麼要緊。我再要吃酒,如同吃脖子上的血一般。我今同你打個賭,看我可有本事斷沒有?”他子聽他說得斬釘截鐵,滿心歡喜,忙去向公婆說了。他父母雖信不過,想他或者戒了,也不可知,心中也暗喜。趙酒鬼果然虧他竟戒了一,是平生所未有的事。
到了次,老早出去,下午時分,他吃的醉得不堪。一身臭泥,滿頭滿臉都是,帽子也沒了。一個姓扶的朋友攙著送了他來家,說道:“他不知在那裡吃得恁個樣兒,跌在溝裡倒浸著,幾乎淹死了。幸喜我看見,救起他,送了回來。”他子謝了那人,扶著他進房,渾身臭不可聞。抱怨道:“昨賭咒發願說不吃了,今越發醉得恁個樣兒。”酒鬼大怒,跌跌舂舂,夾臉就是一拳打去。短著舌頭罵道:“我你孃的眼,我吃脖子上的血,與你甚相干?”那婦人見他打來,忙一躲閃開,不曾打著。他打了個空,失了一失,幾乎跌倒。越發怒起,兜襠一腳,正踢在那要緊的地方。那婦人一手著,蹲著哎呀哎呀的叫。他那一兒一女見娘如此大哭,叫道:“快些來,爹爹把媽媽踢壞了。”酒鬼怒道:“你多嘴的娘。”一個一腳,踢得兩個孩子滿地亂滾。那婦人心疼兒女,怕打壞了,忍著疼,掙起來,一隻手拉著一個,彎跑了出去。他便橫倒在,頭向裡,腳拖在沿下,酣呼大睡。
次醒來,叫他子。那婦人只得一瘸一跛的走到他跟前,他問道:“你好好的怎麼瘸了?”他子道:“你昨撒酒瘋,把我同兩個孩子都幾乎踢死了,還問怎麼?”他大笑道:“這裡那裡來的鬼話。我前戒了酒,昨只吃了一杯,又不曾醉,好好的撒甚麼酒瘋?拿這沒影兒的話冤賴我。”他子道:“你不曾醉,你這一身臭泥是那裡的?你的帽子望那裡去了?要不虧扶大爺送了你來,大約也淹死在溝裡了。”他看了渾身的泥,咂嘴道:“這又奇,這又奇了。”才沒得話說。他子見他滿身滿無處不是臭泥,心裡固然氣惱。又看不過,燒了水來,叫他洗了,渾身換了衣服,他又出去了。累得這婦人把被褥都重拆洗過。他父母知他是個勸不醒的了,說也無益,任憑他去。
一,深秋天氣,他又多了一杯。套學古人的詩句,略略改頭換面,古詩云:醉臥松竹梅林,天地借為衾枕。
他在街上就高臥起來,竟一覺放開天地,穩的大睡。忽然下起雨來,雨雖不大,連綿不住,渾身淋得溼。他在醉鄉深處,全然不覺。有一兩個認得他的,走來推叫,那裡叫得醒?大雨下著,人都怕溼了衣服,各人都自顧去了。他睡了多時,身上被冷雨一,也漸漸醒來。打了兩個寒噤,睜眼一看,原來睡在這樣一張大土上。爬了起來,慢慢的一步一步的掙了回來。他子嘆了幾口氣,又把溼衣替他換了,放他睡倒,拿被替他蓋好。到了半夜,渾身熱如火炭。次便不能下,懨懨睡倒。延醫調治,藥都不受,服即吐出。茶飯都不吃,終只飲數杯。他母親守著他,哭了幾場,他也心酸落淚。過了幾,倒也覺得好些,飲食稍稍略進。他母喜得了不得,勸他道:“你這一回若逃得出命來,真是死裡逃生了。此後酒再不可吃了,留著命多活兩年罷。”酒鬼道:“我難道是死人麼?經過了這一回,還不知道。前見望著我哭,我心酸得要死呢。”又過了十多,竟可以扶杖而起。也將有廿多,一滴也不曾沾。
一偶出,大醉而歸,病復大返,卻待斃了。他子坐在沿上,淚嘆道:“每常爹媽說了你多少,我勸過你幾千百次,你總不聽一句。今到了這個地位,丟得父母年老,兒幼小,你也放得下麼?”他悔也無及,一言也沒。只長嘆了幾聲,滴了些淚,還要了一碗酒吃,便奄然而逝。他父親雖有這兒子,每常生氣,似有如無。見他死了,墮了幾點淚,也就撂過。他母親只此一子,焉得不慟。他子見公婆年邁,兒女幼小,自然哭得傷心。梅生是緊鄰,盡知底理,詳細向宦萼說了。不大笑,作別而回。
