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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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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從各組調來的十二個犯人並不象王隊長說的那麼難管。王隊長說“難管”是從勞改幹部的角度上來看的,是把我還當做與那十二個人不同的人。自監獄制度發明以來,最英明的一項措施莫過於用犯人來管犯人。一種民主的平等的氣氛,很快就會調動起被管的犯人的積極和自覺。尤其,我們這個田管組住在遠離號子七八里的大面積稻田中間,土坯房蓋在斗渠旁邊一個地勢較高的土丘上;公社的生產隊與我們隔渠相望。這裡沒有崗樓,沒有電網,沒有扛槍的“班長”我們又聽見了雞啼狗吠;我們渠這邊沙棗花盛開之際,生產隊的蜂嗡嗡地成群飛來,似乎已經抹掉了橫在人與人之間的森嚴壁壘。有家的犯人彷彿又回到了家,無家的犯人也獲得了些許的自由。更何況,調來的自由犯,全都是短刑期的或刑期即將結束的犯人,在這樣的年代裡,有這樣一處美好的田園,又何必逃跑呢?

水稻生芽的時節,渠壩上滿樹的沙棗花開始凋謝。點點金黃的小花落到水裡,有的順水去,有的被垂在水面的柳枝留住。依附在柳枝上的沙棗花又引來無數的沙棗花和柳絮,在渠水上織成金的和銀的花絮的漣漪。我們在稻田裡勞動了一天回來,就蹲在這渠邊吃晚飯。而在渠壩那邊的柳樹下,卻坐著。站著一排排農民的娃娃,呆呆地盯著我們這些穿黑衣裳的人,彷彿這些人的一舉一動都非常奇異。黑的衣服和教士的長袍一樣,籠罩著一種神秘的彩;他們幹了什麼事?是什麼命運驅使他們集中到這裡來…幼小的心靈從此潛入了對世界、對未來的恐懼。

如果大隊在警衛的押送下,排著隊從渠壩上走來,到稻田地裡去幹活,來看的農民就更多了。甚至還有從遠地來莊子上串親戚的老鄉,也要把“看勞改犯”當作彩的節目。

“喲!看那個…還戴著眼鏡哩!”

“咦!那個,那個…模樣還長得俊哩!”

“咋樣?給你當個女婿…”

“你死去,我撕爛你的x嘴!”說這樣話的當然是女人。很快,她們自己一夥裡就打鬧開了,這是一個開放的劇場,觀眾席上同樣演著熱鬧的戲。久而久之,如果我們出工收工沒有老鄉,特別是穿花褂的姑娘媳婦站在渠那邊看,我們反而會到寂寞,年輕的小夥子在隊列裡走著也是無打采的,即使今天干的活並不重。要是來看的人多,絕大部分勞改犯人都會抖擻起神來,王隊長沒有下命令唱歌(唱歌也是在命令之下),也要唱。

在所有的“革命歌曲”裡,我們最愛唱這兩支歌:落西山紅霞飛,戰士打靶把營歸,把營歸。

還有:我們——共產黨人,好比種——子!

唱到“種子”這個詞,年輕的勞改犯就會向站在渠那邊的姑娘媳婦擠眉眼。王隊長對犯人唱什麼歌是不管的,只要唱得整齊,唱得響亮,他便會罵一句“‮子婊‬兒”表示讚賞。直到後來警衛人員通過警衛部隊的渠道向勞改當局提出了意見,勞改當局才下達規定:在這個非常的革命時期,勞改犯人只許唱“凡是反動的東西,你不打,他就不倒”了。可是,到了一九六七年,連公安局、檢察院、法院也被“砸爛”這些機關一律實行了軍事管制“高貴”的軍代表卻比“卑賤”的農民出身的勞改幹部“聰明”——應該是“高貴者最愚蠢,卑賤者最聰明”

“語錄”是這樣教導的——直覺地到所有的“語錄歌”都具有方法論的質,不論哪個階級哪個派別全能利用,全會從中受到啟發。比如,你所指的“反動的東西”在他那裡偏偏另有所指,你怎麼辦?對這群心懷叵測的人,你怎麼知道他們心裡指的是誰?於是,乾脆命令勞改犯人一律不許唱“語錄歌”但除了“語錄歌”之外這時又沒有別的歌可唱,這樣,在一次勞改隊節聯歡上由犯人自編自演的“寧夏道情”便順理成章地成了免費歌曲。

改造,改造,改那麼個造呀!

晚上回來,一——大瓢呀!

嘿嘿!呀嗬嘿嘿!呀——嗬嘿!

