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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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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啊——”還離得很遠,她就象京劇老旦那樣悠揚地長嘆一聲。但神情上卻絲毫看不出她覺得苦。爬滿皺紋的臉上帶著微笑;她昂著頭,,腳下象母驢的後蹄那樣有力地捯騰。我想起她自己常說的“俗話說,‘抬頭婆姨低頭漢’,我苦就苦在這走路的姿勢上。”其實,這句俗話說的是“婆姨”與“漢”的格,和命運無關。但她要那樣理解,也只得由她。她找到了自己苦的源,所以才覺得苦中有樂。

“老章,你為啥要跟小黃離婚呢?”她趕上來,問我。

“這事你就別問了吧,剛剛就有好幾個人問我。”我說“奇怪!現在的人都喜歡管別人的閒事。”

“大家都關心你嘛!”她橫了我一眼。

“你雖然有帽子,可是大家哪把你當有帽子的看…”

“不錯,大家對我都很好,”我淡淡地說“可是運動一來臉就變。胳膊擰不過大腿,大家都要保全自己嘛。這麼多年了你還不清楚?人的臉是‘兔子拉車——說翻就翻’!”

“是不是又要來運動了?”她蹶著嘴,鬼鬼祟祟地問我。

“你也太不靈了!”我笑道“運動已經來了,叫‘反擊右傾翻案風’。喂,你寫的申訴書怎麼樣了?有答覆沒有?”

“沒有,幸虧沒寫!”她又高興了,象中了彩票似的。

“那時候,小黃寫不好,叫你寫你又不寫;我想找周瑞成,可那老傢伙吱吱唔唔的,今天推明天,明天推後天。我一生氣:拉倒吧!命裡攤上個啥就是啥!”

“你的命還算是好的!”我祝賀她。

“不然,這次你正好是隊上的一個‘翻案’典型。”

“你呢?”她伸長脖子問。

“我還用說?我不寫申訴也要說我在‘翻案’。我是在社會上掛了號的。”

“唉!”她嘆息道“剛安定了一年…”我笑出聲來,告訴她:“這話你可別跟旁人說,最近一條語錄就是針對你這句話來的:‘什麼三項指示為綱,安定團結不是不要階級鬥爭’你可小心點!”

“咦!”她伸了伸舌頭。

“這話咋講?又要安定,又要鬥爭…”

“那你自己琢磨去吧!”我說。

“哎,既然這樣,我說老章呀,你就別跟小黃離了吧!”她豎起一手指頭為我謀劃“要萬一有個三長兩短,象七o年那次一樣給關了進去,還有人給你送個衣、送個飯啥的。”

“有個老婆就是為了有人送牢飯,這個子也真難過喲!”羅宗祺叫我娶老婆是為了寫論文、馬老婆子勸我別離婚是為了送牢飯,原來這就是現代的家庭觀念!我不苦笑了。

“唉!有啥辦法呢?”馬老婆子也笑了。

“這就是命嘛!我告訴你,小黃這女子就是命不好。”

“啊?你怎麼知道?”

“你沒注意她?”馬老婆子神秘地說“她的人中上,就是鼻子跟嘴中間,有一條細細的橫紋…”

“哦,我倒沒注意。”我嘻嘻地笑道“來,讓我看看你有沒有?”

“你又沒正經的了!”馬老婆子笑著擋開我。

“我哪有?就嫁過一個人。那得嫁過好幾個丈夫的女子才有!”她的語氣彷彿是羨慕一個女人能有那樣的資格。

“唉!”馬老婆子又嘆道“你也夠沒良心的了,小黃跟你也算是患難夫了吧。”

“我們算什麼患難夫?”我強打起笑容。

“我們結婚的時候,正是你說的比較‘安定’的時候。你不記得啦?”

