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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九章鰻魚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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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特萊夫家今天的晚餐遲了一個小時,不過在那之前,撒沙得到了一小盆子酸甜的矛莓作為額外的前菜,史特萊夫又為他烤了一小塊麵包。

對於一個孩子來說,這些已經夠多了,但等到糖泥生菜和蘸著酪和鮮美醬料的炸蝦被端上桌子的時候,他還是忍不住吃了點,又吃了點,但按捺住沒有去動那塊小羊排,可最後上來的那份藍莓凍糕實在太對他胃口了(雖然它也只有兩三湯匙的分量而已),所以當這頓姍姍來遲的晚餐結束時,撒沙覺有點…輕微的消化不良——這點小麻煩還用不著開藥,只是飽脹的胃部汲取了大部分血以供消化,頭腦那兒難免不足,撒沙的眼皮不住地往下耷拉,覆蓋著金棕的腦袋在肩膀上搖搖晃晃。

史特萊夫將餐具收攏起來,一古腦兒堆進廚房水槽。

在被溫暖蓬鬆的浴巾裹起來之前,撒沙就幾乎已經睡著了。史特萊夫拿來了漱口水:“喝一口,”他說,“但是不要下去,數十下,然後吐出來。”薄荷漱口水的辛辣滋味讓撒沙清醒了幾秒鐘,但很快地,他被進了細軟厚實的毯子裡,它們就像有熱度的雲那樣託著他,孩子愉快地閉上眼睛,放鬆身體,已經被過水分的頭髮還有點溼漉漉的,他的面孔微微地向一側傾斜著,呼輕軟的幾乎聽不見。史特萊夫坐在邊,安安靜靜地等待著,傾聽著,等孩子的呼穩定下來——他匍匐下身體,讓自己的耳朵隔著毯緊貼著撒沙小小的膛,他可以清晰地聽到那顆只有雞蛋大小的心臟在有力地跳動,怦怦,怦怦…幼童充沛的熱量從毯下面散發出來,滲進他的皮膚和血裡。

“哎呀,撒沙,”他悄悄地,歡喜地說:“撒沙。”孩子在睡夢中摩擦著自己的牙齒,撒沙本來就有這個壞病,在換牙期間這個問題更嚴重了。

史特萊夫抬起頭來,他考慮了一會,將燈光調的更暗一些。

他走出房間,一點聲音都沒出,廚房水槽裡的餐具消耗了點時間,但也沒多久,至少在史特萊夫乾淨自己,坐到小書房裡,在滾熱的咖啡里加進白蘭地的時候,時間對於一個成人來說,還不算太晚。

小書房位於一層,有一扇雙開的帶框玻璃落地門,通往花園,但現在它被關得緊緊的。從玻璃周圍的黑木框中看過去,可以看到一個用來儲水的大理石噴水池,在它周圍盤繞著一大蓬生長到徹底失去控制的木芙蓉,粉紅,或紅的花在夜風中顫抖,兩隻牛頭梗在稀疏雜亂的梗子和葉子下面睡覺,它們睡的不怎麼安穩,每隔一會就會撓臉,從鼻子裡面噴氣。

史特萊夫坐在椅子上,那把椅子是他從一個拍賣會上買回來的,一把小扶手椅,上面套著繡花的套子,深綠的套子邊緣有點磨損了,但還是看得出,縫製它的人是用了大心思的。

他沒有開燈,黑暗對他沒有妨礙。咖啡和白蘭地的混合香味充斥著鼻腔,但沒過多久,書房裡其他的氣味也參與進來了——溼的泥土、種植在泥土中的蘭草,生著蛀蟲的書本、新的和老的油畫、天花板和牆壁上的木板、布料和皮革的氣味。

兩個小時前的事情像在月亮的引力下漲起的水那樣奔湧上來,他在大腦裡細細地整理和挑選著,將那些有用的東西分門別類,這些事兒他每天都要幹上這麼一次,免得什麼時候要拿出來用——極其突然地,那個在金燦燦的燈光下翻騰著的沼澤扭曲了,它噴發出難以想象的臭氣,同時變得又黑又深,它在逐步變成那個地窖——停止,史特萊夫對自己說,停止,但他沒能掌握住,地窖的蓋子打開了,隱藏在裡面的東西伴隨著類似於屍體發酵後的氣息動著溢出來——他抓住了椅子的扶手,堅硬的胡桃木在瘋子、罪犯與神病學家的手指間發出嘰嘰嘎嘎的聲音,安東尼。霍普金斯再一次聽到小鹿在哀鳴,那些逃兵在吃掉撒沙之前吃掉了它——他被抓住了,士兵在撫摸他,臉,臂膀,身體,腿,看他身上還有多少…他閉著眼睛,眼球在眼皮下飛快地轉動——被帶出去的是撒沙,他追上去,卻被砰然關緊的木門夾斷了手臂。