宦萼行了好事多年,越發勇猛進,竭力行善。小娥數載連生三子,都好個齊整相貌。那宦老夫婦後來雙雙活到百歲,一無病而逝,人皆以為奇異,都稱他訓子積善之報。宦萼夫婦同小娥家俬越富,皆享期頤之壽。兒孫滿目,個個孝順。這都是冥冥中暗酬他的陰德,正是:享遐齡須積德,要生好子定存仁。【閱至此,以為宦萼之事終之言矣,不意後面還有數段,真寫得好。即如前面已行到水窮山盡,忽然一轉,又見奇峰突起,令人眼界倍新。】此是後話。且說那權氏在宦萼家磨了二三年,雖有衣有食,無一一時得暇,時常逢恨自愧。那繆氏又常言冷言冷語的點他,道:“做婦人的,不管窮富,守著一夫一,將就度子,就是造化。得享福呢,是命好。受窮呢,怨自己命不好。俗語說,命裡只該八合半,走遍天下不滿升。爬得高,跌得重。我們在人家當著個奴才,雖不愁吃穿,伺候主子,深不是,淺不是,一提心吊膽。巴不得做個窮百姓,無拘無束,吃口涼水也安心,何等快樂。我聽見說你當的丈夫還是個相公,就是窮些,誰不叫你一聲?你今到了這裡,趕得上誰?人都知道你休棄丈夫,誰眼裡還有你?你如今可悔麼?”權氏也無言可答,惟有眼淚鼻涕的哭。
一,侯氏生辰,有鍾、戴姨娘、梅、賈、童、鄔大娘都來拜壽吃戲酒。撤席以後,正本兒點了《爛柯山》,朱買臣前、後、痴夢、潑水四出。繆氏同權氏也在傍邊看。看到嫁的那個樣子,繆氏笑著悄悄的向問他道:“你當同你家相公吵鬧著要嫁,想也就是這個樣兒子。”那權氏羞愧無語。繆氏道:“一個漢子這樣跪著哭著苦留他,他還不肯,好個狠心的婦。”笑道:“丈夫這樣心疼,就窮死了何妨。怎就無恥到這個田地?”權氏想起在平家,雖無穿少吃,丈夫也極恩愛。今到此,有誰動憐?不住擦淚,那心又悔了幾分。繆氏冷眼看著他,看到痴夢那種醜態,繆氏笑著嘆道:“你看崔氏這婦,當耐一耐窮苦,今何等的榮耀?大約他此時不知怎麼心悔呢。”又看見張木匠出來那關模,笑道:“揀漢的娼婦,嫌丈夫窮,就該嫁個官兒做夫人去,還嫁了個木匠。你也就像他了,鄉宦財主嫁不成,嫁到人家來當奴才。”羞得那權氏真無地縫可入。又看到潑水那一出,繆氏道:“你看看這個婦,與其今跪在馬前這樣出醜,何不窮的時候忍一忍?今也是香車寶馬,何等受用?也怪不得,他沒這個福。”那權氏越深自後悔,聽那朱買臣唱道:恁娘行福分底,恁娘行福分底,做夫人做不得。恰才是夫唱婦隨,舉案齊眉,你享不起。繡閣香閨,翠繞珠圍。蠢婦你年將四十,羞答答,薦誰行枕和席。
繆氏道:“將四十歲的老婆,後面的光陰也就有限了。既跟著丈夫苦了多年,就窮死了,也有個好名。何苦吵吵鬧鬧,到了人家,還是這個樣子,反落了萬代罵名。這是何苦?就算嫁了個財主,男子漢的心腸,見他嫌窮棄了前夫,一個活人,也就不把他為重了。”那權氏正是三十七歲出來的,聽了年將四十這兩句,又羞又恨,由不得泫然泣下。又聽得唱道:收字兒急忙疊起,歸字兒不索重提。【蠢婦,你可記得當初拍掌的時節麼?】我慘哭哭,雙眸淚;的溜溜,雙膝跪地。那時節,求伊阻伊,實望指你心回意回呀。要收時,把水盆傾地。
