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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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安就很快和村裡的一些人,沿著東拉河邊,分別去尋找失蹤的蘭花。
人們很快發現了坐在水井邊的蘭花。
少安心疼地把臉蒼白的姐姐拉起來,說:“你坐在這兒幹啥哩!”蘭花一見弟弟,放聲大哭開了,說:“我吃了老鼠藥…”孫少安大驚失。他淚水模糊地拉住姐姐的手喊叫說:“你真糊塗啊!你快說!吃了多長時間了?”
“好一陣了…”
“肚子疼不疼?”
“不疼,就是噁心…”
“快去醫院!”少安拉起姐姐的兩條胳膊,將她背在脊背上,跑著躥上了公路。
他把姐姐放在路邊,自己八叉開腿雙,象個強盜似地立在公路中央,準備硬行攔截從米家鎮方向開過來的汽車。
當一輛卡車按著刺耳的喇叭開過來的時候,立在公路中央的孫少安拼命向司機招手。
汽車在離他幾米遠的地方停住了。司機的腦袋幾乎撞在了擋風玻璃上;他臉煞白跳出駕駛樓,二話沒說就伸出手打了孫少安一記耳光,喝罵道:“你找死呀?”剛打了別人耳光的少安捱了一記耳光後,仍然站著沒動,他眼裡噙著淚水,指了指旁邊的蘭花對這位怒氣衝衝的司機說:“我姐姐剛吃了老鼠藥,求求師傅把我們捎到石圪節…”司機的臉緩和下來——原來是這!他揮揮手,讓少安趕快上車。
少安把姐姐扶進駕駛樓,汽車便飛一般向石圪節跑去。司機有點不好意思地對少安說:“剛才實在對不起…”少安下意識地摸了摸火辣辣的臉頰,說:“這沒什麼!我們還要謝師傅呢!”這位打了人的師傅看來心腸不錯,飛快地把汽車開到石圪節,並且繞路把少安姐弟倆一直送到公社醫院的大門口。
少安來不及對司機說句謝話,就引著姐姐趕快向急診室跑去…
此時,在罐子村蘭花家裡,王滿銀已經從地上掙扎著爬起來。他在水甕裡舀了兩馬勺涼水,把滿臉血跡洗掉;又拿笤帚把身上的麵條歸乾淨。他在牆上的破鏡子裡照了照自己的尊容,左臉腫得象個發麵饃,院子裡看熱鬧的大人都四散走了,留下一些娃娃嬉笑著擠在門口看他的狼狽相。
但王滿銀現在還顧不上疼痛,只是懊喪弟把他的財神爺打跑了!
自從在省城火車站結識了“南洋”來的乾姐後,王滿銀一下子覺得自己時來運轉。他帶著這女人,在黃原自由市場上偷偷摸摸出售香港產的玩具手錶,賺了好幾百塊錢。兩個生意人馬上也“麻糊”在了一起。他們白天轉著賣表,晚上在東關私人開的旅館裡包一間房子,一個被窩裡摟著睡覺。真他媽的,這子過得比神仙都暢快!
在一塊睡覺的時候,乾姐才告訴他,這手錶原價一隻才幾元錢!王滿銀吃驚之餘心想,天下哪兒還有這麼好的生意呢?兩個人於是商量,這些表賣完後,他們一塊到廣州再多一些,然後返回來到山區的小縣鎮去出售。
可是沒想到有些買了表的人很快發現了表是塑料的,開始查問這表的來源。
王滿銀慌了,趕緊引著這女人離開黃原,想回家躲避幾天後,再到內蒙古的草地裡去出售剩下的半提包假表…唉,本來一切都順利著哩!都怪自己昨天晚上不安生,了蹄爪。事情也真他媽的怪!以前他老婆要是打起鼾,炸彈也炸不醒——她什麼時候變得這麼靈動?
王滿銀手指頭戳著破鏡子裡他自己的腫臉說:“都怪你這傢伙!”這個捱了打的二子正準備再吃點什麼東西,突然有人跑來對他說,蘭花了老鼠藥,已經被拉到石圪節醫院去了。
王滿銀頓時嚇呆。他沒想到事情鬧了這麼大。媽呀,這是人命事!
他這時才驚恐地想:要是老婆死了怎麼辦?老婆一死,他說不定也要坐閉,那貓蛋和狗蛋就沒爹媽了!
王滿銀兩眼一閉,咧開嘴乾嚎了一聲,連門也沒鎖,就撒開腿往石圪節跑。他一路跑,一路想起兩個娃娃也不知到什麼地方去了——是不是都跟他媽喝了老鼠藥?