手臂傳來劇痛,食屍鬼從椅子上滑落下來,他倒在冰冷的硬木地板上,一個聲音在說話。

你不高興嗎?他們沒選中你,你不會被殺死,你還活著,你沒有被吃掉。

但撒沙被吃掉了。

一聲尖銳的嚎叫透過了玻璃,牛頭梗們被驚動了,它們站了起來,向聲音的來源處張望,但那裡黑黝黝的,什麼都看不見。

史特萊夫有點後悔,也許他應該放點音樂,在唱機上面擺著一張黑膠碟,維也納國家廣播響樂團在1998年演奏的門德爾松的作品,其中有非常著名的《仲夏夜之夢》、《赫布里地群島》,唱片包裝的燈面上寫著“優美恬靜的旋律與完整嚴謹的曲式富於音樂最詩意的幻想”——它們是輕快的,愉悅的,充滿陽光和星辰,幽默、諧謔,它們會引導著他往好的地方去,譬如那天在森林公園裡,他藏在汽車裡,看著綁了馬尾的凱瑟琳從披滿了落葉的小徑跑進樹林裡,一個幾乎能夠代言瓦爾基里(北歐神話中的女戰神)的漂亮女孩,肌有力,皮膚光潤,眼睛裡閃爍著光彩,金的馬尾在灰的帶兜帽套頭衫上方甩動,就像是母鹿的尾巴…一甩,一甩,那個時候他還是她的狩獵目標呢——他小心翼翼地從房間中提出記憶,他進了凱瑟琳的車,車裡全都是凱瑟琳的味道,他深深地了一口氣,他把凱瑟琳收進自己的肺部,帶了回去。

他為那天的凱瑟琳建立了一個房間,距離地窖很遠。

木管樂器打響了切分音,和絃樂器不斷上升的音調襯托著銅管樂器以宏大豐滿的音響再次奏出主題。然後那個中央c下的d調再次出現了。

史特萊夫不情願地回憶起那枚貫穿了凱瑟琳頭顱的弩箭,它和貫穿了小鹿腦袋的弩箭一模一樣。

食屍鬼側著身體捲縮在地板上,他的面頰緊緊地貼著地板,在鼻子前面的那部分木頭被噴出來的熱氣與地面下的寒氣所造成的水滴潤溼了,那份滑膩的覺一直延伸到他的顴骨下面。

一股子**就像沼澤裡的苔蘚那樣從他的心底孳生並蔓延出來,它已經很久不出現了,帶著點塵土和黴斑的味兒,但作為罪犯的安東尼。霍普金斯對此是歡的——他計劃著殺掉某個人,然後吃掉他/她。

他可以選擇亨利先生,他們才談過話,這個男人很健康,也很壯實,但霍普金斯能夠抓住他,神不知鬼不覺地——亨利先生每天清早都要沿著那堵隔開了公園與住宅區的柏油路慢跑兼帶溜狗,呼哧呼哧地,轉回來的時候他會變得格外疲憊,如果霍普金斯願意的話,可以從樹林裡抓住他,那個時候樹林裡除了鳥什麼都沒有。那兩隻狗?沒問題,藏在史特萊夫裡面的霍普金斯一眼就能瞧出那是兩個徒具龐大身體的膽小鬼,在第一次走入亨利家庭院的時候他就發覺了,狗兒們有著強烈的趨吉避凶的本能,它們會逃跑,在公路上哀叫遊蕩而不是撲上來拯救自己的主人,它們也許會引別人走進樹林,但那個時候他應該已經料理好一切走路了。

讓食屍鬼苦惱的是他不能像以往那樣明明白白地割去他想食用的那部分,如果是肋條或是腺,肝臟這類部分——這些很容易讓警察或是聯邦調查局探員產生一些令人不快的聯想——現在的驗屍官很聰明,很仔細,他們幾乎一上手就會先調查屍體有無殘缺,想要隱瞞是不可能的事兒…或者他可以將整件事情偽造成野狗襲擊。這兒的野狗很多,也很兇猛,前幾年也曾經出過因為毒/品或是喝醉酒而倒在地上的人被野狗襲擊,並吃掉某部分身體的意外事件。