繆氏笑道:“這痴婦,水如何收得起來?與其今求他收回,何不當初不要鬧出。我聽得說你的前夫雖不曾做官,這三年來得了美館,比當大強了。”又笑道:“你幾時也去潑潑水,求他收你回去,免得在這裡受罪。”權氏忍不住跑了回房,上拿被裹著頭暗哭。此夜他一心痛悔歸,不敢出口,只把心腹話告訴繆氏,時常淚。那司富說了數次,他仍墮淚不止。
司富一大怒,拉到宦萼的跟前,道:“這老婆作怪,這幾無緣無故,動不動就淌眼淚的哭。說著他總不理,要打幾下才好呢。”宦萼問他道:“你好好的哭甚麼?”他不敢答應。宦萼怒道:“他大約是想漢子了。這樣無恥的婦人,我上邊也用他不著,可將他配一個馬伕,叫他幫著漢子群裡去煮料。”看草的養馬的司婦就拉他道:“跟我去。”他跪下哭道:“老爺就打死我也罷,我不願去。”宦萼道:“你既不願,你心裡要想怎麼樣?”他說又不敢,只含著眼淚不作聲。繆氏在傍使了個眼與他,道:“老爺問你,你有話就說,怎麼含著骨頭著的?”權氏叩頭道:“老爺的恩典,把我賞回前夫,就是萬代的天恩了。”宦萼道:“你還想回去?只恐怕你到了他家,又想要跳槽。”權氏道:“我一念之錯,到如今悔已無及了。若得跟了原夫,就餓死也不敢再生他想了。”宦萼道:“你當賣到我家來,今諒你丈夫那裡有銀子贖你,我為甚麼白放你去?除非打一百皮鞭。一則戒你不許再效前番的舉動,二則算我的身價。你要受得,我就放你去罷。你怎麼說?”權氏欣然道:“老爺恩准我回去,情願領打。”宦萼叫取了皮鞭來。登時取到,宦萼又問道:“你果然願打麼?”權氏道:“願打。”就爬在地下。宦萼笑道:“權記著你這一次。”向司富道:“帶他去罷,他當的衣服換了來。”司富遂叫他跟了去。宦萼又吩咐去請平儒。
權氏仍換了向來的那衣服,帶了幾件首飾,又帶了來。宦萼、侯氏同站了起來,讓他坐。他不知是那裡的賬,那裡敢坐呢?睜著兩個大眼睛,【他此時真是睜著兩個大眼睛做夢。】望望宦萼、侯氏,又望望眾人。宦萼笑道:“你請坐了,我有話對你說。”司富拉他坐下。
宦萼把當初遇見他父親、丈夫,說他要休夫改嫁。
“我知你夫家甚窮,就叫他強留下你,也不能相安,故商議了這個計策。你到我家來,磨磨你的子,叫你後悔。你想一想,你就另嫁了人,一個活人,還有人敬重麼?我憐你夫,不忍看你們拆散,故想出這個法兒來。你今既然悔心,要歸前夫,是極美的事了。你原夫在我家教了三年學,家中也不像那樣貧寒了。你此去安分守己,同丈夫一心一意的過。再有不肖的這念頭,恐就不能再容你了。”那權氏聽說了,如夢方醒。見是成全他夫這一點好心,又羞又,跪倒痛哭拜謝。侯氏忙忙親自攙起,又勸了許多的好話,還贈了他些衣服零碎物件。他又拜謝了司富、繆氏眾人。【司富只算是大座師,繆氏方是嫡親房師。】外面來說“平相公來了”宦萼出去道:“恭喜,尊夫人已悔過了。”遂將來歷,著兩個僕婦,一個做惡,一個做好,如何點醒他。今悔悟,又將如何試他的詳細告訴了。道:“先生今同回,可謂珠還合浦了。”平儒揖而又揖,謝而又謝。宦萼吩咐叫兩乘轎子來,又叫請出權氏。
他夫一見,不覺大慟,雙雙拜謝。轎已到了,讓他夫上轎同回。隨後送了一桌菜一瓶酒去。平儒請了丈人相會,權氏又羞又喜。一家深宦萼成全之德,念不置口。他夫後來甚是和美,白頭偕老。平儒教了幾年學,得了兩百銀子束脩,雖不能豐厚,也不像當年無衣無食,一貧徹骨了。按下不題。
