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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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怎麼知道保險成?”
“哎呀!你看你!非要打破砂鍋紋(問)到底!我們倆在一個屋子住了兩個來月,我還有啥不知道的!象她這樣結過兩次婚的人,她還要個啥樣的?想嫁當官的,當官的不要她,別看她長得不賴!想嫁工人。戶口進不了城。他嫁了你,只怕她美的…”我稍稍有點不快,我現在希望人家說她好,希望說我要得到她非常困難…
晚上,我到她們房子裡去了。我推門的時候忽然到,這並不需要勇氣,並不怎麼神秘,完全不象漫主義小說上寫的那樣有一種玫瑰的氣氛。
房間真的跟一樣,不過點著一盞很亮的燈泡。房間的格局和我跟周瑞成住的那間完全相同,只是乾淨一點,整齊一點,農場所有的房間都有畜籠式的同一。十年來“大批判”的發展剝去了人的一切發展,頂峰也就是出發點,於是我們最終還原為生理學意義上的男人與女人,返回到猿剛變成人的那一瞬間。搶親、拉郎配、父母之命、禮聘、私訂終身,直到自由戀愛,那都是以後的事。既然我們剛剛才變成人,還帶有靈長目動物的原始,那麼我們相互聞聞身上的氣味就行!
果然,馬老婆子笑嘻嘻地嘟嘟了兩句,就拿著她手上的針線活出去了。我一點也沒清楚她說的是什麼。
“你來啦,坐嘛。”黃香久放下手裡的書,拍拍她的鋪。好象她已經知道我要來,上更換了一條洗得很乾淨的條格布。
“看的什麼書?”我以為我有話可說了。我拿起書看了看,原來是半本《實用電工手冊》,連我也不懂。
“啥書!馬老婆子剪鞋樣的。”她笑了笑。
“我還看啥書,識的幾個字都快忘光了。”
“可以繼續學嘛,”我心不在焉地說。我撂下書,想就勢坐在她拍的地方,但那本書恰好撂在我最適當坐的地方,我只得又坐在馬老婆子上。
她又拿起《實用電工手冊》嘩嘩地翻,低著頭揀著看裡面的圖畫。彷彿很專心致志,書裡沒有一張畫片,只有幾幅線路圖。
我掏出煙點著,默默地了幾口。我的神恍惚遊移,因為一切離我原來想象的都太遠。求婚,完全不應該是這樣的場景。花前月下,海誓山盟,卿卿我我,分花拂柳,含笑不語。口舌生香,陳倉暗渡,桃源津…這不是談判,而是兩份情的化合,立即就會在化學反應中產生出一種嶄新的結晶。可是,這裡的愛情呢?有愛情嗎?去他媽的吧,愛情被需求代替了!
一瞬間,我懷疑我選擇錯了;我完全不應該邁出這一步。我突然產生某種厭惡和煩躁的情緒,心裡有一種什麼東西在反對我自己。我開始仔細地看著她。這次卻是用一種冷靜的購買者的眼光。她不能算是很美,但她的臉,她的黑得發亮的頭髮,的確具有女的魅力。和馬老婆子迥然不同,她的臉上本找不出一點她生活的經歷,只有成天抱著非現實的幻想的人和成天什麼都不想的人才能保持青。那麼她是哪一種人呢?她臉上有一種很純淨的天真。這種天真使她的面部泛出一層非現實的、超凡脫俗的光輝。然而,再細細地看,這層超凡脫俗的光輝下面,似乎又掩蓋著成天什麼都不想的愚蠢。於是,這張臉成了一張十分耐看的臉。叫人捉摸不透;她究竟是愚蠢呢還是天真?