野狗喜歡哪兒?它們很少撕開人類的衣服,特別是那種厚重的冬季運動衫和牛仔褲,它們會啃咬犧牲品的臉,手和腳,但如果對方敞著懷,那又是另外一碼事了。

食屍鬼蒼白細長的手指在地板上如同蜘蛛那樣簌簌地爬動,小書房的門搖動著,他的眼睛在黑暗中呈暗紅,就像是魔鬼從地獄裡夾起的煤塊。

門打開了,暗紅的眼睛首先看到的是在燈光下顯得更為柔軟朦朧的一團頭髮,然後是深紫藍的眼睛,有點蒼白的面孔。

“撒沙?”聲音在房子迴盪,嗡嗡嗡,像是一支大蜂在飛來飛去。

“是的。”孩子說。

食屍鬼的紹繚繞著黑暗的,不祥的氣氛,但這對撒沙來說沒什麼大不了的,他神態安詳,一手拿著玻璃水杯,另一隻手裡握成拳頭。

“撒沙?”

“我在這兒。”撒沙說,夜風從走廊裡穿過,刺透了他的睡衣。他的脖子和手臂起了一層細細的雞皮疙瘩。

食屍鬼垂下頭,他的眼睛裡反出撒沙的影子:“噢,”他說:“真抱歉,我吵醒你了。”

“沒關係,”撒沙乾脆地說,“但我有點冷。”食屍鬼立刻把他從地上抱起來,拖鞋遺留在地板上,他用另一隻手牢牢地握住孩子的腳,撒沙沒有穿襪子,腳跟很涼。他走回書房,坐在那把扶手椅上,撒沙被放在他的膝蓋上。

“你要喝點水嗎?”撒沙說。

“是的,”食屍鬼說:“是的,我很需要。”他從撒沙的手裡拿過水杯,喝了一口,水裡加了新鮮的薄荷葉子。

“不錯,”他說:“還有什麼嗎?”撒沙舉起手,伸展開那隻小拳頭,柔軟的小手指碰到了他的嘴,食屍鬼溫順地張開嘴巴,一粒藥片放在他的舌頭上,他合攏嘴巴,品嚐了一下:“有點酸,有點沖鼻子,覺像是蘇打片,又像是指甲油,親愛的,是阿立哌唑(一種神疾病用藥)——好的,再給我兩片,我想,三份。”他下藥片,又喝了兩口水,“是的,”他說:“現在我們需要等待,你願意陪我一會嗎?”

“好哇。”撒沙說。

他們就這樣依偎了一會。

撒沙能夠覺到身體下的膛緩慢地(但確切)鬆弛了下來,摟著他的手臂也不再那麼緊。

食屍鬼的頭向後仰著,‮物藥‬發揮作用了,所有的官都變得有點遲鈍,他說:“你還到飢餓嗎?撒沙?”那個聲音就像是從水面上漂盪下來的:“你需要食物嗎?”他究竟是在問那個撒沙呢?很有可能是那個沒能長到換牙期的撒沙,撒沙曾經在父親的記憶之宮裡看到過她,父親的小妹妹,胖墩墩的嬰兒,陽光,銅盆,紫的茄子。

地窖從未在他的面前打開過,但他看見過那顆白牙。

“不了,”撒沙平心靜氣地說:“我不再餓了。”(待續)在這裡解釋一下:安東尼.霍普金斯是食屍鬼的原名,史特萊夫是他的化名。

前一個撒沙,也就是女的,沒有活到換牙期的撒沙是食屍鬼的妹妹,在大戰後期,被潰兵當作食物吃掉。

後一個撒沙,也就是我們的撒沙,他是食屍鬼與凱瑟琳所生,被食屍鬼視為前一個撒沙的轉世。凱瑟琳在撒沙未滿月時就被食屍鬼殺死,她在此之前是聯邦調查局的探員。

凱瑟琳有一個同名孿生妹妹,她是“機構”成員(機構是一個以追捕變態罪犯牟利的半民間半官方組織),現正努力追索食屍鬼及撒沙中。

還有,寫瘋子可真是不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