且說宦萼的大舅子侯,十數年來已升到太僕寺正卿。帶一封信來說,朝中四路發兵,太僕馬匹發盡,兵餉不繼,無從採買。兵部太僕寺公奏,奉旨新開捐納事例。內有一款,凡系革職內外文武大小官員,一品者捐馬二百匹,二品者捐馬一百五十匹,三品者捐馬一百匹,以下遞減,每匹折銀一百兩,準復祖父封贈,本身誥命。如捐復職者加倍。老伯何不趁此捐復祖父封贈,亦絕好機會。宦公父子商議,宦公道:“我之封誥可有可無。我做官一場,祖父的封贈一併消去,深為可恥。今去損復了,也是一件美事。須你親去同你大舅商量行事。”宦萼答應了下來,遂差人先去僱船。
尚書正二品該捐一百五十匹,著六個的當家人押銀一萬五千兩,從水路進京,先期去了。他自己帶了五千金,打旱路起行,要到京中託他大舅打點料理。收拾明白,擇吉起身。眾家人要帶鳥松、弓箭、刀之類,宦公知道,問道:“你們帶這些東西做甚麼?”眾家人道:“帶著這麼些盤纏,路上好防盜寇。”宦公笑道:“好不知事。你們帶著兵器,明是告訴人帶著銀子了。古人說,投鼠忌器。若路上不遇著小人是萬幸,倘若遇著了,那都是亡命之徒,你們就同他敵得過麼?銀子失去小事,還要送了命。你們不許帶一件器械。【真是老誠之見。】即不幸遇賊,竟全送與他。我也還不窮在這幾千金上,只保你小主平安回來就罷了。”眾人可敢不遵老主的命?鍾生、梅生、賈文物、童自大治酒錢行。臨別之,送至江口而回。
宦萼帶了十數個家人,僱了騾子進京,一路平安無事。一,到了泰安州地方,離城尚有四十多里。一片荒郊,杳無人跡。有幾句道那時的境況:十里俄驚霧暗,九天倏睹雲昏。八方民舍斷朝煙,七有浮屠無夜火。六翮飛禽爭投棲於別群,五花頭踏盡潛避於州堂。【此位州尊可謂畏賊如虎。】四野牛羊皆沒影,三齊百姓悉無蹤。兩下來人俱說此間行不得,一聲唿哨果然草莽有強徒。
正然走著,突遇一夥土賊。有五六十人,拖槍拽捧,蜂擁前來。也有拿著割麥的扇刀,有拿著闢柴的斧頭。頭上都裹著花布手巾,腿繃赤腳,一藍布單被子拴在一竹竿上做了旗號,敲著兩三面破銅盆作了金鼓圍了上來。手中亂舞,腳下混跳,口裡唧唧喳喳,只叫留下買路錢。【確乎是一起烏合土賊行徑。】眾人見了這些樣子,又好笑,又好惱,面面相覷。赤手空拳,寡不敵眾,可敢同他相抗?將所攜的五千金全然劫去,還將鋪蓋行囊,扛的扛,背的背,一轟去了。
宦萼同眾家人,一個個垂首喪氣。問了家人可還有剩的盤費,這個說還有兩餘,那個說還有三四兩,共算算,還剩有二十餘金,夠作盤費,可以到京。又走了廿餘里,到了一個大村莊中,約有千餘人家,覓了一座店歇下。店主見他們沒有行李,不肯留。宦萼就坐在店門口,告訴他午間遇了這夥賊劫去。店主道:“近來土賊竊發,各處都有,多少不等,盡是餓民哨聚。地方官又不敢申報,來往的人吃了他多少虧。近來客人們都知道了,三二百結夥同走,方保無事。你們怎麼也不問一問,就冒冒失失撞了來。可惜失去了一注大財。主僕們商議還是報官,還是走路?”宦萼道:“據店主說,四處都是賊。報了官,去拿那一起的是?知道是誰劫了去?只管守著,豈不耽誤了大事?忍著撂了罷,到京尋你大舅爺商議,再作區處。但只是沒有行李,恐路上盤詰瑣碎。”正在躊躇,只見一個人走進店門,向著宦萼納頭便拜,道:“恩人方才吃驚了。”宦萼連忙扶起,看了看,不認得。問道:“尊駕是誰?面荒得很,怎麼認得我?又何以知我遇賊?那人笑道:“老爺不認得小人了?小人名叫賴盈,那年該了賣貨郎姓畢的十兩銀子,蒙老爺替小人還了,又賞了小人一錠盤費。小人想,一身是病,在外沒用,就趁那銀子做路費。回來兩年,病倒好了,今年又遭了賊,只剩了一身。