王滿銀由於緊張,跑得又太猛,半路上腿了筋。他就坐在公路上,脫下鞋,喊叫著用手把腳上的老拇指頭掰了半大,才又起身繼續跑。
他終於一瘸一拐闖進了石圪節公社醫院。
他推開急診室的門,見幾個醫生正給他老婆診斷。少安見他過來象仇人一樣惡狠狠瞪了他一眼。
王滿銀顧不了多少,撲在前,見他老婆還活著,就趕緊問她:“你吃了哪裡的老鼠藥?”所有的醫生都扭過頭看這個鼻青臉腫的人,不知他是幹什麼的。
王滿銀不管這些,只管問老婆“你快說嘛!吃了哪裡的老鼠藥?”蘭花微微合著眼,說:“吃了咱家裡的。”醫生們現在才知道這傢伙是病人的丈夫。
“是你買的老鼠藥?”王滿銀急著追問蘭花。
“就是你那年剩下的…”蘭花回答。
“那你吃的是紅紙包還是綠紙包?”
“綠紙包…”
“都是綠的?”
“都是綠的”
“嗨呀!”王滿銀一下子跳起來,高興得連喊帶笑,對醫生們說:“不要緊!她吃的是假老鼠藥!”所有的人都瞪住了眼睛。
王滿銀得意地把頭一拐,說:“紅紙包的都是真藥,綠紙包的都是假的!”的確是這樣,當他從河南人手裡買了老鼠藥後,自己又用灰土造了些假的。為了區別真假,他造的“藥”都拿綠紙包起來;準備真藥給周圍的人賣,假藥給外面的生人賣——結果真藥還沒販賣完,他就被拉到雙水村“勞教”去了…醫生們不管王滿銀說什麼,繼續給蘭花做診斷。當然,最後的結論是她確實沒有中毒。
這下連蘭花也笑了。笑了一下後,又哭開了——她為自己還活著而高興地哭泣。
王滿銀嘴一咧,也哭開了。
少安跟著醫生出了房間,去診斷手續費。
不一會,蘭花就“出院”了。
王滿銀這會倒又成了個人,對弟說:“你忙你的去!我和你姐相跟著慢慢回家呀!”蘭花問大弟:“貓蛋和狗蛋哩?”都在我們那裡。先讓他們住著…”少安一看姐姐沒什麼事,也就放心了,說:“那你先回去,我去對面等米家鎮過來的班車,到原西城辦點事…”於是,孫少安到石圪節對面的公路上等車去縣城辦事,王滿銀就和蘭花起身回罐子村。
剛上路,蘭花頭一句話就問:“那個女人哩?”王滿銀臉上的青疙瘩都發紅了,說:“叫少安打跑了…”蘭花也不怕路上的人看見,一頭撲在她的二子丈夫的懷裡,哭著說:“再不許你把那女妖引回咱們家!”王滿銀脯一,保證說:“再不啦!”蘭花哭著用兩隻拳頭在他脯上狠狠捶了幾下,直把王滿銀打得倒退了幾步——這既是恨又是愛啊!沒有辦法,不論發生了什麼事,這個人還是她的男人,也是孩子們的父親!王滿銀現在變得老實起來,他象一隻做錯了事的小狗,恭順地跟著子回了家。
回到家裡,蘭花看見丈夫臉腫得快把眼睛都遮住了,便又心疼起他來。她自己不顧傷心和飢餓,先點火燒了點熱水,拿巾給丈夫敷在臉上…第二天,蘭花又去雙水村把貓蛋和狗蛋接回家來,當然,滿銀可沒敢跟子上丈人家的門。
貓蛋和狗蛋回家以後,王滿銀也就把那場風波拋在了腦後。父愛漸漸在他心裡復活。他接連幾天沒有出門,盤腿坐在爛席片土炕上,繪聲繪地給兒女講述外面世界的各種見聞;兩個孩子親熱而崇拜地圍在他身邊,聽得都入了。蘭花在鍋臺上忙著給他們做飯,時不時淚眼朦朧地瞥一眼炕上擠成一堆的父子三人。這個女人從來沒有到過象現在這樣幸福啊!
石圪節遇集的時候,王滿銀想起自己賣假手錶還賺了不少錢,就引著貓蛋和狗蛋趕了一回集。在集上他見啥給兒女買著吃啥。他給孩子們一人買了一身新衣服;又給貓蛋買了一個書包和一條紅領巾,給狗蛋買了一支手槍和一個警察帽。最後他還破天荒給子扯了一身的確涼衣裳…哈呀,逛鬼王滿銀一下子變得這麼規矩,就好象太陽從西邊出來了!
但沒過幾天,這個二子舊病復發,逛起;他股一拍,把老婆孩子丟下,又跑外面蕩去了…