在我們田管組“一大瓢”是由我們派回去的值犯人挑來的。我們有兩個大鋁桶,不管是什麼飯,值犯人每頓都能挑回滿滿的兩大桶來。在外面被批判得體無完膚的“多勞多得”在勞改隊裡始終奉行不渝。這時,黃瓜成了,西紅柿開始泛紅。路過菜地,挑飯的值還要撈來許多剛下架的新鮮蔬菜。經管菜地的也是自由犯,而所有的自由犯全屬於一個階層,都互通聲氣,互通有無。我們能比“班長”們和勞改幹部及其家屬更早地吃上西紅柿和黃瓜。自由的相對,在這裡體現無遺:不管在什麼地方,你只要比別人稍稍自由一點,你就能得到較多的利益;而利益的多少,恰恰和當時當地不自由的程度成反比,在最不自由的地方你得到一點自由,所獲得的利益卻最大。

兩大瓢——不是“一大瓢”——下了肚,又大嚼了一堆西紅柿黃瓜,我們全被撐得不能動了。我們仰面躺在渠壩的坡上,頭枕著自己的胳膊。大隊收工回去了,周圍陡然異常地靜謐。烏鴉在老柳樹上拉屎,稀糞穿過枝葉掉在積滿黃土的渠壩上,砸出“撲、撲”的聲音。太陽落在群山之巔,灌滿了水的大面積稻田,驀地變得清涼起來。青蛙和癩蛤蟆先是試探的,此起彼伏地叫那麼兩三聲。聲調悠長而懶散,彷彿是它們剛醒過來打的哈欠似的。接著,它們便鼓譟開了,整個田野猝然響成一片:“咯咯咕”!

“咯咯咕”!歡快而又憤怒。它們要把世界從人的手中奪回來,並充滿著必勝的信念。

同時,習習的晚風從一眼望不到頭的稻田那邊吹拂過來,並且送來無數跳躍的、閃爍不定的點點金光。我閉上眼睛,進入一種忘我的恬靜。這種忘我的恬靜是在等待中的最佳情緒狀態,也是在漫長的等待中不自覺地鍛煉出來的。在歷史的轉折到來之前,人本無能為力,與其動輒得咎,不如潛心於思索。

但我思索些什麼呢?我什麼也沒有思索。外面的世界已經完全逸出了馬克思所探索出的規律,書本已經被拋到一邊。據說這才是真正遵循了馬克思所說的“批判的武器不如武器的批判”因此,不但使王隊長目瞪口呆,也使自以為比他高明的我偶然失措。王隊長的沉默給我留下的那個空白,儘管填滿了渺茫的,但又必不可少的希望,卻也沒有給我對社會的思考提供任何線索。斯賓諾莎是這樣說的:“無知並不是論據。”管他媽的!當個純粹的勞改犯吧。王隊長還把我看作與其他勞改犯不同,說來慚愧,實際上我從骨子裡都成了一個勞改犯,因為我在社會上所從事的職業,就數我當勞改犯當得時間最長。

在渠壩下躺夠了,勞改犯們舒臂伸腿地活動起來。

!夜黑裡來個女鬼就好了。”

“來的女鬼可別是披頭散髮的,最好是塗脂抹粉的。”

“熊!吊死鬼都伸著舌頭,老長老長,通紅通紅,在你臉上一下,可夠你嗆!”

“一個女鬼不夠分,最好來一幫,十三個,咱們一人摟一個。”

“咱們組長不要呀,咱們組長是個讀書人。”

“讀書人咋啦?讀書人也長著一個…”我仍閉著眼睛,但也不和大家一同“撲哧”地笑了。我覺得到這時大夥兒的眼睛都在看著我。我受著一種獨立於他們之外的尊敬,但我的內心卻傾向於他們。自一九五八年“公社化”以後,法律之外又加上種種規章制度,空前的嚴厲滲透到農村生活的每條縫隙。每一個農民都象古希臘傳說中敘拉古國王的寵信,頭上懸著一柄達摩克利斯劍,不知什麼時候它全突然掉下來,砍著自己的腦袋。歸我率領的十二個田管組員,全是於農活的強壯小夥子。聽著他們平靜地敘說自己的案情,就象絮絮的微風穿過林間。

“苦啊,不偷咋辦呢?肚子餓著哩…”一個塌鼻子小夥子盜賣了生產隊的化肥,判了五年,而談起來卻懷著一種幸運

“值!我給我老媽治病了哩。判我五年,就不讓我退賠了…”

“嘿嘿!我也運氣。”另一個把生產隊的牛喂得撐死的勞改犯這樣說“法院問我,你願意勞改還是願意賠錢?我琢磨著:勞改隊還管飯吃,我就來了。來了一看,還真不賴!就是沒有娘兒們。哎,熬著點吧…”有時,他們也問我:“章組長,你是為啥進來的?”

“我麼?”我說“我什麼也不為。”他咔裂開嘴理解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