“反正你也夠昧心的了!小黃侍候你吃,侍候你穿,哪點不好?你忘了你過去那副孽障的模樣:收工晚一點,就夾著個碗蹲在食堂門口,跟要飯似的;穿的呢,前一片兒後一片兒的,象頭掉了的駱駝!現在,”馬老婆子上下掃了我一眼.“你看你這整整齊齊的,真有個人模狗樣了!”大約馬老婆子想起了她自己的命運,目光透出一絲悲哀。

“是的,我怎麼能忘呢?”我嗒然若失地說“不過,我告訴你:不是我沒良心,也不是我昧心,而是我狠心。在這種時候,由不得我不狠心啊!”她一個人坐在外屋。

這幾天,她沒有出工,不是躺在炕上睡覺,就是坐在凳子上發呆。兩間房間所有的東西上,已經蒙上了灰塵,連雪白的雪花膏瓶子也失去了光澤,於是,一進屋,會發現屋裡的光線暗淡了許多,儘管窗外的天氣已經暖和起來,陽光開始散天的彩。

她見我進來,悽惻而又怨恨地瞪了我一眼,嘴噙動了幾下,但沒有說出什麼話。她就這樣坐著;她就坐在那裡…這些天,她明顯地憔悴了,如同這房裡所有的東西一樣黯然無光。我審慎地瞥了她一眼,並沒有發現她鼻子和嘴之間有什麼橫紋,倒是看見她額頭上新添了一條斷斷續續的皺褶,象一條表示言而無盡的刪節號。

我極力剋制著要去撫她的衝動;既然已經準備獻身,何必給她留下一個思念的苦果?我脫掉棉襖,洗了臉,綰起袖子,故作姿態地拿起案板上的空面盆,解開盛面的口袋,這時她才說:“你還做什麼飯呢?飯給你做好了,在爐臺旁邊熱著哩。”停頓了一下,她又說“你放心,我心眼再壞,也不會給你飯裡下毒藥的。”在一鍋雪白的米飯上,有一碟炒鴨蛋。冬天,沒有什麼菜蔬,自己家產的雞蛋鴨蛋,就是農工最好的菜了。炒這一碟鴨蛋至少要用半兩油吧,我想。在炒鴨蛋旁邊,還有一碟炒過的酸菜,切得很細,深綠的菜絲上又放了一小撮鮮豔的紅辣椒。紅、青、黃,這三原合成了一種憂鬱的彩,令人心酸。馬老婆於在我們結婚時就誇過她:“巧手的媳婦能醃好酸菜!”而今天又說她“命苦”可能“巧手的媳婦”和愛動腦筋的知識分子一樣,都“命苦”吧?

我吃著,卻難以下嚥。筷子挑起一粒粒的米飯。我忽然明白了:這些子她每頓都用配給的那一點點大米給我做飯,可能也是為了照顧我這個南方人吧?雖然我早已“改造”掉了南方人的習慣。我不由得抬起眼睛。她仍坐在餐桌旁邊,背對著我,略微佝僂著,兩手重疊地放在膝上,象一尊米開朗基羅的作品。初的陽光從窗外進來,在她周圍勾劃出一道如月暈似的柔和的光圈。這時我心裡兒地響起一個聲音:你要記住!你要記住!將來你會反覆地想起這一幅場景,你會帶著那麼憂傷和痛苦的心情來回憶這一切。你記住吧!你把這一切牢牢地記在心裡吧!

晚上,我們無言地睡下,拉滅了燈以後,她驀地嘆了一口長氣,說:“這個家要敗了,我知道的。今天,咱們的鴨子跟貓都不見了。你別看家裡養的這種小牲靈,心可靈哩!人都不及它。家要敗,人要遭事兒,它比人知道得都早,早早就先跑掉了!”不知怎麼,我覺她的聲音是穿過了很厚的黑暗才傳到我耳朵裡來的。這聲音被黑暗濾去了一切彩,顯得平靜、呆板,而又無力。如果說死人會說話的話,那聲音一定就是這樣的了。我渾身冰涼。原來這兩間庫房裡已經鑽進了一種超自然的神秘力量,暗暗地揭開時間的帷幕,向我們展示了可怕的前景。我在被窩裡屏聲息氣地等待她的下文,但她卻不再說了。