但是,她端端正正靠在牆壁上的上身,那副象貓似慵懶的、好象經常處於等待人去撫摸她的神情,千真萬確就是我在八年中的想象。一個幻影而又不是幻想。微微聳起的房和微微隆起的小腹,僅在視覺上就使人到具有彈。她身上沒有一點模糊的地方、無別的地方,彷彿她呼出的氣息都帶有十足的女,因而對男人有十足的誘惑力。這個發現,使我內心裡陡地到一種潛在的危險,卻並不知道會有哪種危險。可是,又正是這種危險刺起我非要向前一躍,非要試探試探…
“馬老婆子跟你說過了嗎?”我終於開口了。
“嗯。”她終於抬起頭來,用微笑的眼睛看著我。
“說過了。”
“怎麼樣?”我問這話的語氣就象是邀請她去散步。
“你為啥叫她來說呢?這事最好咱們自己談。”她說這話的語氣就象是討論我向她借錢。
“我們自己談也好。因為…因為,”我有點招架不住了,口齒不清的說“因為我過去,過去沒談過這種事。所以才請她…”
“你過去真的沒談過?”
“真的!”我向她堅決地保證。實際上,所謂的“過去”我只從一九五七年算起。一九五七年以前連我自己也不以為是自己生活的一部分了。
“咋會呢?”她雖然還微笑著,但還是抱有懷疑。
“你想想,從五七年開始,我就不斷地在運動裡當‘運動員’。”說到這方面,我利起來,如數家珍地向她報了我的履歷。
“你看看,我還有工夫變對象、鬧戀愛嗎?”
“唉!”她搖搖頭。
“真難為你!”但隨即她又笑了:“那麼,還要我來教你?”我涎著臉笑道:“你教教我也好。”我覺得跟她在一起生活會很輕鬆。
“老實說,”她突然變得很正經“到咱們這個年紀,又經過這麼多事,啥‘戀愛’都談不到了。主要是要成個家,象大家夥兒一樣過子。”
“這點正和我想到一起去了。”我說。可是我心裡覺得我們想的並不完全相同。
“這樣,咱們誰也別說誰…過去的事,都別再提了!”她用冷冷的目光盯著我。我理解她是在用一種強硬的態度維護她的弱點。我低下頭了一口煙。我想,我在情上也不多麼貞潔。難道我沒有愛過別的女人?並且是真正地愛?
我點點頭:“當然!既然是、既然是…”這“夫”兩個字,我怎麼也說不出口。既不習慣,又彆扭,而且中間隔著兩公尺的距離,純粹象是在談買賣。我突然到我們兩人都很可笑、很奇怪、很狼狽。
她似乎也覺到了。她站起來,從上拿出一個綠的鐵皮暖瓶,又拿起一個玻璃杯,問我:“要茶葉嗎?”我說我不要,並地看了她一眼。這時我才發現她臉上充滿著溫情和柔順。水倒進杯子裡,發出細語似的聲音。水是沒有形狀的,它倒進杯子裡就成了杯子的形狀了。一句我很喜歡的詩驀地閃過我的記憶。
她把水放在我面前的木箱上,人並沒有離開,而是和杯子一起伏在木箱上。我們立即縮短了距離。這時我應該做些什麼?我伸手就能撫摸到她。但是,她卻問了這樣的話,又使我的念頭退縮了回去。
“那麼,你現在手裡有多少錢呢?”她開耷下來的額髮問我。
“我現在,有七、八十塊錢。”我說“不過,我還可以向人借…”我想到了羅宗棋。
“不要借。”她撇撇嘴“借了還要還,一月一月捯不清…你咋就存這麼點錢?單身了這麼多年。”我又覺得手上冰涼,我端起杯子喝了口熱水。
“怎麼能存得下錢?你又不是不知道:一月二十六塊錢工資,要吃飯、要穿衣、要菸,七扣八扣…要不,我把煙戒了吧。”我知道我沒有這個決心,在勞改隊那麼困難的情況下我也沒有戒掉。但這場戲的發展規定了我要說這句臺詞。
“不用戒,”她說“以後在別的上面省一點就行了。我還存下錢來著…”她低著頭用食指划著箱蓋上的木紋,好象在等我問她。但我沒有問。於是,她抬起頭朝我詭秘地一笑,說“要比你多得多!”我也朝她一笑。我想,多也多不到哪裡去!勞改勞教釋放人員,一律是農工一級工資——二百七十角!還能有什麼富裕?