又值年程荒歉,只得入了賊夥度命。老爺的天恩,小人是時刻想念著,方才是那裡見了老爺就認得。因同眾人在一處,小人不敢認,特暗暗跟了下來。老爺可報了官?多著些官兵,小人領了去,靠那些賊中甚麼用,所失的東西,一去就可奪回。”宦萼大笑道:“今晚了,我們明早同到州里去。”正然喜笑,只見門外一陣有三十餘人,都騎著馬,個個彎弓箭,臂鷹牽狗,簇擁而來。宦萼正要問店主是甚麼人,只見為首的那個彪形大漢,一眼看見他,忙跳下馬來叫進來,道:“這不是南京的宦恩兄麼?”宦萼忙站起,細細將他一看,原來是鮑德。他一把拉住宦萼的手,道:“恩兄幾時到的?那陣風兒吹了你來?這兩年想殺俺了。若不是我今出來打圍,幾乎錯過。如今往那裡去?”宦萼將上京有事,適間遇賊被劫,並賴盈才來報信,明早要去報官的話相告。鮑德笑道:“恩兄放心,包在弟身上取來。還且請到舍下去再講。”宦萼真是他鄉遇故知了,無限的歡善。叫拉出馬來,同他並騎而行。
到了他門,好一所大宅。門外都是合抱的大柳樹,圍牆數仞,四角四座看家樓。進了大門下馬。二門內方是大廳,兩邊刀槍兵器滿數架。兩人揖罷坐下,鮑德道:“自從別後,無一不想念恩兄。我屢屢要南去一會,因連年荒歉,盜寇縱橫,不敢離家。今甚麼風吹得恩兄到這裡來?”叫小廝:“快去請辛大爺來,你說南京的宦老爺來了。”宦萼道:“令姑母安健麼?令表兄府上在那裡?”鮑德道:“家表兄那年承恩兄資助盤纏,兼程星夜來家。家姑母一見,病就好了,近來著實康健,每常念恩兄不荊”宦萼道:“多大事,為何尊兄這樣掛齒?使弟不勝汗顏。”不一時,辛同到來,深謝向之情。
少頃,拿上酒餚來。雖不比宦萼家烹調味美,他都是豬羊鵝鴨燒煮著,大盤堆砌饅首薄餅米飯粉湯,也十分的豐盛。鮑德同辛同陪著,又吩咐家人款待宦老爺的管家同賴盈吃。他主僕上下都吃畢了,請宦萼到小齋內坐。又擺上果品醃臘下酒之物,讓了坐下。鮑德向他道:“弟有些須小事,今晚不得奉陪,家表兄在此相伴。”宦萼道:“尊兄只管請便。”鮑德去了,辛同陪著飲了一會。宦萼不用了,榻上已鋪設下簇新的衾枕。【與前鮑德到他家一對。】辛同吩咐下人,管家們都給他們鋪蓋,【細。】答應俱有了。然後二人對面兩睡下。宦萼著了辛苦的人,又因心中歡喜,多飲了幾杯,一覺直到黎明方醒。
忽聽得外面人聲洶洶,馬嘶犬吠。宦萼驚問辛同道:“此是何故?”辛同笑道:“大約是舍表弟回家來了。”宦萼道:“令表弟何處去來?”還未說了,只見鮑德箭衣扎袖,頭裹包巾,懸鐵鐧,如天神相似進來,哈哈大笑道:“幸不辱命。”宦萼忙起來看時,許多人搬進銀子搭連並鋪蓋行李。所失之物,一件不少。問鮑德道:“尊兄效三鼓奪崑崙之法,請教在何處得來?”鮑德笑道:“弟與家表兄在此處頗有個聲名。我這村中有二千餘家,老幼不算,健壯男子將有三千人。農忙時耕種,閒時練武藝,做古制寓兵於農之意。眾人尊我兄弟二人為首,悉聽調度,器械皆是我給他們,他等齊心守護莊村。一聲有械賊,我二人一個領眾殺賊,一個統人守護。不要說這些土寇,就是些少賊,也不敢到我這裡來。【伏後點燈子敗去。】這左近的賊,我也不去傷他,他也不敢來犯我。昨晚間別了恩兄,帶著賴盈,我領了幾十個人,有二鼓將盡,到了那裡。眾賊正然好睡,將一個個綁了,追問這項銀子東西。他們聞知是我朋友的,他等磕頭賠罪,雙手送還,一絲不少。弟也便饒了他等。”宦萼謝道:“非兄大力,此物已屬他人了。但只賴盈是不能回去了。”