過了好長時間,我鼓起勇氣問:“貓和鴨子都不見了嗎?”她沒有回答。

“就在今天?”她還不回答。

“奇怪!”她也沒有吭聲。

我有點害怕。但我還能聽見她細如遊絲的呼,在這即將“敗”了的家中悄悄地索繞。一會兒,這種一強一弱的、連續不斷的、在空中飄浮著的如遊絲般的呼,漸漸象蛇一樣彎曲成一個藍幽幽的、非常圓的光環,乍看起來象月全食,但定睛一著,卻是一個其大無比的、鋪天蓋地的槍口。光環中間一片深不見底的黑暗,頂頭就是一顆子彈,直直地瞄準著我。我大吃一驚,掙扎著逃命。而在掙扎間我卻成了那隻不見了的灰貓,在爐臺上、案板上、餐桌上又蹦又跳。可是那槍口還是對著我。於是我倏地又變成了我們丟失的鴨子,縮在鴨窩裡面,但那槍口正好堵著門,對著我躲藏在旮旯。還是變成老鼠吧!剛一動念,我就成了老鼠。但在往裡鑽的時候,裡倒先跑出來無數如黃豆粒大的小人,打著小旗,舉著小標語,一出就四處狂奔,象一顆顆出的子彈。他們還大聲地嚷嚷著,儘量張大可笑的小嘴,似乎非常憤怒。我聽不懂他們嚷嚷的是什麼,只是我心裡告訴我說:他們是剛剛由老鼠變成的人,他們說的還是老鼠的語言。他們對我這隻大老鼠視若無睹,一群群憤地從我臉前跑過去,很快就跑光了,最後剩下一個摔倒在地上的小人,仰面朝天,四肢亂顫。

我把臉朝這個小人湊上去,才發現這不是什麼小人,原來是一九六o年我在走向新疆的路上見過的一個棄嬰。這個棄嬰滿臉皺紋,象個老頭,卻又沒有鬍鬚,他嚎啕大哭地喊道:“我是寡婦!我是寡婦!

”不知怎麼,這個嬰兒被他自己出的眼淚腐蝕了。先被腐蝕的當然是他的眼睛,他的臉,於是他的臉變得非常猙獰可怖。最後,他終於化成了一灘水。我溼,我到陰冷,到有一片粘乎乎的體陷住了我的腳。我低頭一看:這哪裡是什麼水,而是一汪無邊無涯的鮮血!象敗壞了的沼澤一樣散發出一股腥臭味。我想跑出這片血的沼澤,一抬頭,卻又看見那個藍幽幽的槍口。它一直對著我,它始終對著我…我只好橫下心向它走去,懷著悲哀,懷著壯烈的情愫。我向它越走越近,它卻越來越小,藍幽幽的鋼製的槍口反而柔軟了,耷拉下來,漸漸成了一個象一滴眼淚形態的繩套,一個光滑的可愛的絞索。與此同時,有個聲音大聲地告訴我:“這就是你的歸宿!這就是你的歸宿!

”我猛地驚醒過來,那喊聲彷彿還餘音未絕:“這就是你的歸宿!這就是你的歸宿!

”眼前,那一個繩套還凝然地懸在黑暗當中。被子的襠頭正好搭在我的脖子上,給我一種上吊的覺。我把被頭向下拽了拽,仍靜靜地躺著不動,讓那個可怕的夢境逐漸消失。

這時,我又聽見她細如遊絲的呼,向暗夜中無止如盡地蜿蜒。我陡地到她的呼是那麼親切,那麼動聽,那麼揪心。啊!我要把你呼出的氣全部進我的肺裡,讓我把它帶到天涯海角,讓它潛入我的靈,直到我投向我的那個命定的歸宿,直到我化為灰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