“那好嘛,以後你當家就是了!”我說。
“那當然!”她象得勝似地笑起來。
這一切使我到非常奇異。原來是一個幻影,我讓她做什麼就做什麼,我叫她說什麼就說什麼。現在,這個幻影從腦海中浮上來,跳出來,完全脫離了我,成了站在我面前的一個獨立的實體以後,她所做的、所說的,竟然和她在我腦海中時沒有一點相似之處。我原來以為我非常悉她,而現在卻覺得她很陌生。
可是她卻比在我腦海中時生動,有立體和質。她溫暖的、帶有一點蔥味的鼻息微微吹拂著我的臉;她豐滿的脯隨著鼻息一起一伏。她的肩膀是滾圓的,結實的,兩條美妙的曲線連結著她的兩臂…這樣,她又和那個幻影疊合在一起了。
看來沒有什麼可再討論的了,我們在沉默中互相期待。她的手指在木箱上不安地划動;我坐在馬老婆子上也惴惴不寧。但彷彿那一套非常現實的討論已經敗壞了房子裡的空氣,壓抑著我們的情,使我們難以突破那一剎間就能突破的界線。
等了片刻,她又抬起頭問:“你看上面會批准你麼?你現在這樣的身分。”
“我想會的。”我苦著臉笑了笑“你不是說現在的情況比過去好了一點麼?”她也笑了。但笑得沒有勁頭,沒有內容,沒有方向。笑得很惆悵,很惘。
“唉!咱們哪兒跌倒在哪兒爬吧。”她慨地這樣說。
我驀地很受動。原來,我們結合的在這裡!她這時才真正發出潛在於她身上的引力。我想握住她放在木箱上的手,輕輕地把她拉進我的懷裡,可是黑子突然在院子裡大聲罵了起來:“老子超了假,我看哪個‘丫亭’的敢扣老子的工資!啥時候了,還搞‘管卡壓’呀!叫那些‘丫亭’的上北京去瞜瞜…”接著,又傳來曹學義的聲音:“咋啦?黑子,你瘋啦?誰說要扣你工資?!”他又壓低嗓門說“進屋去,進屋去!你超的天數,我已經跟會計說過了,按給隊上買東西的出差來處理…”這就是我的戀愛和求婚麼?睡在被窩裡,我翻來覆去難以入眠,總覺得它來得太快,中間似乎缺少某些環節,因而即使得到了手的東西,也有一種份量不足的覺。即將體驗新的生活的興奮,又使我的心不住地別別跳動。涼颼颼的月光從窗戶外瀉進來,沒有睡著也進入了夢境。而夢境一旦變為現實,現實卻又彷彿在為非現實的夢境了。國家與個人的現在與前途,都成了把握不住的東西,神秘莫測的東西,於是只能把一切歸之於“劫數”和命運了。上午聽到的廣播在耳邊又響起來:“他們打碎瞭解放前反動統治階級加在工人身上的神枷鎖‘天命論’”等等。他們是怎麼打碎的呢?見鬼!我和她的結合,好象正是“天命”!
“劫數”和命運,是宇宙的魔術師,總是在人完全不能意料的情況下,變出個什麼環境兒來。它製造出想象,製造出希望,然後又使一切落空;它製造出失望,製造出虛妄,然後又把理想和希望給予人們。我一一地回憶了過去的愛情,與之相愛最濃烈的偏偏沒有能與之結婚,而與我結婚的卻也是一個希望,一個幻想中的體;理想的沒有能與之結合,而與我結合的又是我的理想——這話究竟應該怎麼說?有人說愛情是給予,但我能給她什麼呢?什麼也沒有!這裡沒有愛情,只有求;婚姻原來不是愛情的結果,而是機緣的結果。唉!還是一位詩人說得對:“夫人,你我都不知道愛情是什麼…”
“老周,老周!”我突然大聲吼起來。我想隨便叫一個人來談談。
周瑞成馬上驚醒了:“什麼?什麼?出了什麼事?”
“啊,沒有什麼。”我的情緒又陡地低落下來。
“有火柴嗎?
…
我支菸。”
“睡吧,睡吧!”他不滿地翻了一個身。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不菸,哪來的火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