鮑德問他道:“你可肯在我這裡?要是肯住下呢,我替你安個家,也很容易。”賴盈忙叩頭道:“蒙老爺天恩收留,小人的大造化了。”宦萼梳洗了,要到辛同家去相拜。辛同辭道:“不敢勞尊駕罷。”宦萼道:“不但有老伯母在上,就是尊兄,也沒有個在此一會的理,竟不到府上。”辛同同鮑德陪著他,也不騎馬,三人步行,同到了辛家。重又作揖,託他稟侯老伯母。他老母請到上邊去一會,深謝了一番。坐了片時出來,就留酒飯。宦萼要辭行,鮑德笑道:“恩兄好容易得來,至少也住十。”宦萼將捐復祖父封誥的話相告,恐誤了期。他二人道:“既為此大事,不敢苦留。兄回來時,在此多住幾罷了。”宦萼道:“這不敢許。弟或水路回去,或又走他道,怎敢失信於尊兄?”他二人道:“罷了。兄今住了一,明早送別。”宦萼見他二人情意殷殷,不好再辭,也就住下。吃畢酒飯,辛同留住他下榻。他每人以二百金為程儀,宦萼再三辭謝,道:“弟所帶盤費盡夠用了,不敢勞二位尊兄費心。”他二人知他帶的銀子多,也不相強,午間備席共飲,鮑德道:“兄既遠來,才會得一,就要別去,何以為情?”向辛同道:“近賊寇公行,我要保家,去不得。今宦兄攜著重資前往,我又不放心,恐前途有失。奈何?老長兄帶幾個孩子們,護送他到盧溝橋再回來,方才放心得下。”辛同欣然道:“我明同去。【此行用辛同送去者,彼二人皆受過宦萼之情,鮑德奪回行李,已報之矣。故辛同遠送,以報向之情耳。作者一筆不肯易下。】宦萼是驚弓之鳥了,見他說送了去,說道:“承二位尊兄如此見愛,真朋友而骨了。”一宿晚景不題。
次早約到他家,吃了酒飯起身。宦萼臨行,給了賴盈一百兩銀子安家。他要推辭,宦萼不肯,他叩頭領了。鮑德同賴盈送了廿餘里方回。辛同帶了七八條健漢,都帶著弓箭,騎著壯馬,直送到盧溝橋後,方作別回家。宦萼言謝不盡,兩人分手。
宦萼進了京城,到他舅子家住下。他二舅子侯捷也相會了,一番親熱接風,不必細說。託他打點,錢能通神,自然明白。家人押的銀子也到了,了進去,仍將昔追出的官誥給還。宦萼見旱路的賊多,要從水路回去。他素常聽得鍾生說戴氏的父親在張家灣開大船埠頭,他叫人先去問著了,說了詳細。此時戴良老故了,正是戴遷主家。
他久矣接女兒的信,知他的外孫定的是宦尚書的孫女、宦公子的女兒,不勝欣喜。今聽得他來到,忙叫請了來,酒飯相待甚濃。次,又戲筵款待,宦萼甚是不安,煩他僱了兩隻麻溜船,要圖趕快歸家。戴遷又送了許多下程食物,煩他帶信與鍾生。又帶了些東西送兩個外甥。宦萼謝了他上船,晝夜兼行,月餘到家。
宦公見請了誥命回來,心中大喜。宦萼說起遇賊劫去,正在進退兩難,虧得賴盈報信,鮑德奪回,辛同送至都門,詳細稟知父親。宦公嘆道:“俗雲:行好自有好報。做好人何嘗吃虧?可笑世人不肯行好,奈何?”宦萼取出戴遷的信,同帶來之物,差人送到鍾生家去。鍾生同賈文物、童自大、梅生又來賀喜接風,熱鬧了十多。
過了月餘,一,鍾生來對宦萼道:“賈兄做了一件豪舉,我們竟不知道。昨蒙聖恩,特授兵部職方司員外。他到舍下來問弟當受不當受,弟才得知。”宦萼道:“請長兄細說其詳。”鍾生自首至尾告訴了。宦萼道:“可惜這場義舉,被賈弟一人做了,我們少不得大家約同公賀”你道賈文物做了甚麼義舉的事,平白地就得了官?且看後文,便知分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