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上支日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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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幾天會見小峰,談到自己要在半農所編的副刊上投點稿,那名目是《馬上記》。小峰憮然曰,回憶歸在《舊事重提》(2)中,目下的雜就寫進這記裡面去…。
意思之間,似乎是說:你在《語絲》上做什麼呢?——但這也許是我自己的疑心病。我那時可暗暗地想:生長在敢於吃河豚的地方的人,怎麼也會這樣拘泥?政黨會設支部,銀行會開支店,我就不會寫支記的麼?因為《語絲》上須投稿,而這暗想馬上就實行了,於是乎作支記。
六月二十九晴。
早晨被一個小蠅子在臉上爬來爬去爬醒,趕開,又來;趕開,又來;而且一定要在臉上的一定的地方爬。打了一回,打它不死,只得改變方針:自己起來。
記得前年夏天路過s州(3),那客店裡的蠅群卻著實使人驚心動魄。飯菜搬來時,它們先追逐著賞鑑;夜間就停得滿屋,我們就枕,必須慢慢地,小心地放下頭去,倘若猛然一躺,驚動了它們,便轟的一聲,飛得你頭昏眼花,一敗塗地。
到黎明,青年們所希望的黎明,那自然就照例地到你臉上來爬來爬去了。但我經過街上,看見一個孩子睡著,五六個蠅子在他臉上爬,他卻睡得甜甜的,連皮膚也不牽動一下。在中國過活,這樣的訓練和涵養工夫是萬不可少的。與其鼓吹什麼“捕蠅”(4),倒不如練習這一種本領來得切實。
什麼事都不想做。不知道是胃病沒有全好呢,還是缺少了睡眠時間。仍舊懶懶地翻翻廢紙,又看見幾條《茶香室叢鈔》(5)式的東西。已經團入字紙簍裡的了,又覺得“棄之不甘”挑一點關於《水滸傳》(6)的,移錄在這裡罷——宋洪邁《夷堅甲志》(7)十四雲:“紹興二十五年,吳傅朋說除守安豐軍,自番陽遣一卒往呼吏士,行至舒州境,見村民穰穰,十百相聚,因弛擔觀之。其人曰,吾村有婦人為虎銜去,其夫不勝憤,獨攜刀往探虎,移時不反,今謀往救也。久之,民負死歸,雲,初尋跡至,虎牝牡皆不在,有二子戲巖竇下,即殺之,而隱其中以俟。少頃,望牝者銜一人至,倒身入,不知人藏其中也。吾急持尾,斷其一足。虎棄所銜人,踉蹡而竄;徐出視之,果吾也,死矣。虎曳足行數十步,墮澗中。吾復入竇伺,牡者俄咆躍而至,亦以尾先入,又如前法殺之。冤已報,無憾矣。乃邀鄰里往視,輿四虎以歸,分烹之。”案《水滸傳》敘李逵沂嶺殺四虎事,情狀極相類,疑即本此等傳說作之。《夷堅甲志》成於乾道初(1165),此條題雲《舒民殺四虎》。
宋莊季裕《雞肋編》(8)中雲:“浙人以鴨兒為大諱。北人但知鴨羹雖甚熱,亦無氣。後至南方,乃始知鴨若只一雄,則雖合而無卵,須二三始有子,其以為諱者,蓋為是耳,不在於無氣也。”案《水滸傳》敘鄆哥向武大索麥稃“武大道:‘我屋裡又不養鵝鴨,那裡有這麥稃?’鄆哥道:‘你說沒麥稃,怎地棧得肥月耷月耷地,便顛倒提起你來也不妨,煮你在鍋裡也沒氣?’武大道:‘含鳥猢猻!
倒罵得我好。我的老婆又不偷漢子,我如何是鴨?’…”鴨必多雄始孕,蓋宋時浙中俗說,今已不知。然由此可知《水滸傳》確為舊本,其著者則浙人;雖莊季裕,亦僅知鴨羹無氣而已。《雞肋編》有紹興三年(1133)序,去今已將八百年。
元陳泰《所安遺集》《江南曲序》雲:“餘童aeh時,聞長老言宋江事,未究其詳。至治癸亥秋九月十六,過樑山泊,舟遙見一峰,嵲雄跨,問之篙師,曰,此安山也,昔宋江事處,絕湖為池,闊九十里,皆蕖荷菱芡,相傳以為宋所植。宋之為人,勇悍狂俠,其黨如宋者三十六人。至今山下有分贓臺,置石座三十六所,俗所謂‘去時三十六,歸時十八雙’,意者其自誓之辭也。始予過此,荷花彌望,今無復存者,惟殘香相送耳。因記王荊公詩云:‘三十六陂水,白頭想見江南。’味其詞,作《江南曲》以敘遊歷,且以宋種荷之意雲。(原注:曲因囊損無存。)”案宋江有在梁山濼中,且植芰荷,僅見於此;而謂江勇悍狂俠,亦與今所傳格絕殊,知《水滸》故事,宋元來異說多矣。泰字志同,號所安,茶陵人,延襱甲寅(1314),以《天馬賦》中省試第十二名,會試賜乙卯科張起巖榜進士第,由翰林庶吉士改授龍南令,卒官。至曾孫樸,始集其遺文為一卷。成化丁未,來孫(9)銓等又並補遺重刊之。《江南曲》即在補遺中,而失其詩。近《涵芬樓秘笈》第十集收金侃(10)手寫本,則並序失之矣。
“舟遙見一峰”及“昔宋江事處”二句,當有脫誤,未見別本,無以正之。
七月一晴。
上午,空六(11)來談;全談些報紙上所載的事,真偽莫辨。
許多工夫之後,他走了,他所談的我幾乎都忘記了,等於不談。只記得一件:據說吳佩孚大帥在一處宴會的席上發表,查得赤化的始祖乃是蚩尤,因為“蚩”
“赤”同音,所以蚩尤即“赤尤”
“赤尤”者,就是“赤化之尤”的意思;(12)說畢,合座為之“歡然”雲。
太陽很烈,幾盆小草花的葉子有些垂下來了,澆了一點水。田媽忠告我:澆花的時候是每天必須一定的,不能亂;一亂,就有害。我覺得有理,便躊躇起來;但又想,沒有人在一定的時候來澆花,我又沒有一定的澆花的時候,如果遵照她的學說,那些小花可只好曬死罷了。即使亂澆,總勝於不澆;即使有害,總勝於曬死罷。便繼續澆下去,但心裡自然也不大踴躍。下午,葉子都直起來了,似乎不甚有害,這才放了心。
燈下太熱,夜間便在暗中呆坐著,涼風微動,不覺也有些“歡然”人倘能夠“超然象外”(13),看看報章,倒也是一種清福。我對於報章,向來就不是博覽家,然而這半年來,已經很遇見了些銘心絕品。遠之,則如段祺瑞執政的《二篇》,張之江督辦的《整頓學風電》(14),陳源教授的《閒話》;近之,則如丁文江督辦(?)的自稱“書呆子”演說(15),胡適之博士的英國庚款答問(16),牛榮聲先生的“開倒車”論(見《現代評論》七十八期)(17),孫傳芳督軍的與劉海粟先生論美術書(18)。但這些比起赤化源考來,卻又相去不可以道里計。
今年天,張之江督辦明明有電報來贊成槍斃赤化嫌疑的學生,而到底自己還是逃不出赤化。這很使我莫明其妙;現在既知道蚩尤是赤化的祖師,那疑團可就冰釋了。蚩尤曾打炎帝,炎帝也是“赤魁”炎者,火德也,火赤;帝不就是首領麼?所以三一八慘案,即等於以赤討赤,無論那一面,都還是逃不脫赤化的名稱。
這樣巧妙的考證天地間委實不很多,只記得先前在本東京時,看見《讀賣新聞》上逐登載著一種大著作,其中有黃帝即亞伯拉罕的考據(19)。大意是本稱油為“阿蒲拉”(abura),油的顏大概是黃的,所以“亞伯拉”就是“黃”至於“帝”是與“罕”形近,還是與“可汗”音近呢,我現在可記不真確了,總之:阿伯拉罕即油帝,油帝就是黃帝而已。篇名和作者,現在也都忘卻,只記得後來還印成一本書,而且還只是上卷。但這考據究竟還過於彎曲,不深究也好。
七月二晴。
午後,在前門外買藥後,繞到東單牌樓的東亞公司閒看。
這雖然不過是帶便販賣一點本書,可是關於研究中國的就已經很不少。因為或種限制,只買了一本安岡秀夫所作的《從小說看來的支那民族》(20)就走了,是薄薄的一本書,用大紅深黃做裝飾的,價一元二角。
傍晚坐在燈下,就看看那本書,他所引用的小說有三十四種,但其中也有其實並非小說和分一部為幾種的。蚊子來叮了好幾口,雖然似乎不過一兩個,但是坐不住了,點起蚊煙香來,這才總算漸漸太平下去。
安岡氏雖然很客氣,在緒言上說“這樣的也不僅只支那人,便是在本,怕也有難於漏網的。”但是“一測那程度的高下和範圍的廣狹,則即使誇稱為支那的民族,也毫無應該顧忌的處所,”所以從支那人的我看來,的確不免汗浹背。只要看目錄就明白了:一,總說;二,過度置重於體面和儀容;三,安運命而肯罷休;四,能耐能忍;五,乏同情心多殘忍;六,個人主義和事大主義;七,過度的儉省和不正的貪財;八,泥虛禮而尚虛文;九,信深;十,耽享樂而風熾盛。
他似乎很相信smith的《chinesecharacteristies》(21),常常引為典據。這書在他們,二十年前就有譯本,叫作《支那人氣質》;但是支那人的我們卻不大有人留心它。第一章就是smith說,以為支那人是頗有點做戲氣味的民族,神略有亢奮,就成了戲子樣,一字一句,一舉手一投足,都裝模裝樣,出於本心的分量,倒還是撐場面的分量多。這就是因為太重體面了,總想將自己的體面得十足,所以敢於做出這樣的言語動作來。總而言之,支那人的重要的國民所成的複合關鍵,便是這“體面”我們試來博觀和內省,便可以知道這話並不過於刻毒。相傳為戲臺上的好對聯,是“戲場小天地,天地大戲場”大家本來看得一切事不過是一齣戲,有誰認真的,就是蠢物。但這也並非專由積極的體面,心有不平而怯於報復,也便以萬事是戲的思想了之。萬事既然是戲,則不平也非真,而不報也非怯了。所以即使路見不平,不能拔刀相助,也還不失其為一個老牌的正人君子。
我所遇見的外國人,不知道可是受了smith的影響,還是自己實驗出來的,就很有幾個留心研究著中國人之所謂“體面”或“面子”但我覺得,他們實在是已經早有心得,而且應用了,倘若更加深圓起來,則不但外上一定勝利,還要取得上等“支那人”的好情。這時須連“支那人”三個字也不說,代以“華人”因為這也是關於“華人”的體面的。
我還記得民國初年到北京時,郵局門口的扁額是寫著“郵政局”的,後來外人不干涉中國內政的叫聲高起來,不知道是偶然還是什麼,不幾天,都一律改了“郵務局”了。外國人管理一點郵“務”實在和內“政”不相干,這一齣戲就一直唱到現在。
向來,我總不相信國粹家道德家之類的痛哭涕是真心,即使眼角上確有珠淚橫,也須檢查他手巾上可浸著辣椒水或生薑汁。什麼保存國故,什麼振興道德,什麼維持公理,什麼整頓學風…心裡可真是這樣想?一做戲,則前臺的架子,總與在後臺的面目不相同。但看客雖然明知是戲,只要做得像,也仍然能夠為它悲喜,於是這齣戲就做下去了;有誰來揭穿的,他們反以為掃興。
中國人先前聽到俄國的“虛無黨”三個字,便嚇得滾,不下於現在之所謂“赤化”其實是何嘗有這麼一個“黨”;只是“虛無主義者”或“虛無思想者”卻是有的,是都介涅夫(22)(i.turgeniev)給創立出來的名目,指不信神,不信宗教,否定一切傳統和權威,要復歸那出於自由意志的生活的人物而言。但是,這樣的人物,從中國人看來也就已經可惡了。然而看看中國的一些人,至少是上等人,他們的對於神,宗教,傳統的權威,是“信”和“從”呢,還是“怕”和“利用”?只要看他們的善於變化,毫無特,是什麼也不信從的,但總要擺出和內心兩樣的架子來。要尋虛無黨,在中國實在很不少;和俄國的不同的處所,只在他們這麼想,便這麼說,這麼做,我們的卻雖然這麼想,卻是那麼說,在後臺這麼做,到前臺又那麼做…。將這種特別人物,另稱為“做戲的虛無黨”或“體面的虛無黨”以示區別罷,雖然這個形容詞和下面的名詞萬萬聯不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